杰弗里·诺曼 (宋毅、田杰 译)
卡勒韦一眼就看到了妻子桑德拉用胶布粘在电冰箱门上的条子。条上说让他去警察局接她。他疑惑不解地开车到警察局,看到她正坐在一个四面是玻璃的办公室里。她看上去挺平静,甚至显得安祥,只是紧咬着下嘴唇。
“你怎么啦?”他气喘吁吁地问。
“我被强奸了,卡尔。”
他惊呆了几秒钟。然后,象一块石头嵌进冰里,他接受了这个事实。他走到她身边,把她从椅子里扶起来,搂着她。
“现在好点儿了吗?”
“我已经被强奸了。为了什么证据,我不得不到医院里去做检查。我不得不连着向五个不相信我的警察分别讲述我所经过的事情。可总的来说,好多了。”
她的脸紧紧靠在他的肩膀上。他感到她在哭,感到她一阵阵的抽噎。
“桑德拉,对不起。别着急……别担心,会好的。为什么你不立刻通知我?”
“我想自己处理,”她说着。推开他,盯着他的脸。“你能做什么呢?杀了那家伙?”
“我只想帮帮你。”
“那么你来告诉这些警察,我还没有养成跑来跑去编造被强奸的故事的习惯。”
一个瘦男人坐在堆满文件和活页夹子的桌子后面,对着卡勒韦。他耸耸肩。“我们并不想惹您生气,卡勒韦先生……卡勒韦夫人,”他说,“我们必须问这些问题。在法庭上也许问得更多。”
“我没强奸任何人,”桑德拉大声说道,“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倒把我当作一个嫌疑犯。”
“请别见怪。”
“该问的都问了吗?”卡勒韦对那男人说。“她可以走了吗?”
“可以走啦。我们会打电话跟您联系的。”
开车回家的路上他们没说话。一到家,桑德拉便走进浴室。卡勒韦听到便池冲水的声音,接着是自来水哗哗的声音。他倒了一杯威士忌。
她折腾了一个钟头。出来时,穿了一件毛织的长袍,因为热水和搓揉,皮肤泛着粉红色。她坐在他对面。
“该为你做点什么?”他说。
“不用。”
“想睡觉吗?喝点什么然后睡觉?”
“不想。我只想坐这儿歇会儿。”
“那好,想干什么我都可以干。”
“什么都不想干。事情发生了,你也没法改变。”
“好吧。如果你想要干什么,告诉我就行了。”
她坐在椅子里,光着的脚平伸在地板上,双臂交叉在胸前。她呆看着前方,眼神茫然,象是刚参加葬礼回来:深陷在悲哀之中,神情麻木,精疲力竭。
“你根本想象不出,”她终于开口说,“他是一头野兽。他用一只胳膊卡着我的脖子,使劲勒着,我觉得他要杀了我……要不然他会弄死我的。他肯定会。我知道他会。”
“他是谁,桑德拉?”
“一头野兽。”她把视线转向别处。“他是某个青年组织的头头。他在报纸上登广告寻找助手。我正好在找工作。我跟他联系以后,约定了见面。”
“你为什么不把这事告诉我呢,亲爱的?”
“告诉你干嘛?我去找工作还必须得到你的准许吗?”
“不是的。我只是可以先和你谈谈。仅此而已。也许,和你一道去。”
“伟大的世界,不是吗?没丈夫陪着就不能跟别人商谈求职的事情,因为别人可能强奸我,”她说,“很有可能,见鬼。”
她停顿了一会儿。“你知道更糟糕的是什么吗?更糟糕的是他根本不打算杀人,我却害怕。真的,我怕他杀我。但是最让人害怕的是他强奸我的时候。你简直想象不出,那是最痛苦最让人感到耻辱的。他全然不顾我。肆意伤害我。他喜欢那么做,你知道。他确实喜欢那样。”
“亲爱的,这家伙是谁?”
“一个花花公子。据说他叫欧文。”
“他在哪儿?”
