威廉·萨洛扬 (郑启吟 译)
他们告诉他:站在拐角,手里拿两个最大的桔子,有小汽车开过,马上就笑,朝他们挥动桔子。他的叔叔杰克说:他们想买,就说一个五分,三个一毛,一打三毛五。杰克还说: 要拚命笑;你总会笑吧,会不会呢,路克?你偶尔也会笑一下吧,对不对?
他好不容易笑了笑,他叔叔杰克马上做出一副怪相,所以他明白自己笑得很不象样。他多么希望自己能象有些人那样放声大笑,只不过那些人并不象他现在那样,心里又怕又乱呀。
他叔叔杰克说:我这辈子从没见过这么一本正经的孩子,这个路克。
他叔叔蹲下来,面对面瞧着他,和他说话。
他说: 路克,你不笑,人家就不会买你的桔子。人们喜欢看到小孩子笑着卖桔子。他们看了高兴。
他听着他叔叔跟他讲话,每句话他都懂,可他心里感觉到的却是:杰克心里也乱得很。他看见杰克站起来,听见他呻吟——就象他爸爸往常那样呻吟。
他叔叔杰克说: 路克,有时你会哈哈地笑吧,会不会呢?
杰克的老婆说:他不行。你要不是这么个窝囊废,你就会自个儿去卖桔子,你和你哥哥都是一路货。入了土的死人。
这个女人老骂他叔叔杰克,就是因为她那么骂,他才笑不出来。她老是说他们俩都是废物,他们一家子都是废物,在这种情况下,她怎么还能指望他笑或者心里不难过呢。
杰克是路克爸爸的弟弟,长得有点象路克的爸爸。当然她总要说:路克的爸爸不会做买卖,还不如死了好。她老是对杰克说:咱们这儿是美国。你得想办法跟人打交道,让人家喜欢你。杰克老是这么回答:让人家喜欢我?我怎么能叫人家喜欢呢?于是她发起火来,骂他说:你这个笨蛋!我要不是怀着孩子,就会出去到罗森堡包装公司干活,把你当孩子养起来。
杰克象路克爸爸一样,老带着一种绝望的神色。他老是生自己的气,老想叫别人快活。杰克老是要路克笑。
好吧,杰克说,好吧,好吧,好吧。家里没有一分钱,也没吃的,只有十箱桔子。难道要我拿着桔子站到街头去卖?难道要我搞一辆运货车走遍大街小巷去叫卖?那我还不如死了好,他说。
世上再没有那么伤心的人了,路克希望自己不要因为杰克是那么伤心而哭出来。最要命的是这次杰克的老婆的火气比往常哪次都来得大。她开始哭起来,象是真正动了肝火,不是伤心地哭,而是揪心地哭,让人深深感到一切是多么糟糕;她数落着杰克所有的欠帐、她和他一起度过的苦日子、她肚子里快要出生的孩子。她说:“唉,世上再添一个笨蛋,又有什么意思呢?
地上有一箱桔子,她捡起两个来,边哭边说:寒冬腊月了,炉子里没有火,人都冻僵了。屋里本该充满肉香的。她哭道:现在,吃吧,吃你的桔子吧,你就吃桔子吃到死吧。她就这样哭着,哭着。
杰克伤心得话都说不出来。他坐下来,前后摇晃着身子,象是发了疯似的。而他们居然还要他笑。杰克的老婆在屋子里出出进进,手里拿着桔子,一面哭,一面唠叨她肚子里的孩子。
过了一会儿,她不哭了。
她说:现在把路克带到街头去,看他能不能赚到一点钱。
杰克连头都没抬,于是她大声嚷起来:
把他带到街上去,叫他冲着人笑,我们得吃饭!
一切都糟透了,谁也不知道怎么办,在这情况下,活着有什么意思?上学校,学算术,念诗歌,画茄子之类的玩意儿,那有什么意思?在冰冷的房间里一直坐到上床睡觉,听杰克跟他老婆没完没了地吵架,然后睡着,哭,醒来,看阴沉的天空,冷得发抖,走到学校,中午吃不上面包,光吃桔子,这样的生活又有什么意思?
