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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弦《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原文及赏析

2021-08-18 14:25:25

 

  一

  尽管已经跨入了二十世纪七十年代的最后一年,在天堂公社的青年们心目中,爱情,还是个陌生的、神秘的、羞于出口的字眼。所以,在公社礼堂召开的“反对买办婚姻”大会上,当报告人——新来的团委书记大声地说出了这个名词的时候,听众都不约而同地一愣。接着,小伙子们调皮地相互挤挤眼“呵呵呵”放声大笑起来;姑娘们则急忙垂下头,绯红了脸,吃吃地笑着,并偷偷地交换个羞涩的眼光。

  只有墙角边靠窗坐着的长得很秀气的姑娘——天堂大队九小队团小组长沈荒妹,没有笑。她面色苍白,一双忧郁的大眼睛迷惘地凝望着窗外。好像什么也没听见,一切都与她无关。但突然间,她的睫毛抖动起来,竭力摆脱那颗沾湿了它的晶莹的东西。——“爱情”这个她所不理解的词儿,此刻是如此强烈地激动着她这颗少女的心。她感到羞辱,感到哀伤,还感到一种难言的惶恐。她想起了她的姐姐,使她永远怨恨而又永远怀念的姐姐存妮。唉!如果生活里没有小豹子,没有发生那一件事,一切该多么好! 姐姐一定会并排坐在她的身旁,毫无顾忌地男孩子般地大笑。散会后,会用粗壮的臂膀搂着她,一块儿到供销店挑上两支橘红色的花线,回家绣枕头……

  在五个姐妹中,存妮是最幸运的。她赶在一九五五年家乡的丰收之后到来世上。满月那天,家里不费力地办了一桌酒。年轻的父亲沈山旺抱起小花被裹着的宝贝,兴奋地说:

  “……我把菱花送到接生站,抽空到信用社去存上了钱,再回来时,毛娃儿就落地了! 头生这么快,这么顺当,谁也想不到哩!有人说起名叫个顺妮吧,我想,我们这样的穷庄稼汉,开天辟地头一遭儿进银行存钱! 这时候生下了她,该叫她存妮。等她长大,日子不定有多好呢!”

  他发自内心的快乐,感染了每一个前来贺喜的人。当时,他是“靠山庄合作社”的副社长,乐观、能干,浑身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勇气和力量。山坡上那一片经他嫁接的山梨,第一次结果就是个丰收。小麦和玉米除去公粮还自给有余。二十几户人家的小村,人人都同他一样快乐,同他一样充满信心地憧憬着美好的未来。

  等到五年以后,荒妹出世时,景况就大不相同了。“靠山庄合作社”已改成天堂公社天堂大队九小队。“天堂”这个好听的名字,是县委书记亲自起的。取意于“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那时候,包括队长沈山旺在内的所有社员,都深信进“天堂”不过咫尺之遥,只需毫不痛惜地把集体的山梨树,连同每家房前屋后的白果、板栗统统锯倒,连夜送到公社兴办的炼钢厂,仿佛一旦那奇妙的,呼呼叫着的土炉子里喷出了灿烂的钢花,那么,他们就轻松地步过“桥梁”,进入共产主义了。但结果却是那堆使几万担树木成为灰烬的铁疙瘩,除了牢牢地占住农田之外,没有任何效用。而小麦、玉米又由于干旱,连种子也没有收回; 锯倒梨树栽下的山芋,长得同存妮的手指头差不多粗细。菱花怀着快生的孩子从外地讨饭回来,沈山旺已经因“攻击大办钢铁”被撤了职。他望着呱呱坠地的孱弱的第二个女儿,浮肿的脸上露出了苦笑:“唉,谁叫她赶上这荒年呢? 真是个荒妹子呵! ……”

  也许是得力于怀胎和哺乳时的营养吧,存妮终于泼泼辣辣地长大了。真是吃树叶也长肉,喝凉水也长劲。十六岁的生日还没过,她已经发育成个健壮、丰满的大姑娘了。一条桑木扁担,代替了又一连生下三个妹妹的多病的妈妈,帮助父亲挑起了家庭的重担。一年一度最苦的活——给国营林场挑松毛下山,她的工分在妇女中数第三。每天天不亮下地,顶着星星回来,吞下一钵子山芋或者玉米糊,头一挨枕边就睡着了。尽管年下分红时,家里的超支数字总是有增无减,连一分钱的现款也拿不到手,但她总是乐呵呵地不知道什么叫愁。高兴起来,还搂着荒妹,用丰满的胸脯紧贴着妹妹纤弱的身子,轻轻地哼一曲妈妈年轻时代唱的山歌。

  生活中往往有一些蹊跷的事,十分偶然却有着明显的根源;令人惊诧又实在平淡无奇。比如畸形者,多么骇异的肢体也都可以找到生理学上的原因,只是因为人们的少见而多怪罢了。存妮和小豹子之间发生的事,就是这样。

  小豹子是村东家贵叔的独生子,名叫小宝,和存妮同年。这个体格慓悍的小伙子,干起活来有一股吓死人的拚劲。有一次挑松毛,赶上一场冬雨,家贵婶在前面滑了一跤,扁担也撅折了。小宝过来扶起母亲,把两担松毛并在一起,打了个赤膊,咬着牙,吭哧吭哧挑下了山。一过秤,三百零五斤! 大家吃惊地说,小宝子真能拚,简直是头小豹子! 就这样喊出了名。

  七四年的初春,队上的干部清早就到公社去批孔老夫子了,壮劳力全部上了水库工地。保管员祥二爷留下存妮帮他整理仓库。老头儿一面指点着姑娘干活,一面唠叨着:

  “干部下来走一圈,手一指: ‘这儿!’这就开山劈石忙乎一年。山洪下来,嗵! 冲个稀里哗啦!明年干部又来,手一指:‘那儿!’……也不看看风水地脉!”