“咳,得啦!”
“我想知道。”
“现在在警察那儿。”
“也许不在。”
“你想干什么?杀死他,因为他污辱了你的女人?”
“也许。”他说。他感到下巴在抽搐。
“卡尔,他强奸的是我,让我来对付他,用我的方法。”
“通过警察局?”
“是的。我要在法庭上控告他。他将知道是谁送他去监狱的。”
“我希望能那样解决。”
她哭了,两道晶莹的泪水流下面颊。她眨着眼睛想止住泪水。他站起身走近她,搂住她。她却站起来,向屋外走去。
警察当局逮捕了那个男人。他的真名是叫R·约翰森,以前被捕过六次。还没有因强奸罪被捕过。警察抓他时,他正安静地坐在他的办公室里,并不反抗。“你们搞错了,”警察给他上手铐时他申辩道。“这事公诸报端时,你们就会后悔了。”
一名警察发现了一本通讯录。看了他的广告来应聘的一共有十五人,姓名记在同一页纸上。都是女人的名字。
“我们记下了她们的名字,”一名侦探对卡勒韦说,“并在电话薄上查到了她们的住址。我们走访了每一个人,同她们谈了话。我们派出一名女警察协同一位极有经验的侦探去调查。如果觉得被访者对我们有用,女警察就让男的回避一下,私下里同那女人谈。她告诉被访者我们已经逮捕了那个家伙,现在我们需要证据,好把他送进他该进的监狱。她希望她们每个人都协助我们这么做,她告诉她们不该感到羞耻,而应该为社会真正尽一些义务。可是有一半人仅仅说: ‘申请工作时的口头考试?让我想想。啊,是的,我似乎记得去过那个地方,为了一个工作面试。可没有任何不寻常的事发生。什么也没有。’
“但是另一半,每个人都被这位绅士强奸过,每一个。她们把情事情经过都告诉了女警察。可没一个去过警察局。”
“为什么不去警察局?”卡勒韦说。“我不明白。”
“您妻子的生活态度或许和当今社会的流行态度不大一样。”
“桑德拉相当倔强,”卡勒韦说。这时他们坐在卡勒韦的厨房里。这个侦探来这儿是要向桑德拉了解一些情况,可她不在。已经等了几个小时,所以侦探也就接受了卡勒韦喝杯啤酒的邀请。
“毫无疑问,”他说,“她是个相当有勇气的女人。那些女人甚至没一个告发那家伙,骗人,我肯定那家伙强奸了她们每个人。当我们拘留了那家伙,并告诉那些女人她们是见证人时,她们甚至有一半人反而否认这事。”侦探顿了一下,“如果在那个花花公子受审时——假如他受审的话——能再有一两个姑娘出庭作证,那我们就会顺利得多。”
卡勒韦到电冷箱里取啤酒。“那些女人不作证,是嫌麻烦呢还是因为害怕?”
