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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斤澜《火葬场的哥们》原文及赏析

2021-08-18 13:51:40

  

  十年浩劫的后半截,我们这里流传一个故事。那年头稀奇,剧场里只演八个样板戏,小道消息却不翼而飞。会场上只说车轱辘般样板话,“口头文学”不胫而走。

  一个初秋的傍晚,下班的自行车潮水一般,天又黑得早了,大家骑得特别急。一个女干部见马路上拥挤,一拧车把,钻胡同,抄近道。忽听胯下格拉拉响,低头看看,没有刮上什么呀,使劲蹬蹬,响得黑白铁铺似的。只好下车检查,却发现胡同两边的平房,不知什么时候拆掉了,又没有平整出来,半截墙头,破败门框,瓦砾堆,砂土坑。就是埋伏一桌两肋插刀的哥们,也富富有余。可怕的夜色又照脑袋盖下来了。这位女干部正当 “似水流年”,那流水是不好论岁数的。她倒不心慌,只是赶紧看看链条,好好挂着,捏捏闸,也灵……这时,偷眼看见半截墙边,也有两个车轱辘,还有一双翻皮高腰好大好沉铁甲车似的鞋,顺着这鞋往上看,是条劳动布工裤,怕有一丈二……女干部一机灵,索性抬起头来,只见半截墙边站着个半截塔似的青年,工人打扮,黑皮肤,瘦骨暴筋,两眼乌眼鸡似的盯着自己,不露一丝笑容。

  女干部暗暗叫一声好,要是轧马路,是个好保镖的,要是划船、赶车、草地上打滚,是个“炊拨儿”,又暗暗叫一声苦,此时此地,却和撞着了黑旋风一般。这女干部是个见过世面的,临危不乱。一手按住车座,一手把住车把,不回身,光回头,也望定“黑旋风”,一、二、三、四、五,数到五字,嫣然一笑。什么叫嫣然?笑得巧也。怎么个巧法?好比一个花骨朵,到了点子上,一瓣一瓣地开开来。

  果然开得好,黑小子点了点头,走过来一只手抓住车把转了半圈,跟玩儿一样。立即蹲下来,竖起大拇把指甲盖当作改锥,拧紧挡泥板上的螺丝。又两只手抓住挡泥板,可可地使劲往外扳,两只瘦骨乌黑的手颤颤地鼓着青筋。女干部看着倒冒了汗,抽出条白地血点子的手绢擦脸。黑小子站起来,把车玩具一样塞给女干部,说:

  “行了。”

  “谢谢。”

  “不谢。”

  “得谢。”

  “得谢给点儿什么作个纪念吧。”

  女干部倏地缩回左手,那手腕上戴着个金壳坤表呀。

  “不要表。”

  “哦哦——”女干部往兜里掏钱包,一边寻思有没有单块的零票……

  黑小子指着她捏在手心里的白地血点子手绢说:

  “只要这条手绢儿。”

  女干部定定神,抬头望着这黑高黑高的小伙子,使出带笑不笑,爱理不理的神色,轻轻问道:

  “你是哪个厂的?”

  黑小子回答了什么什么厂,还报了名叫某某某。

  女干部把厂名、人名暗暗重复一遍,倏的一抬手,扔出手绢,同时扔出一个字:

  “给。”

  立刻偏腿上车,却又慢慢蹬着,过了这一片废墟,见弯就拐,一拐就使劲快蹬,上了大道,插进车队,心里狠狠叫道:

  “流氓,坏蛋,阿飞!”给完三顶帽子,不觉又好笑,咬着嘴唇骂了声:“贼——”

  女干部晚上躺在床上,还撂不开这件事,觉出来这个黑小子面熟,这个名字也不耳生。她是个人事干部,成天和人和人名字打交道,哪能都记得清。可是那条手绢儿,手绢儿,叫女干部牙痒痒的梗在心头,半夜里做了个梦,梦见在公园草地上,有人抱着她打滚,张嘴喊叫却喊不出声音来,原来嘴里塞着手绢儿,滚得一身汗,只好软瘫着,倒认出来那个人就是黑小子……

  第二天,女干部打电话给那个什么什么厂的人事科,问有没有某某某这么个人。

  “有。”

  “哪个车间的?”