  “不是说‘愚公移山’吗?”存妮有口无心地答讪说。

  “移山能填饱肚子那也成! ……来,把这堆先过筛,慢点,别撒了! ……瞧这玉米,山梨树根上长的,瘦巴巴的,谁知出得了芽不?”老人又抱怨起玉米种子来。

  “不是说‘以粮为纲’吗?”姑娘仍有口无心地答着。心想,跟老头儿干活,虽然轻巧,却远不如在水库和年轻伙伴一起挑土来得热闹。

  这时,仓库门口出现了个健壮的身影:“派点活我干吧! 祥二爷。”

  “小豹子!”存妮高兴地喊,“你不是昨天抬石头扭了脚吗?”

  祥二爷说:“回家歇着吧!”

  “歇着我难受。”小豹子憨厚地微笑说,“只要不挑担子,干点轻活碍不着!”说着,他抄起木��就帮存妮过筛。

  祥二爷高兴地蹲在一旁抽了支烟,想起要喊木匠来修犁头,便交待几句,走了。倒仓库、筛种子这些活儿,在两个勤快的十九岁的青年手里,真不算一回事儿。不多久,种子装进了麻袋,山芋干也在场上晾开。小豹子说了声:“歇歇吧!”就把棉袄铺在麻袋上,躺了下来。

  存妮擦擦汗,坐在对面的麻袋上。她的棉袄也早脱了,穿着件葵绿色的毛线衣。这是母亲的嫁妆。虽然已经拆洗过无数次,添织了几种不同颜色的线,并且因为太小而紧绷在身上。但在九队的青年姑娘中,仍不失是件令人羡慕的奢侈品。

  小豹子凝视着她那被阳光照耀而显得格外红润的脸庞,凝视着她丰满的胸脯,心中浮起一种异样的、从未经验过的痒丝丝的感觉。使他激动,又使他害怕。于是,他没话找话地说:

  “前天吴庄放电影,你没去?”

  “那么老远,我才不去呢!”她似乎为了躲开他那热辣辣的目光,垂下头说,一面摘去袖口上拖下来的线头。

  吴庄是邻县的一个大队,上那里要翻过两座山。像小豹子那样的年轻人也得走一个多钟头。它算不上是个富队,去年十个工分只有三角八,但这已使天堂的社员啧啧称羡了。青年们尤其向往的是,沿吴庄西边的公路走,不到三十里,就是个火车站。去年春节,小豹子约了几个伙伴到那里去看火车。来回跑了半天,在车站等了两钟头,终于看到了穿过小站飞驰而去的草绿色客车而感到心满意足。九队的社员们几乎都没有这种眼福。至于乘火车,那只有外号叫瞎子的许会计才有过这样令人羡慕的经历。

  “我也不想去! 《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看了八百次啦!每句话我都会背! ……”小豹子伸了个懒腰,叹着气说,“不看,又干啥呢? 扑克牌打烂了,托人上公社供销店开后门,到现在也没买到!”

  除了看电影、打百分而外,这里的青年,劳动之余再也没事可干了。队里订了一份本省的报纸,也只有许瞎子开会时用得着。他总是把报上的“孔子日”读成“孔子日”,当然不会有人来纠正这位全队唯一的知识分子。过去,这里还兴唱山歌,如今早已属于“黄色”之列,不许唱了。

  忽然,小豹子兴奋地坐起来:“喂,听许瞎子说,他以前看过外国电影。嗨,那才叫好看哪!”他啧着嘴,又嗤的一声笑了,“那上面,有……”

  “有什么?”存妮见他那副有滋有味的模样,禁不住问。

  “嘻嘻嘻,……我不说。”小豹子红着脸,独自笑个不停。

  “有什么? 说呀!”

  “说了……你别骂!”

  “你说呀。”

  “有——”他又格格地笑,笑得弯了腰。存妮已经料想着他会说出什么坏话来,伸手抓起一把土粒儿。果然,小豹子鼓足勇气喊:“有男人女人抱在一起亲嘴儿! 嘿嘿嘿……”

  “呸!下流!”存妮顿时涨红了脸,刷地把手中的土粒撒过去。

  “真的,许瞎子说的!”小豹子躲闪着。

  “不害臊!”又是一把撒过来。带着玉米碎屑的土粒落在他肩膀上、颈项里。他也还了手,一把土粒准确地落在存妮解开的领口上。姑娘绷起了脸,骂道:“该死的! 你! ……”

  小豹子讪讪地笑着,脱了光脊梁,用衬衣揩抹着铁疙瘩似的胸肌。存妮也撅着嘴开始脱毛衣,把粘在胸上的土粒抖出来。……刹那间,小豹子像触电似地呆住了。两眼直勾勾地瞪着,呼吸突然停止,一股热血猛冲到他的头上。原来姑娘脱毛衣时掀起了衬衫,竟露出半截白皙的、丰美而富有弹性的乳房。……