“两者都有。那家伙已经回家了。第一天他就被保释走了。所有那些女人都明白她们必然要被牵扯进一件强奸案里去。辩护律师肯定要竭力使她们看上去象妓女——好象她们想要那么做——是她们诱使那家伙上钩的。律师会追问许多实在让人不愉快的问题——让她们谈她们的性生活——使所有一切好象都是她们的错,否则就是她们在瞎编。大多数女人仅仅是由于不愿意经历这样的场面。我不能责备她们。”
“桑德拉不会屈服的。”
“要是她屈服了,我也理解,”侦探说。“你也应该理解。”
卡勒韦十分不快,但他没说什么。
侦探还在说。他不在意卡勒韦生没生气。“那家伙一定会雇个一心为他开脱的狡猾的律师。律师会确保陪审团当中有几个老式的信教的女士,而且要弄得你妻子听起来象不守规矩的女人。他会竭力使陪审团的人相信你妻子是特意到那儿寻事儿的。”侦探停下来,叹了口气。他喝了半杯啤酒,站起来。“事情将是难以忍受的,这就是我能告诉你的。尽力帮助你妻子吧。祝你运气好。”
开庭之前,桑德拉和卡勒韦站在法院大楼单调的走廊里等着。办事员们夹着文件,在各个办公室之间来去匆匆。桑德拉在日出之前就来这儿了。她到盥洗室呕吐了两次。
“还好吗?要不要叫医生?”卡勒韦问她。
“别为我担心,卡尔,”她说,我是在精神上做准备。以前碰到激烈的比赛时怎么做,现在还怎么做。”
起诉人在走廊里看到他们时,告诉他们开庭的日子推迟了。“法官根据被告的请求,裁定延期。我已经请了四名妇女来这儿出庭做证。让她们出来可费了不少劲。她们当中有一个下次能来,都算我有运气。无论如何要延期开庭了。”
“推迟多久?”卡勒韦问。
“新定的日期是两个月以后。即使到期,被告肯定会提出再延期的,而且他很有可能再次得逞。真对不起,卡勒韦夫人,我告诉过您这事很棘手。”
“开庭时我会来的,”她说,“这点你应该相信。”
“很好。”
“那么在这段时间里,”卡勒韦说,“那个家伙还继续他的生意?”
“是的。他被保释在外。假定无罪的推理仍然适用。”
“还假定他不再出事。”卡勒韦说。
“关键不在他是否再犯,”卡勒韦说。他感到胸中燃烧着对这一整套例行公事和有条不紊的程序的愤恨。“他犯过,为此他就必须负责。他有强奸女人的特许证吗?”
“我知道这种现象很让人生气。不仅你,我们也不满。”
“尽管所有的人都在这制度下生活,”卡勒韦说,“可这是你们的制度。”
桑德拉这时猛地吸了一口气,目光凝滞了。一个脸盘又宽又平的矮胖男人从旁走过。他正同一个细高个儿的年青人谈话。“就是他。”桑德拉说。
卡勒韦注视着。那俩人小心地不往他这边看。他们站着,手都揣在兜里,看着地板,低声交谈着。他们就在不到三十英尺远的地方。整个情形极其一般,卡勒韦想,要不是在法院,他们那模样就象是在饭馆里等着空位子,同时谈着股票的交易。他们不过是两个穿着西服的男人,研究着各种可选择的方案,争取赚大钱。
这一瞬是平常的,但对卡勒韦来说却十分可憎。发生在桑德拉身上的事情似乎又在重演。眼前的这两个人正准备用合法的辩护来把丑恶和罪行讲的头头是道。当然,这不过是他们的表演,他们就是从事这种勾当的。
“嘿,胖家伙,”卡勒韦想也没想就冲口而出。“到外面去,我有话跟你说。”
卡勒韦看到起诉人向一个警察示意了一下。他感到肩膀被人抓住,正要挣脱,又感到下巴被一根警棍紧紧抬着。
他踉踉跄跄后退了几步,憋得喘不过气来。他看到了那张面孔——强奸他妻子的人的面孔,现在,他正忙于和一个对他妻子一无所知的人一起编造理由。一张阴沉恶毒的脸,但毫无怒意。卡勒韦没再看到它。
“别再这么干了。”桑德拉说。
他们坐在车里往家开。她不眨眼地盯着前方。“我并不打算让你保护我的声誉……如果我连自己都照料不了,那么我也不值得让别人来照料。”
“你怎么知道你会成功呢?推迟六个月,还得你有运气。所有的证人都不干了。某个律师又在竭力证明是你自找。”
“我会用自己的方式去对付的。”
车还在开,卡勒韦停住了嘴。他渐渐地不再愤怒了,反而怜悯起她,带着敬佩。他小心地把这些感情埋藏起来,他确信她还不能理解。
“卡勒韦夫人,您在哪儿遇见您丈夫的?”
