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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沫若《牧羊哀话》原文及赏析

2021-08-18 09:07:56

  

  (一)

  金刚山万二千峰的山灵,早把我的魂魄,从海天万里之外,接引到朝鲜来了。我到了朝鲜之后,住在这金刚山下,日本海上,一个小小的村落里面,村名叫着仙巷里。村上只有十来户人家,都是面海背山,半新不旧的茅屋,家家前面,有的是蒺藜墙围;更有花木桑松,时从墙头露出。村南村北,沿海一带,都是松林,只这村的近旁,有数亩农田,几行桑柘。菜花麦莠,把那农田数亩,早铺成金碧迷离。那东西边松树林中,有道小川,名叫赤壁江,汇集万二千峰的溪流,朝朝暮暮,带着哀怨的声音,被那狂暴的日本海潮吞吸而去。

  我初到村里的时候,村里人疑我是假冒的中国人,家家都不肯留我寄宿。幸亏这村南尽头,有位姓尹的妈妈,年纪已在五十以上。一人孤居,长斋礼佛。她听明了我的来意,怜我万里远来,无亲无眷,才把我留在她家中住下。尹妈门首,贴付白色门联,——朝鲜风俗尚白,门上春联,也用白纸,俨然如同国内丧事人家一般。联上写的现成诗语。进得门去,小小一个中庭,薄有几多花木。正面家屋,是一列三间。中间堂屋,两边住房。堂屋里有层隔壁,隔成前后两间,有户相通。前堂上首,有座神桌,当中供尊玉磁观音,左手有尊牌位,从户口望去,屋后似有菜圃一园,直接金刚山麓。尹妈叫我在这右手房中住下了。房里别无他物,只有一张短凳,两面推窗。像是久无人居,早变就灰尘世界。

  住在尹妈家里,不知不觉的一个多星期的时间,瞬已过我而去。我每日里,无论落雨天晴,从早起来,便去游山探胜,抵暮始归。一个多星期之中,除了村后的九仙峰外,这偌大个金刚,倒要几几乎被我踏遍。毘庐、弥勒、白马、永郎,凡这万二千峰的朝容晚态,雨趣晴姿,已深深印入我脑海之中,我只一闭眼,一凝眸,便一一如同活动电影一般,呈来我网膜之上。只可惜我不是文人,又不会画画;不能把它完完全全的写了出来,画了出来,送给我兄弟朋友们去看。

  (二)

  独坐九仙峰顶,仙人井畔,西望那夕阳里的金刚,色相庄严,云烟浮动。我的灵魂,早已陶然沉醉,脱壳优游。忽然阵阵清风,从前山脚下,吹来一片歌声。哀婉凄凉,分明是女儿声息。侧耳听时,只听道:

  太阳迎我上山来,

  太阳送我下山去。

  太阳下山有上时,

  牧羊郎去无归时。

  羊儿啼,

  声甚悲。

  羊儿望郎,郎可知?

  歌声中断。随闻羝羊悲鸣声。铃声幽微,几不可辨。

  羊儿颈上之铃儿,

  一一是郎亲手系。

  系铃人去无时归,

  铃绦欲断铃儿危。

  羊儿啼,

  声甚悲。

  羊儿望郎,郎可知?

  声浪渐行渐远,荡漾在清和晚气之中,一声声澈入心脾;催人眼泪。

  非我无剪刀,

  不剪羊儿衣。

  上有英郎金剪痕,

  消时令我魂消去。

  非我无青丝,

  不把铃儿系。

  我待铃绦一断时,

  要到英郎身边去。

  听到此处,我已潸潸的吊下了泪来。我忙立起身来,站在山顶西北角上一棵松树脚下。往下看时,只见那往高城路上,有群绵羊,可十余头,带着薄暮的斜晖,围绕着一位女郎,徐徐而进。女郎头上顶着一件湖色帔衫,下面露出的是绛灰裙子,芒鞋天足,随步随歌。歌声渐远,渐渐要不能辨悉了。

  羊儿! 羊儿!

  你莫悲哀!

  有我还在,

  虎豹不敢来。

  虎豹他纵来;

  我们拼了命,

  凭他衔去哉!

  羊儿! 羊儿!

  归! 去来!