  就像出涧的野豹一样,小豹子猛扑上去。他完全失去了理智,不顾一切地紧紧搂住了她。姑娘大吃一惊,举起胳膊来阻挡。可是,当那灼热的、颤抖着的嘴唇一下子贴在自己湿润的唇上时,她感到一阵神秘的眩晕,眼睛一闭,伸出的胳膊瘫软了。一切反抗的企图都在这一瞬间烟消云散。一种原始的本能,烈火般地燃烧着这一对物质贫乏、精神荒芜,而体魄却十分强健的青年男女的血液。传统的礼教、理性的尊严、违法的危险以及少女的羞耻心,一切的一切,此刻全都烧成了灰烬。……

  二

  瘦巴巴的玉米长出了稀疏的苗子。锄过头遍,十四岁的荒妹 开始发现姐姐变了:她不再无忧无虑地大笑,常常一个人坐在床边发呆,同她讲话,好像一句也没听见;有时看见她脸色苍白、低头抹泪,有时却又红晕满面地在独自发笑。……最奇怪的是一天夜里,荒妹一觉醒来,发现身边姐姐的被窝是空的。第二天问她,她急得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还硬说荒妹是做梦。

  这一阵,妈妈的腰子病发了。爸爸忙着去吴庄的舅舅家借钱,张罗着请医生。家里乱糟糟的。谁也顾不上注意存妮的变化。只有荒妹,在她稚嫩的心灵里,隐隐地预感到将有一种可怕的祸事要落到姐姐的头上。

  祸事果然不可避免地来临了。而且,它远比荒妹所想象的要可怕得多。

  那是玉米长出半人高的时节,累了一天的社员,晚饭后聚集在队部,听许瞎子凑着煤油灯念“孔子日”。荒妹没等开完会,早就溜回了家,照应三个妹妹睡下,自己也去睡了。但不一会就被一阵喧嚣惊醒:吵嚷声、哄笑声、打骂声、哭喊声、诅咒声、夹杂着几乎全村的狗吠和山里传来的回声,从来也没有这样热闹过。荒妹惊慌地捻亮了灯,可怕的喧嚣越来越近,竟到了大门外面。突然,姐姐一头冲进门来,衣衫不整、披头散发,扑倒在床上嚎啕大哭。接着,光着脊梁、两手反绑着的小豹子,被民兵营长押进门来。在几道雪亮的手电光照射下,荒妹看到他身上有一条条被树枝抽打的血印。他直挺挺地跪下,羞愧难容,任凭脸色铁青的父亲刮他的嘴巴。母亲这时已经瘫坐在凳上,捂着脸呜咽着。门外,黑压压地围满了几乎全村的大人和小孩。七嘴八舌,詈骂、耻笑、奚落和感慨。……吓得发抖的荒妹终于明白了:姐姐做了一件人世间最丑最丑的丑事! 她忽然痛哭起来。她感到无比地羞耻、屈辱、怨恨和愤懑。最亲爱的姐姐竟然给全家带来了灾难,也给她带来了无法摆脱的不幸。那最初来临的女性的自尊,在她幼弱的心灵上还没有成型,因而也就格外地敏感,格外地容易挫伤。荒妹大声地哭着,伤心的眼泪像决堤的河流。一面用自己也听不清的含混的声音,哼着: “不要脸! 丢了全家的人!……不要脸,丢了全队的人! ……不要脸! 不要脸! ! ……”

  事情闹腾到半夜。

  后来,她昏昏地睡了。朦胧中,又听到队长驱散众人的声音、家贵叔家贵婶向父母求情道歉的声音、祥二爷劝慰和提醒的声音“千万别难为孩子家,防备着她想不开! ……”妈妈的责骂也渐渐变成了低声的安慰。荒妹终于贴着泪水浸湿的枕头睡去,又不断地被恶梦所惊扰。在最后的一个恶梦中,她猛然听到从远处传来两声急促的呼喊:

  “救人哪! 救人哪! ……”

  荒妹猛地跳了起来,东方已经大亮。床上不见存姐,也没有了守着她的母亲。她忽地爬起来,赤着脚就往外奔,跟着前面的人影跑到村边的三亩塘前,啊!姐姐,已经被大伙儿七手八脚捞了上来,直挺挺躺在那里。这么快,这么轻易地死了!

  母亲抱着姐姐嘶哑地哭嚎着,发疯似地喊着。多少次被乡亲们拉起来,又瘫倒在地上。父亲呆坐在塘边,失神地瞪着平静的水面,一动也不动,仿佛是一截枯干的树桩。

  朝霞映在存妮的湿漉漉的脸上,使她惨白的脸色恢复了红润。她的神情非常安详,非常坦然,没有一点痛苦、抗议、抱怨和不平。她为自己盲目的冲动付出了最高昂的代价,现在她已经洗净了自己的耻辱和罪恶。固然,她的死是太没有价值了。但是生活对她来说又有什么值得留恋的吗?在纵身于死亡的深渊前,她还来得及想到的事,就是把身上那件葵绿色的破毛衣脱下来,挂在树上。她把这个人间赐予她的唯一的财富留给了妹妹,带着她的体温和青春的芳馨。……

  事情还没有完。大约过了半个月吧,家贵叔家里又传出了凄凉的哀哭,——两个公安员把小豹子带走了。全村又一次受到震动。他们从田野里奔来,站在路旁,惶恐地、默默无言地注视着小豹子手腕上那一双闪闪发光的东西。只有家贵夫妇一把眼泪一把鼻涕地跟在他们的独生子后面。

  “同志,同志!”沈山旺放下锄头追了上来。这位五十年代的队长是见过点世面的。虽然女儿的死使他突然老了十年,而且对生活更冷漠了。但此刻,他的责任感使他不能沉默。他向公安员说:“同志,我们并没有告他呀!”