杰克跳起身来,也对他老婆大声嚷起来。他说他要先把她杀了,然后自杀,这下子他老婆哭得更厉害了。她把衣服撕破,赤裸着上身。她说:好吧,我们干脆都死了倒好,杀死我吧。可是杰克伸开双臂搂住她,和她走到另一间屋里去了。路克听见她哭着,说杰克简直是个娃娃,是个挺大的大娃娃。
路克一直站在角落里,这一切发生得那么突然,他甚至都没发觉自己已经多么累。他确是又累又饿,于是坐了下来。要是你没爹没娘,也没人疼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活在世界上,那有什么意思?他想哭,可是哭又有什么意思?
过了一会儿,杰克从房间里出来,脸上努力装出笑容。
杰克对他说:路克,你只要手里拿两个大桔子,一见有小汽车开过,就冲着里面的人挥动桔子,笑。不一会儿你准能卖掉一箱桔子。
路克说:我会笑的,五分一个,一毛三个,三毛五一打。
一点不错,杰克说。
杰克从地上拿起桔子箱,朝后门走去。
街上一片凄凉,杰克抱着一箱桔子,路克在他身旁走,听他说什么你得拚命笑。树上光秃秃的,街上好凄凉,这情况实在滑稽。桔子发出清香的味儿,样子又那么好看,这情况很滑稽。尽管他们的样子那么悲惨,桔子的样子却那么好看。
他们走到运气来街的拐角,所有的汽车都得经过那儿,杰克把桔子箱放在人行道上。
杰克说:路克,光一个小男孩卖桔子的样子最动人,我先回家吧。
杰克又蹲下来,直盯着路克的眼睛。你不害怕吧,路克?天黑以前我就回来。离天黑还有两个钟头呢。你只要高高兴兴的,冲着人笑就行了。
我会笑的,路克说。
于是,杰克跳起身来,好象不跳简直就站不起来。他急急忙忙往回走,快得几乎象在跑。
路克挑出两个最大的桔子,右手拿着,把胳膊举过头顶。这个样儿看来不对劲,象是发疯还是怎么的。手里拿着两个大桔子,胳膊举过头顶,准备冲着坐车经过的人笑,这有什么意思呢?
仿佛过了好半天,他才看到从城里开来一辆汽车,就在靠他这边马路上。车驶近时,他看见有个男人在开车,后座上有一位太太和两个小孩。他冲着汽车拚命笑,可是看上去他们并不打算停车,于是他就朝他们挥动桔子,往马路再挪近些。他靠得很近,看到了他们的脸,就笑得更欢了,他的笑容大得不能再大,因为这样已使他的两颊累得很了。车没停,里面的人甚至没朝他笑一下。车上那个小女孩还对他扮了个鬼脸,好象觉得他的样子很下贱。象这样站在拐角卖桔子,装出笑脸讨人家喜欢,人家反而对你做鬼脸,这么做有什么意思呢?
只是因为有的人富,有的人穷,富人有吃有笑,穷人没有吃,互相打架,叫对方把自己杀死,还得装出满脸笑容,笑得肌肉酸疼,这样做有什么意思呢?
路克放下胳膊,收起笑容,看着救火龙头,救火龙头后面是水沟,水沟后面是运气来大街,街道两旁都是房子,房子里有人,街尽头是郊区,那儿有葡萄园、果园、溪流、草地,再过去是山,山那边还有更多的城市,更多的房子、街道和人。而你连看看救火龙头都忍不住想哭,这样活在世上有什么意思呢?