  ………

  女郎的歌声,早随落日西沉。女郎的影儿,也被前山遮去了。我的灵魂,在清冷泪泉中受洗礼。我立在松树脚下,不知过了几多时辰,早已万山入眠,群星闪目。远从那东海天边,更飞上半规明镜了。

  (三)

  “客人,那是我们闵家佩荑小姐呢。”

  我同尹妈二人,坐在堂檐边上,谈说日间所见。尹妈把那牧羊女郎的姓名告了我。

  “既是位名门小姐,为何在此亲自牧羊呢?”

  我这一问,似乎打动了尹妈无限心事。她紧紧的望着空中皓月,半晌不曾回答我。我从月光之下,偷看得尹妈的眼儿,早成两个泪湖。我失悔我不该盘根究底,这样的苦了她。我正屏息悬心,搔摩不着,尹妈渐渐拭了眼泪,从新转向于我。

  “伤心往事,本想绝口不提。客人既是下问殷勤,我不能辜负你的盛意。但这万绪千头,我不知道该从何处说起。”

  停了一会,尹妈才往下说道:

  “佩荑小姐本不是这里的人,十年以前,家住京城大汉门外。小姐的父亲闵崇华,本是李朝的子爵。只因当时朝里,出了一派奸臣,勾引外人结了甚么合邦条约。闵子爵一连奏了几本,请朝廷除佞安邦,本本都不见批发。子爵见大势已去,不可挽回,便弃了官职携带一门上下,才从京城里迁徙而来。

  子爵前配夫人金氏,十六年前早已一病身亡。继配夫人李氏别无生育。金氏夫人死时,佩荑小姐年才五岁,子爵怜爱异常,命我一人贴身侍奉小姐。我们尹氏门中,先祖代代,都是闵府家人。我的良人尹石虎,也是闵府中司事。我从前本有个小儿,……”

  说着说着,尹妈的声音便咽哽了起来。

  “我的儿子名叫尹子英,是闵子爵替他取的名子。子爵十分爱他,常叫他作‘英儿英儿’。英儿比佩荑小姐长得一岁,小姐常叫他作英哥,英儿也僭分着叫小姐是荑妹。他们两人儿你怜我爱的,到真正是如同同胞骨肉一般。

  李氏夫人也是名门小姐,从小时便到日本留学,毕业之后,又曾经游历过纽约、伦敦、巴黎、维也纳。算来是在国内的时候少,在国外的时候多呢。归国的时候,年才二十二岁,恰好金氏夫人下世后,已经满了三年。李府请人说合,不久便做了子爵的继室。子爵未弃官以前,李夫人在京城里社交场中要算是数一数二的新新巾帼。客人,你试想想,这样个聪明伶俐,有学问,有才干的新夫人,怎么能自甘淡白,久受这山村生活之苦呢?

  闵子爵迁到这儿来后,便住在那高城静安寺中,摒去一切浮华,不干世务。只因寺里住不下多人,小姐巳渐渐长大,便叫我们夫妇二人,来此仙苍里安身;只把英儿留在寺中,买了二三十匹羊儿,叫他看管。那时候我那英儿已经长到十二岁上了。白日里每逢天晴,便赶着羊儿在山前山后去放。有时佩荑小姐也同他一路而去。他们两人到不知迷了多少回路途,惹得我们受了多少回数的虚惊呢!

  我记得他们有一次到了半夜里还不见回寺。子爵以为是在我们家里耍着了,叫了几个寺僧来接。他们是并不在我们家里的。我们大家惊惶起来,忙分头去四处寻找。找到海金刚,远见得一群羊儿睡在海岸上。英儿靠着一个岩壁,佩荑小姐靠着英儿的肩头,他们俩早都睡熟了。那天晚上,也是有这样的月儿。月光儿照着,海潮儿摇着,他们就好像睡在个大摇篮儿里面的一样。他们那时候儿的光景,我是再也不会忘记的呢。

  每逢落雨不能放羊的时候,便在寺中随着住持僧众们操拳学武。晚来便同小姐两人在子爵面前读书写字。无风无浪地过了四年,我那英儿已经长到一十六岁,佩荑小姐也长到一十五岁上了。子爵常说,不久之间,要带他们到你们大国去,使他们长长见识。唉!谁知天不从人,我那英儿,他就在那年,……”

  尹妈很伤心的哭了起来。我也觉得有种大不幸的先兆儿来逼迫我,我只一阵阵的不寒而栗。恰巧那天上的月儿,也被一朵鹊黑的乌云遮了去,愈觉得令人凄楚不堪。我又不敢往下问,只得等尹妈哭住了,才听她含泪说道:

  “他——他就在那年,被他的父一父亲一杀了!”