  公安员严峻地瞪他一眼,轻蔑地说:“去,去,去! 什么告不告! 强奸致死人命犯! 什么告不告! ……”

  小豹子却很镇静,抬着头,两眼茫然四顾。突然,他略一停步,就猛地飞奔起来,向对面的荒坡冲去。

  “站住! 往哪儿跑!”公安员喝着,连忙追了上去。

  但是小豹子不顾一切地奔着,杂乱的脚步踏倒了荒草和荆丛。最后,他扑倒在存妮的那座新坟上,恸哭起来,两手乱抓,指头深深地抠进湿润的黄土里。公安员跑来喝了几声,他才止住泪。然后,直跪在坟前,恭恭敬敬地磕了三个头。

  三

  散了会,荒妹怀着沉重的心情走出公社礼堂的大门。天堂公社是本县的角落,天堂九队又是角落的角落。她望了望低垂在松林里的夕阳,担心天黑以前赶不到家了,就断然放弃去供销社逛逛的计划,从后街直穿麦田,快步奔小路上山。

  “沈荒妹,等等! 一块儿走吧!”身后传来团支部书记许荣树的喊声。他家住八队,与九队只隔着个三亩塘。荒妹当然很希望有人与她同行这段漫长的山路,冬天的傍晚,这山坳是十分荒凉的。但她不希望同路的是个小伙子,特别不希望是许荣树。所以略微迟疑了一下,反而加快了脚步。在麦田尽头荣树赶上来时,她警惕地移开身去,使他俩之间保持四尺开外的距离。

  存姐的死,绝不仅仅给她留下葵绿色的毛衣。在她的心灵上留下了无法摆脱的耻辱和恐惧。她过早地接过姐姐的桑木扁担,纤弱的身体不胜重负地挑起家庭的担子,稚嫩的心灵也不胜重负地承受着精神的重压。她害怕和憎恨所有青年男子,见了他们绝不交谈,远而避之。她甚至鄙视那些对小伙子并不害怕和憎恨的女伴们。她成了一个难以接近的孤僻的姑娘。

  但是,青春毕竟不可抗拒地来临了。她脸上黄巴巴的气色已经褪去,露出红润而透着柔和的光泽;眉毛长得浓密起来;枯涩的眼睛也变得黑白分明,水汪汪的了。她感到胸脯发胀,肩背渐渐丰满,穿着姐姐那葵绿色的毛线衣,已经有点绷得难受了。她的心底常常升起一种新鲜的隐秘的喜悦。看见花开,觉得花儿是那么美,不由地摘一朵戴在头上;听到鸟叫,也觉得鸟儿叫得那么好听,不由呆呆地听上一会儿。什么都变得美好了: 树叶、庄稼、野草以及草上的露珠……,周围的一切都使她激动。她常常偷偷地在妈妈那面破镜子里打量自己,甚至在塘边挑水时,也忍不住对自己苗条的身影投以满意的微笑。她开始同女伴们说笑,过年过节也让她们挽着手一起逛一逛公社的供销店。尽管对小伙子仍保持着警惕,但也渐渐感到他们并不是那么讨厌的了。……就在这时,许荣树在她的生活中出现了。

  还是她很小的时候,就认识了荣树。那是她到设在八队的小学上一年级,男孩子们欺侮了她,一个同存姐差不多年龄的高班男同学,跑来打抱不平,还用袖口擦掉了她的眼泪。后来因为妈妈生下了最小的妹妹,她二年级还没上完就辍了学。当她背着小妹妹在三亩塘附近割猪草时,荣树看到了总是偷偷离开伙伴们,抢过她手上的镰刀,飞快地割上一大抱,扔在她的筐里,就急急走开。过了两年,八队传来锣鼓声,荒妹带着妹妹们去看,只见他穿着过大的新军装,戴着红花,沿着三亩塘边上的小路,去当兵了。

  直到去年的一次团支部会上,她才又一次见到荣树。他几天前刚从部队复员。进了大队会议室的门,羞涩地向大家一瞥,就像荒妹她们那批刚入团的姑娘们一样,悄悄在屋角坐下了。这时几个同他相熟的活跃分子围过来,硬要他讲讲战斗生活。只见他窘得满脸通红,忙腼腆地推辞着说:“当了几年和平兵,又没打过仗,说啥呀! ……”全然没有青年人心目中那种革命军人的威武气派。但不知为什么,这却引起了荒妹的好感,当选举团支委进行表决,念到许荣树的名字时,她勇敢地把手举得笔直,以此表达她真诚的愿望。