又有一辆汽车驶来,他举起胳膊,又开始笑,但是汽车开过去的时候,他发现车上的人连看都没看他一眼。五分钱一个。他们可以吃桔子。吃过面包和肉,他们可以吃个桔子。剥掉皮,闻着香味,吃掉桔子。他们可以停一下车,花一毛钱买三个。又来了一辆车,他笑着挥动手臂,但是车上的人只是瞧他一眼,就开过去了。要是他们也朝他笑一笑,情况就会好些,但他们就这样把车开过去,也不朝他笑一笑,这就显得好象他是疯了似的。又有不少汽车开过,看来他还不如干脆坐下,也甭笑了。这些人不想吃什么桔子,杰克叔叔说他们准会喜欢看他笑,可是人家才不爱看呢。他们瞧见他了,可一点反应都没有。
天越来越黑,可是哪怕整个世界都完蛋,他也不在乎。他只是心里琢磨,他也许要一直站在那儿举着胳膊笑,直到世界末日。
他只是心里琢磨,他也许生来就是干这个的:站在拐角,冲着人笑,挥动桔子,直到世界末日。街上一片漆黑,冷冷清清,光他一个人站在那儿笑,笑到脸蛋酸疼,心里生气,因为他们连朝他笑一下都不肯。他现在什么都不在乎,哪怕整个世界都掉进黑暗里完蛋,哪怕杰克死去,他老婆也死去,所有这些街道、这些房子、这些人也统统完蛋,哪怕到处都没人,到处连个人影都没有,连一条空荡荡的街、一个黑洞洞的窗、一扇关得紧紧的门都没有,他全不在乎,因为那些人都不想买桔子,甚至连笑都不肯朝他笑一下。
萨洛扬关注社会生活中小人物的命运,他的作品继承现实主义文学的传统,以朴实无华的语言塑造在艰难的生活境遇中浮沉的人物形象,《桔子》就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篇。
路克是一个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寄宿在叔叔杰克的家里。小说通过卖桔子这件小事,勾勒了他面临的两种处境,其一是叔叔杰克穷困的家庭,其二是整个冷漠的世界。由此构成了他痛苦心酸的生活际遇。
在严寒的冬季,叔叔的家庭面临着生活的困境,除了十箱桔子,没有任何可以果腹的东西,何况还有欠债和一个即将出生的孩子。窘迫之中,只有桔子带来了一线生机,但杰克不愿在大街上强装笑颜,向人们兜售,于是在老婆的哭骂声中,竭力说服路克去碰碰运气。作者通过这件小小的家庭冲突,清晰地展示了杰克赖以栖身的环境,这里没有温暖,没有安慰。两个大人,一个在困苦中牢骚满腹,甚至歇斯底里,另一个对生活束手无策,竭力逃避自身的责任,于是,年龄尚幼的路克不得不含着辛酸,为一家人的生路去到大街上叫卖桔子。路克是孤独的,他需要家庭的温情和保护,但这一切并不存在,相反,他却要承担起一家人温饱的责任,在寒冷的冬日里被抛上了大街。
在大街上,路克面临的是另一个冰冷的世界。他向过往的汽车装出笑容,挥动桔子,但没人理会他。仿佛这个在严寒的大街上用笑脸寻求生路的孩子并不存在。作者用朴素的语言描写了小路克心中涌动着的思绪,他渴望人们会停下车来买他的桔子,甚至渴望人们会对他笑一笑,但他的渴望全都融进了一个冷淡的世界,只剩下一颗万念俱灰,对生活感到绝望的心灵。
小说中仅仅描写了两种处境,却已完全占据了孤苦零丁的小路克的全部生存空间。把他悲惨的生活状况一览无余地展现在读者面前。小说的末尾,小路克依然站在漆黑寒冷的大街上,“冲着人笑,挥动桔子”,诅咒着整个世界的毁灭。对于小路克来说,生活中的一切完全失去了意义,这种绝望的心情表现于一个幼小的生命之中,无疑会引起读者强烈的同情。
小说自始至终都贯穿着路克的“笑”。为了活下去,杰克叔叔教他如何笑;叔叔的老婆大声叫嚷着让他到大街上冲着人笑;每当一辆汽车驶过,他就挥动桔子,脸上堆起了笑容。然而,路克一直都想哭,在家里,他感到又累又饿,为叔叔和叔叔老婆的争吵不知所措,他想哭。在大街上,眼前的一切都在他绝望的思绪中揉进更为浓烈的苦涩,他想哭。外在行为举止和内在心理的强烈矛盾,把小路克悲惨凄凉的生活际遇生动形象地刻划了出来。他为生活所迫的笑容,他向世界寻求温情的笑容,自然蒙上了一层滑稽凄清的色彩,其情感凝聚力比悲苦的哭远为浓烈。
杰克叔叔并没有在天黑之前接路克回家,也没有任何人理会这个守着一箱桔子的孩子。他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忘了,而他也想遗忘整个世界。在路克幼小的心灵里没有对幸福的憧憬,只有发自肺腑的诅咒,这种诅咒既是作者对现实社会的谴责,也是他对社会底层苦苦挣扎的小人物的同情,其中蕴含着他鲜明的爱憎。
相关推荐
无相关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