  说着又哭了起来。我也楚不得心酸透鼻。我想寻句话来安慰尹妈,硬连半句也寻不出。我只得起去倒了杯茶来请她呷。她接在手中呷了数口,说道:

  “以下的话还长,等我去把英儿的遗书取了来再往下说罢。”

  (四)

  夜分已深,外边天气甚凉;尹妈叫我进房中坐去。我同她进了我的居室,同她坐在地板上面——朝鲜人席地而坐,席地而寝,还存着我们古代的遗风呢。尹妈取了封书信来,我接在灯下看是:

  母亲! 儿今放羊回家,在这羊栏旁边,拾得一封书信;明明

  是父亲遗失的。因为是已经开了封的,儿便把那内容取来

  一看——呀! 母亲! 儿不看犹可,看了之后,早令儿魂飞魄散!

  母亲! 儿今已决意救我子爵一荑妹一父亲。儿不忍我父亲犯出这样大不义的罪名。儿想父亲定已来在寺中,儿却四处寻之不得。母亲! 儿想此事声张出来,不仅父亲一人的攸关。儿今夜里要在寺中巡逻,能私下的把父亲吓退,最为上策。

  母亲! 倘若儿万一是死了的时候,母亲! 你切莫悲哀!儿想生为亡国之民,到不如早死为快。

  母亲! 时间已迫,不能多写,密书阅后,请火化之! 抽屉中有日记二册请交荑妹惠存。

  儿子英跪禀

  另外还有一封是:

  石虎鉴,

  十日不得见矣。君可于今夜来寺,我在房中内应,能一网打尽最好。诗笺一张,明明是首反诗。成功之后,快拿到长安寺中宪兵队去自首。有此一诗,便是赎身的符箓,切急勿误!

  闵李氏 六月十一日

  炎阳何杲杲,晒我山头苗。土崩苗已死,炎阳心正骄。安得后羿弓,射汝落海涛。安得鲁阳戈,挥汝下山椒。羿弓鲁戈不可求,泪流成血洒山丘。长昼漫漫何时夜,

  长恨漫漫何时休。

  怨日行 大韩遗民闵崇华挥汗书

  尹妈等我一一看完,带着一种很沉抑的声音向我道:

  “这其中的情节,客人! 你可是明白的了。——我那英儿, 他便在那年六月十一日的晚上 (朝鲜人便是现在也大概是用阴历)死的。那天午饭过后,来了一位静安寺的沙弥,面交石虎书信一封。石虎随即出门去了。我只以为是子爵有事叫他,等到半夜过后,他才踉踉跄跄跑了回来。不多一刻,又听得有人叫门。我出去打开看时,两个寺僧向我问道:

  ‘尹妈妈! 不好了! 你的令郎被人杀了!’

  我听了这最后一声,便如晴天里一个霹雳。石虎他也像听见了;从房里跳了出来,叫着:‘杀错了!杀错了!’飞也似的跑出了门去。我也一直跑到静安寺去了。我先到英儿的住房里去,看见桌上有一封信,上写着‘母亲亲启——子英’六个字,我把来抄入怀中;忙朝人声嘈杂处跑去。待我找到英儿的时候,只见他满脸都是血; 他的心窝早已冰冷。我立即昏倒了去,简直不省人事。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晴天白日。我疑我做了个恶梦。待我定睛一看,我才睡在佩荑小姐的房里。小姐坐在我的旁边,已哭得两眼通红。我才伤心痛哭起来。我待欲起身时,我的四肢手足就同瘫了的一般,再也不能动颤。小姐见我苏醒了转来,忙俯身来安慰我。我越发伤起心来,小姐也哭倒在我的身旁。

  不多一刻,子爵夫妇进得房来。子爵说道:

  ‘英儿不能不就殓了。石虎总不见个影儿。’

  我听了,才知道他并不曾来寺。我忽然才记起英儿的遗书来; 请小姐从我怀中取出,递上子爵。子爵拆开看时,另外还有一封落出——便是那李氏夫人的密书了。李夫人随即走了出去。等子爵把英儿的遗书读完了之后,佩荑小姐也走了出去。我想来她定是去取日记的了,后来倒果也猜着。李夫人的密书,我不曾火化得,颠转请子爵看了。子爵气上加气,是不消说的。子爵闷了好半天,叫了几声英儿哭道:

  ‘我只望你早早成人,好替国家出力,谁知你才替我父女而死。唉! 我还有甚么心肠,再……?’