  到下一次的团支部活动时,新上任的支部书记许荣树却提出了他与众不同的主张,并因此引起了曾当过民兵营长的党支部副书记的不满。

  过去,天堂公社青年团的活动,除开会之外,只有一个内容: 劳动。——事先准备了些积肥、抬石块之类的重活,先开会,再干活。这种无偿的劳动往往进行到很晚。但荣树破了这个规矩,他说:“青年人有自己的特点。我建议:今晚看电影!”大家乍一听,愣了。接着便轰笑着鼓起掌来。他想得真周到,事先已经在公社附近一家工厂订了票 (他有个战友复员到这家工厂),开了个短会,就领着大家出发了。小伙子和姑娘们三五成群,欢天喜地,笑语喧哗,有人大胆地哼起了山歌,简直像过节一样。荒妹这才生平第一次坐在有靠背、有扶手的椅子上,舒舒服服地看了一场电影。而且当天夜里,也是生平第一次,一个青年男子走进了她甜蜜的梦境。他有点像电影里那个带领青年修水库的男主角,更像她的团支部书记。他憨厚地笑着,同她说了些什么,离她很近。醒来时,月光照在她的床边,温柔而明净。她的心里,生平第一次泛起了一片甜丝丝的柔情。但又立即因此而感到惶恐。“这是怎么回事?”她懊恼地想:“唉,唉! 幸亏只是个梦! ……”

  然而当她担任团小组长之后,荣树就真的常来找她了。荒妹的态度一如既往地严肃而冷淡。从不请他进屋,一个门外,一个门里,保持着四尺开外的距离。谈的不过是通知开会之类的事,一问一答,公事公办。讲完,荣树走了,荒妹总要装出做事的样子,到门外偷偷目送他远去。她隐约希望他多谈一会儿,进来坐一坐,谈些别的。又害怕他这样做。随着接触的增多,这种矛盾的心情越加发展起来。有一天,她回家晚了,小妹妹对她说:“荣树哥来过啦!”正好母亲也刚回来,忙问:“他又来干什么?”父亲说:“他来找我的。问我嫁接山梨的事,几年能结梨?一亩山地能收多少钱? 我说,那不是资本主义的路吗?他说,这不叫资本主义,报上就这么讲的! 这孩子! ……”

  父亲似乎不以为然地摇着头,但荒妹却觉察到他对这个青年是有好感的,心中暗暗感到高兴。然而母亲的脸色却很难看,她皱着眉头说:“他,可是个不大安份的人! ……”

  荒妹早就听说过荣树为限制社员养鸡的事同八队队长 (他的叔父)吵起来,有人说他太狂,不服从领导等等。但她从没在意。今天母亲这样说,使她生起气来。想分辩几句,又看到母亲狐疑的眼光总在盯住自己。只好闷闷地低头吃饭,装出毫不关心的样子。晚饭后,母亲在房里对父亲嘀嘀咕咕,她听到门缝里传出了这样一句: “已经有闲话啦! 要当心她走上存妮的路! ……”

  荒妹只觉得心头被扎了一刀似的,扑在床上哭了。她怨恨姐姐做了那种死了也洗刷不净的丑事; 怨恨妈妈不明白女儿的心; 她更怨恨自己,为什么竟然会喜欢一个小伙子? 这是多么不应该、多么可耻呀! “不要脸! 喜欢上了一个男人! ……不要脸!!”她恨恨地骂自己,把脸深深地埋在被子里,不让伤心的哭声传出来。

  她下定决心,从明天起,再不理睬他! 有什么事,让他找副组长去! 他会觉得奇怪,觉得委屈吗? 随他去吧? 谁让他是个男人呢!……

  过不了多久,她真的恨起荣树来了。那是偶尔在队部听到许瞎子说:“荣树这孩子真不知天高地厚,又跟副书记吵起来了!”有人问:“为了什么?”许瞎子说:“哼! 他要为小豹子伸冤呢!”

  “什么?!”荒妹大吃一惊,几乎喊出声来。小豹子被判刑,是自作自受,罪有应得,并不是什么冤、假、错案,翻不了的。——这几乎是人们共同的看法。荒妹不可能有别的看法。由于姐姐的死,她只有对小豹子更多一份仇恨。可是荣树,一个共产党员,一个她所尊敬的团支部书记,怎么会为小豹子这样的坏人讲话呢? 他同情小豹子?还是得了家贵夫妇的什么好处? ……她气得发抖,要去当面质问荣树。但当她在三亩塘边,看见荣树憨笑着向她迎面走来时,那股勇气又倏然消失了。那件事怎么说得出口? 又怎么好对他说呀? 于是忙转过身,装做到别的地方去,绕了个大圈子回到了家。接着,她又后悔起来。

  就这样,气他、恨他、不睬他、害怕他,又不由自主地想念他……交替地变化着、矛盾着。这就是十九岁的农村姑娘的心。

  如果把这说成是爱情,那么,对于生活在别的地方的青年男女们,也许是难以理解的。但荒妹是在天堂九队这个角落的角落里。这里的姑娘,在荒妹的这个年龄,也多半有过像荣树和荒妹那样隐秘的爱情、矛盾和痛苦。然而不久就会什么都消失了,平静了。——来了一位亲戚或者什么人,送了一件葵绿色或者玫红色的毛线衣,进行一番大体相似的讨价还价而达成协议。然后,在某一天,由这位亲戚或者什么人领来了一个小伙子,再陪同这相互不敢正视一眼的双方一起去吴庄或者什么地方,照一张合影相片。到了议定的日子,她就离开了父母,离开了这个角落。……

