凯风自南,和风吹来自南方,
吹彼棘心①。吹在枣树嫩心上。
棘心夭夭②,棵棵幼苗长得旺,
母氏劬劳③。我娘辛苦善教养。
凯风自南,习习和风自南来,
吹彼棘薪④。滋育小苗长成柴。
母氏圣善⑤,母亲明智又善良,
我无令人。我们儿女不成才。
爰有寒泉⑥? 我娘之魂在哪方?
在浚之下⑦。就在浚邑寒泉下。
有子七人,母亲生育七个儿,
母氏劳苦。含辛茹苦倍劳忙。
��睆黄鸟⑧, 树上黄鸟叫得勤,
载好其音⑨。 ��睆黄鸟鸣好音。
有子七人,我娘空有七个儿,
莫慰母心。无人能慰慈母心。
[注释] ①棘(ji):酸枣树。②夭(yao)夭:生机勃勃的样子。③劬(qu)劳:劳苦。④棘薪:酸枣树长到可以当柴烧。《孔疏》引《月令》注曰:“大者可析谓之薪。” ⑤圣善:贤明有美德。⑥爰:焉,疑问代词,在哪里。⑦浚(jun):卫国地名。《鄘风·干旄》:“在浚之郊。”诗经中邶、鄘、卫三风凡39篇,所言之事皆卫事,所记地名皆卫地,故皆曰卫诗。⑧��睆(xianhuan):黄鸟的叫声。又作间关。⑨载:语助词。
[赏析] 关于《凯风》的主题思想,古今学者,聚讼纷纭。《诗序》、《诗集传》以为是“美孝子”的,因“卫之淫风流行,虽有七子之母,犹不安其室。故美七子能尽孝道,以慰其母心,而成其志尔”,所谓“成其志”,即成全其母守节之志。魏源、王先谦等以为是“事继母之诗”(魏源《诗古微》),“孤子为人所苦,人即继母”(王先谦《诗三家义集疏》)。闻 一多先生则认为诗中所写皆“喻母受父之虐待”,“名为慰母,实为谏父耳”(《诗经通义》)。现代学者多以为是人子感念母亲抚育的辛劳,自责不能安慰母心。此说大致不差,但尚未能尽合诗意。从作品实际出发,我们认为这是一首悼念亡母的诗歌。
诗的前二章均以凯风起兴。凯风,即南风。《尔雅·释天》:“南风谓之凯风。”《孔疏》引李巡曰:“南风长养,万物喜乐,故曰凯风。凯,乐也。”这里以凯风吹抚棘树,喻母亲抚育孩子。和暖的南风吹抚着初生的嫩棘,幼小的棘芽旺盛茁壮,一派欣欣向荣,逐渐长成了能作柴薪的树木。《孔疏》曰:“棘,木之难长者。”《诗集传》曰:“棘,小木,丛生,多刺,难长。”以难长之棘木比喻孩子成长不易,以和煦的南风比喻母亲的宽仁慈爱,形象鲜明。诗歌没有详细铺叙棘树生长的过程,只以“薪”易“心”,一字之易,暗示棘树长大成材,隐喻孩子在母亲抚育下已长大成人。用语简括凝练,含蕴丰富深厚。恰如钟惺所云:“易 一字而意各入妙。”它启发读者去想象,慈爱的母亲是如何含辛 茹苦,年复一年,在孩子身上倾注了全部的心血,全部的爱。想到母亲的贤明、善良、劳苦,想到母亲的养育之恩,深感做儿子的不能报答于万一。“我无令人”,联系后两章看,当是说七子中没有一个有善德的。反躬自责之意十分恳切。
诗的第三章哀悼母亲去世。寒泉,历来解释含混不清。有以为指地名“寒泉岗”(陈奂《诗毛氏传疏》),有以为“喻其子”(孔颖达《毛诗正义》),有以为“喻其父”(闻一多《诗经通义》),或以为“寒泉,似喻忧患”(余冠英《诗经选》),皆觉不甚妥切。实际上“泉”,本义为地下水,可借指地下,冥间,古今皆然。地下之水色黄,故以“黄泉”喻地府。典见《左传·隐公元年》:“不及黄泉,无相见也。”地下之水性寒,又可称寒泉。《诗·曹风·下泉》:“冽彼下泉”,孔颖达疏,“冽,寒也。”闻一多曰:“水出地下者尤寒,故此曰‘寒泉’。”(《风诗类钞》)在《凯风》中,用如黄泉。浚,地名,即今河南浚县。“在浚之下”,亦即指母亲坟墓在浚邑寒泉之下。王先谦引《诗·齐说》曰:“凯风无母,何恃何怙?”认为七子之母已亡,是寒泉实为黄泉为证。此外,历代关于寒泉一词的用法,也多涉及死亡、悼丧之事。如《三国志·蜀志·二妃子传》:“今皇恩夫人宜有尊号,以慰寒泉之思。”谢脁《齐敬皇后哀册文》:“思寒泉之罔极兮,托彤管于遗咏。”《晋书·孝友列传序》:“洒风树以隤心,頫寒泉而沫泣”等等,皆足可佐证。这里七子感念母恩,“爰有寒泉?在浚之下。”通过一问一答,点明亡母之墓在浚。后两句“有子七人,母氏劳苦”,叙述母亲因过度劳累而亡故。原来她抚养了七个子女,吃尽了苦,操碎了心,最后身心交瘁而死。从字面看,没有直接自责之辞,而那种感念母亲鞠育深恩,体恤母亲劳苦艰辛,深责人子未能尽到赡养责任的惭疚哀悼之情,已充溢在字里行间。