  佩荑小姐从外跑了进来,报说李氏夫人在英儿房中自杀了!……”

  灯芯将尽,惨淡不明。尹妈抽簪挑灯,息了一会,再说到:

  “李氏夫人同英儿的坟墓,都在静安寺中。我在寺里足足睡了七日,倒也慢慢的好了起来。我那石虎他自从那晚去后,便永无消息,不知他到底是疯了,还是死了。我好了起来,本想留在寺中服侍子爵和小姐,是子爵万分不肯。子爵已经落发为僧。倒亏得佩荑小姐立意留在寺中,一面侍奉晨昏,一面又把英儿生前所看管的羊群,一手领承看管。客人! 这便是我那佩荑小姐亲自牧羊的缘故了。你说可怜不可怜呢?小姐常对我说,自从英儿死后,大小羊儿,总是不肯十分进食。几年之内,早已死了一多半了。羊儿每死一匹,小姐总要伤心一场,还要在英儿的墓旁,替它作座羊冢。我想我那英儿,他在九泉之下,定会不十分寂寞呢。”

  (五)

  听了尹妈一夕话,翻来复去的,再也不能睡熟。好容易才一合眼,恍惚我的身子已在静安寺中。寺中果有尹子英的坟墓。墓前有道墓碑,上题“慈悲院童男尹子英之墓”十字。恍惚墓前的周围,果有无数的羊冢。又恍惚我日间所见的那佩荑小姐正跪在墓前哀祷。

  坟台全景突然变成一个舞蹈场! 场之中央,恍惚有对妙龄男女裸身歌舞。两人的周围恍惚有许多羊儿也人立而舞。又恍惚还有许多狮儿、豹儿、虎儿,……也在里面。——

  恍惚之间,突然来了位矮小的凶汉,向着我的脑壳,飒的一刀便斫了下来! 我“啊”的一声,惊醒转来,出了一身冷汗;摩摩看时,算好到不是血液。只可恨天尚未明。我盼不得早到天明,好拜辞了尹妈而去。似这样断肠的地方,伤心国土,谁有那铁石心肠,再能够多住片时半刻呢?

  (录自1919年11月15日《新中国》杂志第1卷第7期)

  【赏析】

  根据作者自传,郭沫若在1913年底赴日本留学途中曾路过朝鲜。1919年初,郭沫若在日本写成的他的第一篇白话小说《牧羊哀话》,便是以朝鲜作为故事背景的。当时的郭沫若身处异国他乡,“读的是西洋书,受的是东洋气”,帝国主义的欺凌,爱国运动的浪潮,使得血气方刚的作者时时激奋不已。《牧羊哀话》就是一篇借发生在异域的故事来抒发自己爱国之情的小说。

  由于受到民主主义思想的启迪和影响,郭沫若从少年时代起便显露出他的叛逆性格,这种叛逆性格与作者特有的浪漫气质交相混合,便产生了一部又一部只属于郭沫若而绝不可能属于别人的诗歌、剧本、小说。

  《牧羊哀话》虽然是作者最早发表的一篇小说,可是却凝聚了作者许多作品所共有的特征。这里最明显的一点便是借异邦之事来抒自我之情。这个特征曾被创造社成员、作家郑伯奇阐述得很清楚。之所以如此,与作者多年生活在国外有密切关系。同时,这些作品尽管明明是针对性极强的隐喻,但由于记异邦之事、写历史掌故,所以它毕竟有自己的艺术价值而非直白的政治宣言。

  小说的第二个特征是,作品中常常有个主观感情极浓的“我”在。《牧羊哀话》原本是发生在朝鲜的一个悲剧,只要客观地写出故事,已经是很感人的了,可是作者却将“我”放了进去,把“我”的所见所闻,朝鲜大妈所叙述的事件,以及“我”对这事件的强烈感触连成立体的空间。以“我”眼中的景物来烘托氛围,以故事的悲壮来引起高潮,以“我”的梦境来加强这悲剧的色彩。小说的第一节只是个介绍事件脉络、人物关系的开场白。可是尽管如此,作者还是在抒写眼中之物时流露出极强的主观感情,如写景色时,朝鲜的赤壁江山在“我”眼中望去,好似“汇集万二千峰的溪流,朝朝暮暮,带着哀怨的声音,被那狂暴的日本海潮吞吸而去”。写尹妈妈的家时,预示着不祥的征兆:“尹妈门首,贴付白色门联,——朝鲜风俗尚白,门上春联,也用白纸,俨然如同国内丧事人家一般。” 可作者又把“我”眼中的万二千峰的“朝容晚态,雨趣晴姿”写得那么美,这一切不都在对比之中显示出了具有极大思想容量的主题吗?