  这是一条这里的人们习以为常并公认为正当的道路,却被今天大会的报告人说成是“买办婚姻”。他还说什么“爱情”! 姐姐和小豹子,那叫“爱情”吗?不,不! 那是可耻的、违法的呀!那么,难道还有什么别的路吗?——荒妹感到茫然。她不能不想到荣树。此刻,他就在她的身后,默默地陪她同行。同来开会的女伴都去供销社了。寂静的山路上,只有他们俩。她听到自己怦怦的心跳。

  忽然,荣树站住了脚,放眼四顾,用浑厚的嗓音唱起歌来:

  我爱这蓝色的海洋,

  祖国的海疆多么宽广! ……

  荒妹吓了一跳。但听着听着,热情奔放的歌声感染了她。不由自主回过头,露出赞许的微笑。

  “看着山上的这片松林,我想起了大海啦! 想起了在军舰上的日子!……”他自语似地微笑着说,“看着海,心里就会觉得宽阔起来。要是乡亲们都能看看海,该多好呵!”

  荒妹微笑地听着。她的警惕在悄悄地丧失。

  “荒妹,你去前街了吗?集上卖鸡蛋、卖蔬菜的,没人撵了!知道吗?农村政策要改啦! 山坡地一定得退田还山,种梨树。山旺大叔这位好把式又要发挥作用啦! 先在你家自留地上栽起树苗来! ……”他说得很凌乱,也很兴奋,“山旺婶身体不好,可以砍些荆条在家编篮子,换点零花钱。你大妹妹明年可以出工了吧! 两个小妹妹可以放几只羊! ……我有个战友在公社当干事,他告诉我,很快就要传达中央的文件,要让农民富裕起来!……你不信!”

  他两眼闪着乐观的光芒,声音像淙淙溪水,亲切感人。荒妹没有相信这些话。对于富裕起来,她从没有抱过希望,甚至根本没有想过。从她懂事以来,富裕之类的话总是同资本主义联在一起遭受批判的。使她激动的是荣树这样清楚地知道她的家庭,并且这样关心。他就是用这个来回答她的冷淡、戒备和怀恨的! 她疚愧了,觉得脸上在发烧。……

  “是啊! 不富裕起来,一辈子过着穷日子,就什么也谈不上!”他深为感慨地摇摇头,“就拿小豹子来说吧,能全怪他吗?穷、落后、没有知识、蠢! 再加上老封建! 老实八脚的小伙子,下了大牢! 你姐姐,就更冤啦! ……”

  一听他说起这个,姑娘顿时觉得受了羞辱。她愤愤地瞪他一眼,吼道:“不许你说这个! 不许你说我姐姐! ……”

  她竭力忍住快要流出来的眼泪,猛地冲上山顶,放开大步向下奔去。弄得萦树莫名其妙。

  四

  走近家门,天已经完全黑了。她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下来。小妹妹老远就向她扑来。紧接着母亲也迎了出来,脸上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这使荒妹感到奇怪。贫困、操劳和多病的母亲过早地衰老了。特别是姐姐的死,使她的脸上除了愁苦之外,只有木然的发愣的神情。发生了什么值得她这样高兴的事?

  “快,快去看看你的床上!”母亲几乎笑出声来。

  床上放着一件簇新的毛线衣,天蓝色的。在幽暗的煤油灯下发出诱人的光泽。

  荒妹抓在手里,还没有来得及感受到它那轻柔和温暖,就立即像触了电似地甩开了。她吃惊地喊:“谁的?”

  “你的!”母亲正从锅里盛出热气腾腾的玉米粥。神采飞扬地瞟她一眼说,“你二舅妈送来的。……”

  “二舅妈!?……”荒妹打了个寒噤,两腿发软,颓然坐在床沿,呆住了。二舅妈前不久来过,同母亲嘀咕了老半天,一面不断地上上下下打量着她。她当时就敏感到那眼光里好像有什么神秘的意味。果然,现在送了毛线衣来!

  母亲挨着她坐下,用难得的柔声说:“是二舅他们吴庄三队的,比你大三岁。他哥哥在北关火车站当工人,一月拿五十多块!……”

  荒妹感到冰冷的汗水在脊背上缓缓地爬。她浑身颤抖,耳边“嗡嗡”直响,什么也听不清了。

  “我不要!”她挣扎地喊:“不! 我不要!”

  她把毛线衣扔向母亲,母亲却仍然微笑着拉住她说:“又不是现在就要你过门! 端午节来见见面,送衣裳来。十六套!……订了婚,再送五百块现钱!”