作者正沉浸在哀伤中痛苦不能自已时,耳旁突然传来清脆悦耳的鸟鸣,原来是棘树上的黄鸟在��睆啼叫。《秦风·黄鸟》曰:“交交黄鸟,止于棘。”可见,黄鸟经常栖息在酸枣荆条之类树上。诗人想到黄鸟啼鸣,尚能使人赏心悦耳,而我们七个兄弟却不能安慰母亲的心,相比之下,真是连鸟都不如啊!不禁悲从中来,悔惭不安之意,更是有增无已。诗的第四章以反衬手法来表达情意,言简意赅,情在言外。“有子七人,莫慰母心。”全诗至此结束,而七子自艾自怨、哀哀哭诉之声,犹久久萦绕于耳。
全诗四章,基本上采取风诗通用的重章迭句形式,而整齐中又有错综变化之妙。一二两章前二句句式完全相同,只以 一字之易,突出母亲抚育幼子的全部艰辛。三四两章第三句“有七子人”完全相同,但并非简单的重复。前一句意在突出母亲生前的劳苦,后一句重在人子不能安慰母心的自责。无拖沓重复之嫌,有情深意切之感。全诗四章中,三曰母氏“劬劳”“圣善”“劳苦”,二曰“我无令人”“莫慰母心”,正言直叙与设问作答的语气交错运用,回环往复,把人子热爱、眷念慈母的拳拳深情和深自惭疚表达得质朴、深切、感人肺腑。
本诗用凯风象征母爱,新颖贴切。试想,农历四五月间,天气和暖,百草丰茂,习习南风吹来,多么温柔亲切,多么舒适惬意。花草树木在南风吹拂下,显得更加神采奕奕,葱翠蓊郁。它们各自都在向自己的成熟期迈进。如果你走在田边,还可以听到和风中传来庄稼拔节的脆响。啊! 南风化育万物的作用,实在不亚于春雨春日! 诗歌从对生活的深切体验中,提炼出这一人人最熟悉、最易感知的景象,以之来比喻母亲对子女的生育、抚养、温存、爱抚,多么新鲜,启发人们丰富的联想。陶潜有诗云:“平畴交远风,良苗亦怀新”(《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有风自南,翼彼新苗”(《时运》),朴素自然而又蕴含着勃勃生机,与《凯风》似有一脉相承之妙。正因为《凯风》吟颂了一种极平凡普通而又极伟大的人性美——人子孝亲爱亲,因而引起了无数读者的共鸣,“凯风”也从此被注入了丰富的美学意蕴,具有人子思母爱亲的特定含义。曹植《叙愁赋》即引用本诗成句歌颂母亲:“遭母氏之圣善”。其《鞞舞歌·灵芝篇》又曰“退詠南风诗”,“南风诗”即指《凯风》。古乐府《长歌行》曰:“远游使人思,游子恋所生。凯风吹长棘,夭夭枝叶倾。”《后汉书·章帝八王传》:和帝诏曰:“诸王幼稚,早离顾复,弱冠相育,常有《蓼莪》《凯风》之哀。”晋潘岳《寡妇赋》曰:“览寒泉之遗叹兮,咏蓼莪之余音。”苏轼的“凯风吹尽棘成薪”则更是化用此诗成句来歌颂母亲的养育之恩。唐代诗人孟郊写有歌颂母爱的著名《游子吟》,以寸草心的深沐阳光厚泽而终难答其恩赐,以明子女们终生难报母德。在构思上,似乎也受此启迪。这些都可见出本篇对后世文学的深刻影响。《小雅·蓼莪》为悼念父母之作。和帝诏书及潘岳的赋把它与《凯风》并提,又堪为《凯风》系悼念亡母之诗的又一佐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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