  “死了。”

  “什么什么……什么时候死的?”

  “三天了。”

  女干部拿着话筒,好像拿着铃铛一样摇起来。对方却往下说明:

  “尸首还在火葬场搁着,等家属到齐了才烧……”

  一整天,女干部都像有条虫在她身上乱爬。到了半下午,这条虫在她心尖上咬了一口,女干部把抽屉一锁,骑上车直奔火葬场。

  火葬场的停尸间在地下室。就是相信死后上天堂的设计师,也不会把停尸间安排在楼顶上。女干部经过一天的思索,心不跳,色不变,公事公办地走下台阶,走向地狱——停尸间。石炭酸气味堵鼻子,不管;冷森森,阴沉沉,不理;管儿灯青蓝青蓝,并排十多具尸首蓝青蓝青,女干部使出最冷淡的神色,一眼扫过去;却见中间一具,脸上,盖着手绢儿,白地血点子,她的,她的手绢儿……

  女干部一鼓作气,直奔手绢儿,使手指头尖一掀,却是一个老头子! 花白的头发,青白的脸色,嘴唇上缩,露着半截牙。右鬓角上一条黑了干了的蜈蚣似的伤疤,嵌进皮里……

  女干部往后退,心里的一条虫,一下子变成了一百条,百头钻动。但她的两条腿还听指挥,直挺挺地踏上台阶。忽然看见台阶顶上,阳光明亮,一双铁甲车一样的皮鞋,一条丈二长的劳动布工裤,站着那个瘦骨暴筋的黑小子。不等女干部叫出声来,那黑小子抬起右手,在鼻子前面,大拇哥跟中拇哥一捏,打了个榧子,声如爆竹。女干部脑袋里嗡地一声,两条腿一软,跪在台阶上边。

  故事到这里就完了。兴许有人要问:“这是什么时候的故事儿呀?”其实开头头一句就交代清楚了!“十年浩劫的后半截。”切忌东想西想。

  “口头文学”有两个便宜: 一个是什么主题思想、典型性格、作用效果……这一嘟噜劳什子,一概不管不顾;再一个便宜是谁都可以掺合进来,或糖里拌蜜,或节外生枝,或画蜿添足,没有个足够的时候,还一概不负“口”责。兹举例如下:

  糖里拌蜜

  这个女干部在浩劫开始时,还是拿着公文夹子,在长字号办 公室走进走出的蹓腿干部。时机一到,如鱼得水,先当保皇派造 了反,后当造反派保了皇,因此别人牛棚、干校、遣返,扫地出门、插队落户等等,她被提拔到干部局坐藤椅子了。

  她的身材灵活,面貌俊俏,眼睛亮亮,不知大小,下巴尖尖,若有若无。

  有一种珍贵的娇小的动物,叫做貂,在大自然里,行动闪电一样。关到笼子里养着,对面瞪着看,也总看不清楚它的长相似的。等到剥了皮,才能欣赏它的皮毛光、滑、轻、柔,能卖大价钱。活着可不能逗,才在铁丝笼眼那里露露手指头尖,一闪,扑过来了,咬上了。那一口牙齿雪白,个个尖锥似的,就是硬壳蟹、浑身带刺的鱼,一咬上都酥了。

  节外生枝

  干部局的“等”待室里,男女老少一个挨一个坐在长条凳子上,幼儿园里“排排坐,吃果果”那样。

  瘦高的黑小子,这些年在关外养过貂,放过鹿; 到了这里来坐着,也两腿并拢,还把两手插在腿缝里,好像拿绳子捆上似的。黑小子右边,是位头发花白的老家伙,脸上刮得光光的喜气洋洋。右鬓角上一条蜈蚣似的伤疤,也红红的像是要爬走。老家伙的眼睛东看西看,好像屋子里的沉闷,在他倒是样样新鲜。他忍耐不住,必须找人说说话了。他问黑小子:

  “知青?”