  “不,不,不!”一种耻辱感陡然升上荒妹的心。她感到窒息的恐怖。她不知该怎么办,只有让委屈的泪水急速地流出来,只有愤愤甩开母亲抚慰的手臂,跑开去。

  门口,站着心情沉重的父亲和三个睁大眼睛呆望着她的妹妹。她捂住脸,冲出了门,站在院子里,依着塌了半截的猪圈的土墙,大声地哭起来。

  “怎么啦?怎么啦?”母亲急急地跟出来,拉起她的手,“荒妹,你是个懂事的孩子。咱家有啥?妈有病,三个妹妹光知道张着嘴要吃。养猪没饲料,喂了半年多,连本也没捞回来! 攒几个鸡蛋拎上街,挨人撵来撵去,心里慌得像做了贼。去年分红,又是超支,一分现钱也没到手。我想给你买双袜子都……”

  母亲也啜泣起来,数落着:“你姐姐不争气,这个家靠谁?房子明年再不翻盖实在不行了。欠着债,哪有钱?二舅妈说,五百块钱一到手,就……”

  “钱,钱!”姑娘激动地喊,“你把女儿当东西卖! ……”

  母亲顿时噎住了。她浑身无力,扶着半截土墙缓缓地坐倒在地上。“把女儿当东西卖!”这句话是那样刺伤了她的心,又是那样地熟悉! 是谁在女儿一样的年纪,含着女儿一样的激愤喊过?是谁?——唉唉! 不是别人,正是她自己呀! ……

  那是在土改工作队进了吴庄的那个冬天,菱花去看歌剧《白毛女》的那天晚上,认识了憨厚、英俊的青年长工沈山旺。从那一刻起,她突然明白了平时唱的山歌里“情郎”一词的含义。十九岁的菱花不仅勇敢地参加了斗地主的大会,而且勇敢地在夜晚去玉米地同她的情郎相会了。可是她原先是父母作主同北关镇杂货铺的小老板订了婚的。男方听到风声送了五十块银元来,硬要年内成亲。菱花大哭大闹,公然承认她自己看中了靠山庄的穷小子,公然宣布跟他进山里去受苦,一辈子不回“老封建”的娘家门! 把父母气呆了,关起房门又骂又打。她哭着,闹着,在地下滚着,把银元抛洒一地。激愤地嚷:“你们,是要把女儿当东西卖呀!”

  那是反封建的烈火已经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连同地主的地契债据一起烧毁了的年代。宣传婚姻法的挂图在乡政府门口贴着。舞台上的刘巧儿和同村的童养媳都是菱花的榜样。憨厚、英俊的沈山旺捧着美好、幸福的前途在等待着她。菱花有的是冲破封建枷锁的勇气!

  “他们,要把女儿当东西卖!”第二天,在刚刚粉刷一新的乡公所里,不需要任何别的,只凭她菱花这一句话! 土改工作队就含着鼓励的微笑,发给她和山旺一人一张印着毛主席像的结婚证。……

  万万想不到今天,时隔三十年的今天,女儿竟用这句话来骂自己了?

  “这是怎么回事? 日子怎么又过回头了?……”她感到震惊而惶惑,慢慢抬起了头,仰望着暮冬的夜空。几颗寒星发出凄清、黯淡的光,嘲讽似地向她��着眼。 她仿佛忽然得到什么启示似地一颤,捶胸顿足痛哭起来。一面喃喃地自语:

  “报应报应! 这就叫报应呀!”

  她干枯的双眼里涌出了浓浊的泪。里面饱含着心灵深处的苦恨。她恨荒妹,恨存妮,恨她们的父亲。她恨自己的苦命,恨这块她带着青春和欢乐的憧憬来到的土地,这块付出了大半生辛勤劳动、除了哀愁什么也没有给她的土地! ……

  荒妹反而镇静起来,劝慰母亲说:“妈!公社街上,卖鸡蛋、卖菜的没人撵啦! 你可以砍些荆条编土篮拿去卖。妹妹可以去放羊。山田改了种果树,爹是个好把式! ……要让我们农民富裕起来! 荣树说的,中央有这个文件!……”

  “文件,文件!今天这,明天那! 见多啦! 见够啦! 俺们不照样还是穷! 荒妹,妈不愿意叫你像妈这样过一辈子呀!”母亲抽泣着,也渐渐平静起来,“孩子,你是个懂事的姑娘。妈看出来,荣树对你有心,你也看着他中意。可你想想,吃不饱饭,这些都是空的哟! 你妈悔不该当初……唉! 如今得了报应啦!……”

  风停了。妈妈衰弱的身子依着荒妹。母女俩无声地呆坐着,各自沉浸在自己的心事之中。

  “妈,你回去吧!”荒妹低声说。她的眼睛向八队的那一片村舍凝视着,探寻着其中的一间房子,“我还有点事!……”

  然后,她倔强地向三亩塘的方向走去。刚才发生的事,使她突然聪明了,成熟了。一切成见,包括要为小豹子伸冤这样使她强烈反感的事情,现在都觉得合理了。她相信荣树是会讲出他的道理来的。他知道得很多很多,甚至连大海都知道! 那么,他所深信不移的要让农民富裕起来的文件,荒妹又有什么可怀疑的呢? 他一定还会出个最好的主意,告诉她该怎么办!

  三亩塘的水面上,吹来一阵轻柔的暖气。这正是大地回春的第一丝信息吧! 它无声地抚慰着塘边的枯草,悄悄地拭干了急急走来的姑娘的泪。它终于真的来了吗,来到这被爱情遗忘了的角落?

