二子乘舟, 你们二人登上船,
汎汎其景。① 飘飘荡荡越驶越远。
愿言思子, 我时刻牵挂着你哟,
中心养养。② 心中的思情绵绵。
二子乘舟, 你们二人登上船,
汎汎其逝。 飘飘荡荡驶向远方。
愿言思子, 我时刻牵挂着你哟,
不瑕有害!③ 可别有灾风祸浪!
此诗与《燕燕》同属送别诗,《燕燕》送的是女子出嫁,此诗送的则是男子的远行。
“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 (杜甫)。在山河阻隔、交通不便的古代,人们的辞亲远行,特别容易勾起伤怀。如果是在战乱频仍之中,这种“生离”,就如同“死别”,更教人“意夺神骇,心折骨惊” (江淹《别赋》)。由于时代的久远,《二子乘舟》的送别背景,已微茫难求。我们根本无法猜测,此诗的送行者究竟是父母、朋友,还是妻子、恋人?至于被送者,究竟是去谋生、求仕,还是行役、从军,也一样无从说起。不过这也无妨。我国的古诗艺术,本就讲究“虚、实”相成。背景“含糊”一点,有时反比指实更有味。
从本诗开篇看,这一次的送别之地,是在河边。“二子乘舟,汎汎其景 (远)”,用的是描述笔法。节奏舒缓,画面却是跳跃的: 开始展现的,是两位年轻人(?)登船启程的近景; 随即镜头一拉,那一叶孤舟,早已在浩瀚的河面上飘飘远去,刹时便消隐在一片迷濛的烟波之中。从表面上看,画面的这种跳跃,改变了此诗的舒缓节奏,似乎不适于表现送行时的悠悠别情。但从送行人的心理来说,再“长久”的话别,也都是“短暂”的; 当他 (她)还在惜别的依恋之中,举目而望,江波却早已载着离人远去。画面的跳跃,正符合送行者此刻的特殊感觉,表现的是一种“离别匆匆”的惆怅和失意。“愿言思子,中心养养”二句,则由写景转入直抒其情。“二子”抛下送行者逐浪远去。对于久处局限之地的年轻人来说,这种离别尽管也难受,但未卜的前路,毕竟还有很大的诱惑力——那是一个陌生而无限广阔的新天地,是对年轻人的向往和追求的热切召唤呵。只要他们还没有饱尝人生旅途的艰辛和险恶,他们总要带着五彩的憧憬之梦,跃跃欲试地扑向这一召唤的。送行者就不同了,亲人的离去,所带给他(她) 的,固然也有希望和企待,但更多的则是一种失落的牵挂。不管是父母,还是妻子、朋友,当其伫立河岸,目送着离人在风波中远去,那颗依恋、牵挂的心,便如迭荡的浪波,从此再不能宁息了。上述两句所抒写的,正是送行者所共有的这种牵念之情。诗中抒写这一情感,用了 “养养”这两个奇特的字眼。按照前人的说法,“养养”就是 “思念”之意, 总嫌太 “直”了些。 近人闻一多先生训 “养养”为 “����”(《风诗类钞》) ,顿觉境界妙出,将送行者远望中的既爱又念,依依难舍又不得不舍的难言之情,传达得极其微妙。这样的用词,显然出于民间口语。较之于“思念”之类雅言,其生动、活泼自不可同日而语。
诗之二章,采用的是民歌中常见的叠章形式。景象未变,情感则因诗章的回环复沓,而蕴蓄得更加浓烈、深沉了。此刻,“二子”所乘之舟,早已在碧天长河中消逝,主人公却还在河岸上久久凝望。当“二子”刚刚离去时,他 (她) 正 “中心养养”,难断那千丝万缕的牵念; 而今,“二子”之影消去,望中尽是滚滚滔滔的浪波。主人公于牵念之中,顿又生出深深的不安和担忧。“愿言思子,不瑕有害”二句,正表现了这一情感上的递进和变化。较之于前章那欲言还休的 “中心养养”,这结句简直就是语带惊惧的 “呼告”了。这热切而惊惧的呼告,包含了一位慈母、妻子或朋友,对于远行他乡的游子的多少关切之情!
作为一首送别诗,《二子乘舟》写得远比 《燕燕》质朴而单纯。全诗毫不借助 “比兴”; 诗中的意象,只有一再重现的飘飘远去的小舟; 情感的抒发,也无 《燕燕》那样 “瞻望弗及,泣涕如雨”的形象表现。但它的内涵,却极为丰富。因为画面只有飘飘远去的小舟,其余全是空白,正为读者的联想,留下了更多的空间; 因为背景简略,甚至也不交代送行人的身份面貌,其抒写的情感就具有更大的涵容量,适合于表现 “母子”、“男女”、友朋送别的 “人同之情”; 而语言质朴自然,给人的感觉也就格外 “明朗”。正如马茂元先生所说,这样的语言,“能够集中最丰富、最强烈的情感,投入于最单纯的一击” (《论〈古诗十九首〉》) ,表现出一种“深衷浅貌,短语长情”的情感魅力。
关于《二子乘舟》的背景,前人以为是为卫宣公之二子 “伋与寿”的受害而作 (《毛序》、刘向《古列女传》) ,恐怕是附会之说。闻一多先生猜测是 “似母念子之词” (《风诗类钞》) ; 也有学者断为一位“老父”送别二子之作 (邓荃 《国风译诗》) 。均有道理。读者倘若将其视为妻子送夫、朋友送人的歌,恐怕也无大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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