  “嗯。”

  “知青也归这里管?”

  “混上了个技术员。”

  “好,好,有技术,有专长,调回来了?”

  “不知是体现哪条政策。”

  “我们干校里传达了……”老家伙嘿嘿一笑,带着点神秘,显出是模仿着神圣口吻;“‘一个人一辈子有几个五年罗!’一算,我下放头尾七年了……”

  “您是搞什么的?”

  “遗传。”

  “霍。”

  “你到我实验室里看看就知道了,不过马上不行,实验室成了什么样子,想象不出来,想象不出来……”

  不过他的眼睛里透露着想象,想象,火辣辣的想象……

  忽然里屋叫名字,老家伙倏地站起来,美滋滋地挺挺地往里走了。

  里屋和外屋的隔墙上,有一扇窗户,老家伙在窗户那里落坐。花白头发顶着下边的玻璃格子,新理过发的后脑勺,挺挺的脖子梗,占了整一块玻璃。

  大约两分钟,忽然一个尖利的声音穿过玻璃:

  “叫你回来就是落实政策。”

  排排坐着的人们为之一震,黑小子看见玻璃格子那里,顶格子的花白头发落到玻璃中间,脖梗子不见了。

  又大约两分钟,忽然一声尖叫:

  “政策组织上考虑,不是你考虑的事儿。”

  玻璃窗上花白头发又往下落,后脑勺也只剩了半个。黑小子仿佛看见一口雪白的牙齿,个个锥子一般!

  “什么一传二传,什么有衣穿没衣穿。现在有碗饭吃就行了。去吧,告去吧,告到中央去吧,去吧去吧。”

  玻璃窗上后脑勺整个不见了,只有几根花白头发在尽底下支楞着。黑小子禁不住站起来,只见里边坐有一个女干部,正一只手在鼻子前边来回扇唿,好像在轰一只苍蝇。

  里屋的门开了,老家伙摸着墙出来,眼色阴沉,脸色灰白,腰骨佝偻,腿骨筛糠。黑小子迎上前去,老家伙直着眼,认不得人,鬓角上的蜈蚣,也青紫青紫地僵了。自言自语道:

  “返祖现象……”

  “什么现象?”

  “拿人不当人……”

  等到黑小子走进里屋,也在窗下落座。他回头看看自己的脑袋,比老家伙高一格,决心不往下出溜。

  细看对面那位,好像是美丽,可能是娇小,带笑不笑,似看非看地说起话来,黑小子心头一跳,冒上来一个字:“貂。”

  貂说,工作一般是八大员,集体单位。极少数的上国家机关,照顾你到民政局……

  黑小子早知道机关里的干部多了去了,跑不了还是炊事员、服务员……可是不作声。

  貂说,民政局会根据特长具体分配,下属单位也很多……

  黑小子心想:下属单位还有火葬场哩。可是不作声。

  貂住了嘴,黑小子一挺站了起来,貂不觉把这位瘦骨暴筋,精神虎虎的高个子,上下打量起来,一、二、三、四、五,嫣然一笑,甜甜地说道:

  “往后再联系,就这样吧。”

  黑小子偏偏这时候张嘴说话:

  “顶大不过火葬场呗。”

  偏偏不等人家在鼻子前面轰苍蝇,倒抬手在自己鼻子前面打了个榧子。

  “榧子? 冲我打了个榧子?”貂心里好不嘀咕,“什么榧子,匪,匪……”随手在表格上写下一句“天书”:

  “本人谈话志愿火葬场为要。”

  画蛇添足

  前边的故事里,女干部貂在停尸间还是挺得住的角色,只是踏上台阶,看见黑小子打了个榧子,才两腿一软。为的这个榧子叫她回想起来了,按照她的逻辑,眼前当然是“报复”。她懂行,“报复”这个东西比诈尸还可怕。