  (原载《上海文学》1980年第1期)

  【赏析】

  张弦是位倾心于妇女题材、特别关注中国妇女命运、善于选取独特视角的作家。他的《记忆》、《舞台》、《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未亡人》、《挣不断的红丝线》、《银杏树》等,每当发表,都引起强烈反响,产生巨大的冲击波。《记忆》和《被爱情遗忘的角落》曾分获1979年和1980年的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被爱情遗忘的角落》与《未亡人》相继被搬上银幕,收到启迪人心的效果。

  《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展示出一幕扣人心弦的悲剧,在偏僻的乡村,贫穷、落后、愚昧加上封建传统,摧残了一代代妇女的灿烂青春,扼杀了正在豆蔻年华的少女存妮的生命。作家怀着深沉的忧思和悲愤,急切地呼唤现代文明。

  小说塑造了三位命运多舛、个性迥异的女性形象,她们的不幸遭际紧紧攫住了读者的心。悲剧的女主人公存妮勤劳,能干,泼辣,热情,由于无知和愚昧,她与同村青年小豹子发生了原始性的爱情;还是由于愚昧和无知,在人们的嘲笑和父母的斥骂声中,含羞自尽。她的悲剧,既是由于外部的旧道德习俗的强大压力,也源于她头脑中的封建传统观念。她的自戕,不是以示抗议,而是为了解脱。因此,这一悲剧更带社会历史的深刻性。母亲菱花是个性格复杂的女性,在土改运动高潮中,曾勇敢地反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包办婚姻;三十年后在贫穷的煎熬和旧意识的影响下,竟以“五百元加十六套衣服”的“价格”葬送女儿的爱情。菱花的性格矛盾和思想变化,颇有说服力地反衬出三十年的历史曲折与变迁。菱花的二女儿荒妹与姐姐存妮相反,走着又一条人生道路。她默默地背负着因袭的重担,却坚韧不拔地寻求幸福和爱情,义无反顾地抗拒包办婚姻,走向光明的未来。三位女性的不同结局说明,妇女的命运与社会现状密切相关,妇女的解放程度取决于社会发展和文明进步的程度。

  值得称赞的是,作家不是单一地片面地表现人物性格,而是深入揭示人物的性格矛盾和复杂性;不是静止地刻画人物,而是写出了人物性格的发展变化;也不是孤立地为人物塑像,而是将人物性格的形成与发展、心态感情的曲折变化同她们所置身的环境的变化紧密联系起来。他力求在矛盾发展中展现性格,在内心冲突中雕镂性格,在典型环境中塑造性格,从而增强了人物性格的深度与力度。

  《角落》对女性微妙心理的刻画和感情历程的抒写十分动人。无论对存妮偷食禁果后的羞怯、欢悦与恐惧的心态描写,还是对当年反抗包办婚姻、如今又包办女儿婚姻的菱花内心矛盾的揭示,抑或对青春萌动的少女荒妹“气他、恨他、不睬他、害怕他、又不由自主地想念他”的初恋心理的描绘,都精细入微,纤毫毕现,真实感人。张弦特别擅长描绘女性的隐秘心态,他在《未亡人》中对周良蕙的痛苦矛盾、果断而迟疑的复杂心理的描述,在《挣不断的红丝线》中对傅玉洁半生奋斗失败后理想幻灭悲哀的抒发,在《舞台》中对薛兰菲站在穿衣镜前始而自信喜悦、继而失望颓唐、终于顿悟自省的内心情态的渲染,都是神来之笔,使人物性格更丰满,更真实,更鲜明。

  作家娴熟地运用了对比手法。存妮与荒妹的性格对比和不同结局的对比;菱花自身性格矛盾——三十年前后变化的对比;沈山旺一家由富足到贫穷、由存款到负债的对比……鲜明强烈的对比,使人物性格的区别更清楚,事物的矛盾更突出,历史的曲折更分明。

  这篇作品结构单纯、缜密、完整。作家用倒叙的方法描述了三位女主人公的不同命运及沈三旺一家的离合悲欢、由丰到欠、从富裕沦为贫寒的生活变迁,托出了我国从土改运动、合作化高潮、大跃进与人民公社化、十年劫难直至新时期的三十年曲折反复、风云变幻的历史进程。故事脉络清晰,情节发展合理,语言明白晓畅,落笔简洁含蕴,立意深刻高远,见出作者谋篇布局的匠心。张弦构思作品颇下苦功,他的爱情婚姻题材的短篇所揭露的多是尖锐的矛盾冲突和深刻的社会问题,他常常充分暴露人物的精神麻木状态,然而以此为契机,用艺术的利铲掘进历史的深层,使读者的心灵受到震撼。王蒙评价张弦创作的风格“平而不淡,深而不艰,情而不滥,思而不玄”,这是非常精当的。

  《被爱情遗忘的角落》基调沉郁,其深层内涵远远超出了爱情婚姻问题,而包容了更为广阔的社会内容。存妮的不幸,见出“角落”人生的野蛮与惨烈;荒妹的境遇,见出“角落”生活的滞重与艰辛; 菱花的半世坎坷简直就是我国农村曲折变化的形象写照;一个普通农家的生活变迁绘出了建国三十年的历史轨迹。以婚姻问题反衬社会问题,以妇女解放程度衡量社会解放程度,以人生悲剧映照社会悲剧,这就大大强化了“角落”主题的深刻性,也是它脍炙人口、历久不衰、具有不竭的生命力和艺术价值的真正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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