  小说的第二节是一曲哀婉的牧歌,又像是一幅意境幽远的油画,哀歌与悲景浑然成一体,催人泪下。面对这一切的“我”,更是激动难已,由陶醉于自然而升华为对人格的崇仰了:“我的灵魂,在清冷泪泉中受洗礼。我立在松树脚下,不知过了多少时辰,早已万山入眠,群星闪目。远从那东海天边,更飞上半规明镜了”。

  在听了尹妈妈如泣如诉的故事以后,“我”更是被恶梦缠绕,竟至于发出“我盼不得早到天明,好拜辞了尹妈而去。似这样断肠的地方,伤心国土,谁有那铁石心肠,再能够多住片时半刻呢?”的叹息。

  这篇小说中那主观感情极浓的“我”,其实就是作者的化身。借助于第一人称的“我”,作者炽热的情感便有个喷涌口,他不追求反复咀嚼才能体会到的含蓄与暗示,而是急切表露心迹,力图以奔突倾泻的情感大潮给读者以鲜明强烈的感染。

  小说的第三个特征是,作品充满了诗意。郭沫若实在是个名副其实的诗人,因此他的剧作、小说等也常常被诗的境界包裹着。文学评论家钱杏邨在论到郭沫若的小说时说道: 郭沫若的小说“具有浓厚的诗的气息”,“使人感到这是诗! 意境是诗,句子也是诗。”总之,他的小说洋溢着诗的芳香,是有目共睹的。

  就《牧羊哀话》而言,这诗意既体现在俯拾皆是的诗歌般的抒情句式中,也体现在对景物的充满感情的描绘上,体现在牧羊女那凄婉的歌声上。作品的整个结构——以写景始,以女郎的歌声起兴,以尹妈妈的叙述为高潮,以梦境作尾——也回荡着一种诗的节奏,错落有致,使人一唱三叹。小说中有一段描写英儿和佩荑小姐两小无猜、感情诚笃的文字可以引来作为代表:

  “找到海金刚,远见得一群羊儿睡在海岸上。英儿靠着一个岩壁,佩荑小姐靠着英儿的肩头,他们俩早都睡熟了。那天晚上,也是有这样的月儿。月光儿照着,海潮儿摇着,他们就好像睡在个大摇篮儿里面的一样。”这既是诗又是画,是诗画交融的境界。这超脱了尘世污秽纷争的纯洁至情是多么迷人啊! 这样的语言和境界也只有郭沫若这样的浪漫主义作家才能挥洒自如。

  《牧羊哀话》这篇小说的爱国主义主旨是明确的,但是全篇读下来,我们又会感受到弥漫着一种非同寻常的意蕴。结合郭沫若当时的世界观和文艺观,我们便会看出,这是泛神论的流光溢彩在闪耀。《牧羊哀话》中,处处流露出对大自然的赞美,对儿童天真至情的欣羡,对投身于大自然恬静生活的向往,对美好爱情的歌颂。这是小说的又一个特征。这个特征在继《牧羊哀话》以后发表的大量诗歌(如《凤凰涅槃》、《晨安》、《地球,我的母亲!》等)中得到了尽情的展现。

  “五四”运动前后,中国的文坛还比较寂寞,特别是小说创作尚处于初创阶段,有影响的作品很少。但郭沫若的那些以心感染读者的小说发表后,便为中国现代小说奠下了一定的基础。郭沫若的前期小说以浪漫主义为其特色,并不以直摹现实为己任,而是通过激情喷涌的感情抒发方式来折射现实生活,从而达到以情感人的艺术真实,极富个性特质。他的前期小说,如《牧羊哀话》、《万引》、《阳春别》、《漂流三部曲》、《行路难》等,多以爱国主义、忧国忧民、对不合理制度的控诉、追求美好人生为其主题。这种艺术形式与作品主题的有机融合构成了郭沫若小说独特的艺术魅力,它与鲁迅冷峻的现实主义小说交相辉映,使中国现代小说从一开始就呈现出纷繁的色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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