  可是黑小子这一榧子,却不是朝她打的。

  话说那天老家伙离开貂,气得脑溢血,不多天就死了。

  可巧,那天傍晚,黑小子正从死老家伙家里出来,路过胡同里的废墟,看见一个女同志偏生擦黑时候,在这么个地方抛锚,没多考虑,下车来帮一把。

  等到认出来是貂,又确定貂不记得自己,一边修车,一边心想也让做干部工作的干部,知道日常工作中的一点点后果,就要了她的手绢儿,报了老家伙的名姓。

  黑小子回到火葬场,场里有一帮小伙挺“哥们”的。都是当年的红卫兵,后来有的内蒙古放马,有的海南岛种橡胶,都长出了一嘴胡子,从大小道回来,落在火葬场上。

  黑小子跟哥们吹大天,他在关外先放鹿,学会一手好榧子,在鹿耳朵边打出声响不同的榧子来,指挥得鹿群团团转。后来养貂,榧子不但吃不开,差点儿倒叫貂咬掉手指头。随后学斗心眼儿。这回一条手绢,准保叫貂来瞧咱们一趟。

  哥儿们放声大笑,整天“死尸的干活”,逮着机会就要亮亮嗓子。黑小子趁着高兴劲儿,拍胸脯铁定可能发生的种种细节,那位内蒙回来的哥们不服,说:

  “茫茫草原,撒开来跑野马吧。”

  海南回来的也开逗:

  “一脚踩出橡胶来,一张嘴两层皮。”

  黑小子也不软,说:

  “废话,敢赌不敢?”

  哥们叫道:“啤酒管够,酒菜不拘。”

  谁知事情一步一步照着黑小子吹的应验了。等到最后一个细节一出现,黑小子打了个榧子,那是告诉哥们:我赢了,小子们掏兜吧。

  当晚酒才沾唇,哥们就把一腔热血倒给黑小子:料事如神。胸有成竹。仗义。专打抱不平。等到三杯落肚,一个个脸儿通红,眼神朦胧,梦想着日后如有一天,广开才路,人尽其用,提拔新秀,黑小子哩,活活的是个当局长的材料。黑小子当仁不让,说:

  “不当民政局长。”

  内蒙哥们说:“当房管局长吧。”

  “歇着吧,你命该地震棚里娶媳妇儿。”

  海南哥们说:“当干部局长。”

  “这还挨边儿。”

  “不养活貂。”

  “一边儿去,小样儿。”黑小子一仰脖,缸子底朝天,接着发表了施政演说: “局里只用三个人,一个局长,一个秘书,再一个看门儿带做饭。办公用具只有一个橡皮戳子。局长和秘书不落家,尽在外头转,哪里爱惜人才,荐举人才,就给打戳子……”

  哥们举起杯子、缸子来。那是个什么年头啊,眼里茫茫,心里火辣辣,祝酒道:

  “为乌托邦干杯!”

  (选自《人民文学》1981年第9期)

  【赏析】

  林斤澜可以称得上是中年作家了,他在五、六十年代发表过 一些作品,“文革”时期沉寂了十多年,粉碎“四人帮”后,他又再度焕发创作热情,勤奋地从事小说写作。十年浩劫使作家醒悟,生活中还有那么多复杂丑陋的东西,他开始在思想上否定自己和超越自己。所以林斤澜近年的小说中,有一半是写 “文革” 那段难忘的历史的。这一个时代的总主题在他笔下以冷峻、深沉、尖刻、嘲讽、诡奇的笔调,得到了反复渲叙变奏,写出那个颠三倒四的年代里,那种可悲可怕并且可笑的疯狂气息,塑造出一批“很不正常的生活里活出来的很正常的人”。

  如果说,林斤澜对曲折、复杂、难以把握的社会生活现象的感受、认识和评价是真实深刻、独立不倚、富于创造的,那么,这种独创性在他所做的艺术表现中就显得更为突出和引人注目。这也就是他能够在灿若繁星的当代作家群中独树一帜的重要原因。

  林斤澜的小说绝大多数都十分短小精悍,特别是在这些年短篇小说越写越长的情况下,他却越写越短,而意蕴却越来越深,可谓深得精炼含蓄之妙。他的小说创作形式丰富多样,很难把它们划成哪种类型,《火葬场的哥们》是一篇很特别的小说,它是一部“口头文学”,这不光是因为小说开篇就直言道出,更重要的是读者可以从中体会,要是把它用来说书讲故事,连词都不用改。如果有把小说称为“书信体”、“醉言体”或“梦呓体”的话,这篇《哥们》就可以称得上典型的“说书体”了,它纯粹的是一种口头故事,“不完全那么写实”。

  小说写的是“十年浩劫的后半截”里的事,在迷失了人间真情的扭曲了的社会里,尽是些失却了纯真情感的遭扭曲的畸型人格。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一种互相玩弄、互相伤害的不正常关系,小说中的女干部对黑小子和头发花白的“老家伙”像乌眼鸡似的,没有一种同情和博爱,有的只是冷漠和绝情。这个女干部善于钻营,从蹓腿干部提拔到干部局坐了藤椅子管人事了,她像只让人看不清长相的貂,长着尖锥似的雪白牙齿,会扑闪着咬人,她对“老家伙”毫无怜悯之心,操着尖利的嗓门,冰冷粗暴地吼叫,她“一只手在鼻子前边来回扇唿”,把老家伙轰出门,好像在轰一只苍蝇”。而对那个精神虎虎的高个黑小子,“貂”会嫣然一笑,甜甜地说话,然而当黑小子满不在乎不领情的时候,她“随手在表格上写下一句“天书”似的话——“本人谈话志愿火葬场为要”,惩罚性地把黑小子分到了火葬场工作。这样的处置安排人的职业命运,简直是草菅人命,用那个老家伙的话说就是“拿人不当人”。这话,实际上是这篇小说中极要紧的话,是意味深长的警语。

  这篇“口头文学”看似轻松调侃,脱口而出,实际上却运筹帷幄、巧妙布局,深藏着生活哲理。这足以显示作者对现实生活之熟悉和贴近,观察社会之深入以及对艺术手段运用的熟稔自如。林斤澜能纯熟地写出严格的写实主义小说,非写实的成分也是建立在坚实的基石之上,是现实生活的升华和结晶,并不显得虚玄、飘渺和神秘。就连《哥们》这样情节离奇的传说故事,他也能处理得天衣无缝,点石成金,通过特定环境中的人物性格、心理的逻辑,铺垫得合情合理、有根有据。

  作品采用倒叙的手法,先把事情的后半部分展现出来,然后再把人物间的纠葛,事情的前因后果铺陈开来。作者抓住“口头文学”不负口责,添油加醋的特点,为其所用,巧妙地展开情节,恰当地布置结构。《哥们》像篇传统故事,说来无巧不成书,整个情节发展构筑于一个又一个巧合之上。如果没有瓦砾堆邂逅,就不会有火葬场“报复”;如果老家伙不死,黑小子不去老家伙家, 也就不会碰到那女干部,也就不会有停尸房里的那场闹剧。然而,这些离奇的情节和偶然巧合,不是凭空杜撰的,它依据的是人物的性格特征及其相互关系的逻辑发展。所以说,作者谋篇有奇思,人物有奇行,描写多奇趣,给人一种以反显正、出奇制胜的审美感受。

  小说通过对主人公富有个性的行为描写和细节再现,成功地塑造了令人难以忘怀的三个人物,特别是那个人事女干部和火葬场黑小子的精神面貌、个性气质以及相互关系都表现得淋漓尽致:

  女干部是一只活貂,狡猾得让人看不清真面目,让人捉摸不透。她对待那些无关紧要的人是凶狠无情的: 她把老家伙喝斥得一截截矮下去,“摸着墙出来,眼色阴沉,脸色灰白,腰骨佝偻、腿骨筛糠”,气得脑溢血而死。她对黑小子也容不得半点不顺从,把他一下子发配到火葬场干活。还有,黑夜遭遇时和事后的几个动作也活生生地勾勒出她的个性,她先是稳住神嫣然一笑,后又暗暗的把黑小子报的厂名人名记住,接着又打电话询查,最后又跑到停尸间探究竟,这一系列动作表现出那个女干部的促狭多诈的形象。

  而黑小子是个正直而不畏强暴的青年,他不知道向貂乞求一个好工作,他同情那个老学者,他又愿意帮助人,并且还嫉恶如仇,勇于惩罚那种不地道的小人。

  这两个人物形象都个性鲜明,让人过目不忘,他们是生活中的“这一个”。试想一下,如果没有那个善于捉弄他人命运的女干部的刁钻狡猾,如果没有那个黑小子的聪明和机智果敢;如果没有一方对他人的不尊重和另一方的不甘屈辱,情节的发展就可能是另一番样子了。

  林斤澜的小说给人印象最深的,还是他的文学语言。这篇《火葬场的哥们》用了很多口语化的文字,通俗流畅,精炼含蓄,幽默风趣。

  小说开头处,“一个女干部见马路上拥挤,一拧车把,钻胡同,抄近道。忽听胯下格拉拉响,低头看看,没有刮上什么呀,使劲蹬蹬,响得黑白铁铺似的。……她倒不心慌,只是赶紧看看链条,好好挂着,捏捏闸,也灵……”这一大段话,像说大书似的,一气呵成,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之处,老妪能解。后面一段更是叫得响,一个动作紧接一个动作,扣人心弦—— “女干部暗暗叫一声好,要是轧马路,是个好保镖的,要是划船、赶车、草地上打滚,是个‘炊拨儿’,又暗暗叫一声苦,此时此地,却和撞上了黑旋风一般。这个女干部是个见过世面的,临危不乱。一手按住车座,一手把住车把,不回身,光回头,也望定‘黑旋风’,一、二、三、四、五、数到五字,嫣然一笑。什么叫嫣然?笑得巧也。怎么巧法?好比一个花骨朵,到了点子上,一瓣一瓣地开开来。”不仅滴水不漏,而且这后面几句解释“嫣然”的话,十分的幽默俏皮,把这个女干部的狡猾和媚态,点染得栩栩如生。

  小说结尾,黑小子和他哥们喝酒调侃,为乌托邦干杯的描写,笔法犹如黑色幽默,是一种带泪的笑,一种无可奈何而又不甘痛苦的逆境中的笑。苦中作乐。

  林斤澜的小说用语非常简洁精炼,这也显示了他的艺术风格,比如这两段对话:

  “黑小子站起来,把车玩具一样塞给女干部,说:

  ‘行了。’

  ‘谢谢!’

  ‘不谢。’

  ‘得谢。’

  “得谢给点儿什么作个纪念吧!”

  另一段:“第二天,女干部打电话给那个什么什么厂的人事科,问有没有某某某这么个人。

  ‘有。’

  ‘哪个车间的?’

  ‘死了。’

  ‘什么什么……什么时候死的?’

  ‘三天了。’”

  这样的节省,跟他在别的小说中的一样。

  因此,林斤澜的文学语言,不论用来描写环境,述说故事还是揭示内心、展开联想,都简洁凝炼,干净利落,字斟句酌,以少胜多。

  林斤澜出身于江南,却能写出一手充满北京味的小说,他作为一个长者来写年轻人,实在更不容易。

  他的小说,是思考的文学,有着与当代文学相通的思考和理性的特征。林是位严谨成熟的作家,在当今作家之中,始终如一而且清醒地走自己的创作道路,他是相当独特的。他的生活底子丰厚,观察力高强,艺术表现精湛,手法驾轻就熟,文学语言富有神韵,这都足以使他在文坛上占有光荣的一席之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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