“反对这种询问。”
“法官阁下,辩护律师想知道是否有起诉人不反对询问的问题”。
“法官阁下,人们也想知道,辩护律师是否懂得该如何适当地提问。”
卡勒韦坐在第三排,恨透了眼前的一切。桑德拉在证人席上已经呆了一个多钟头。强奸犯一直坐在一张椅子里,懒洋洋地毫无表情,离她不过几英尺远。卡勒韦尽量不去理会这些。他心烦意乱。
卡勒韦瞟过他两三次,那是起诉人让桑德拉从头到尾描述强奸过程的时候。那男人并不回头看。有一次,他的律师对他耳语了一阵,他便认真地耸耸肩。卡勒韦一阵火起,感到十分恶心。
辩护律师开始盘问时,情形就更糟了。
“卡勒韦夫人,”他颇有礼貌地问道,“您的职业是什么?”
“我是家庭妇女。”桑德拉声音低微地答道。律师在这第一个问题上,就迫使她做出最丢人的表白。
“您有孩子吗?”
“没有。”
“我明白。那么您曾经被雇用过吗?我是说在需要雇员有组织能力的地方?”
“没有。”
“可您是个大学毕业生……是吧?”
“您获得的是哪一类学位?”
“文学士。”
“哪个学校毕业的?”
“伦道夫·迈肯大学。”
“学的专业呢?”
“英语。”
“噢,您曾经受到过从事社会工作的训练吗?”
“没有。”
“您曾经担任过任何公共事业方面的工作吗?自愿的,比如红十字会,或计划生育组织?”
“没有。”
“可您看了广告后便觉得自己有资格去应聘从事组织工作,这是一个有几百万美元基金的公共组织中的职务,它需要实际工作能力,不是吗?”
“是的。”
“您确实感到自己能够胜任?”
“是的。”
“哦,问题来了,”那男人说,迅速地转向她。“您告诉过我们您主修的是英文,并且没有工作的经历——您从没干过一项工作,您连孩子还没有。您只不过感到厌烦,于是寻找富有刺激的事情;除了追求一点刺激,还有别的解释吗?”
“法官阁下,”起诉人站起来,声调由忍耐逐渐变得激怒。“除了蓄意的侮辱,辩护律师所提问题与本题根本无关。证人不是在受审。应一个征聘广告没有罪过,即使应聘时不够资格。而她寻找工作的动机更与本案无关。”
“法官阁下,”辩护律师说,“控告的是强奸罪。证人是控告人。辩护律师正在试图弄清楚控告人的控告动机。我们不否认发生过性关系,我们否记的仅仅是使用了暴力。我们的意图是——并且事实上也是——原告不是在找工作,而是在寻求刺激。”
“法官阁下,我不同意这种说法。”
“先生们,”法官说,“辩论暂停,午饭后判决。”
桑德拉走出证人席,卡勒韦上前接她。她浑身颤抖。
“狗杂种,”她说,“狗杂种。”
“想开点,”卡勒韦说,“别着急。”
“男人想的第一件事就是这个,认为女人也总想着它。”
“走吧,弄点东西吃。”
“那个讨厌的家伙究竟是谁?”桑德拉问。
“哪一个?”
“那个律师,就是认为全是我的错的那个人。”
“我不知道。大概那家伙叫司各吉斯。毕业于华盛顿,爱搞审讯工作。有点爱涉足政界。”
“他若成功的话,会怎么样呢?”
“做了那事的混蛋就没事儿了,司各吉斯就要庆祝一番。用香槟酒,也许。”
“那么就是我的错啦?”
“有些人会深信不疑。只有你的朋友会对真相有所了解。”
“那么你呢?”
“我什么?”
“你信这是强奸案吗?”
“我相信你说的。你是我妻子,我不可能有其他的判断。”
被告律师被允许继续以他的方式提问,他很快便弄清楚了桑德拉在那天被强奸以前从没出去找过工作。
“卡勒韦夫人,那天你穿的什么?”他问。
“现在记不很清楚了。”桑德拉说。
“那么,穿的是礼服吗?”
“不,工装裤。”
“上衣呢?衬衫还是圆领衫?”
“衬衫。”
“什么料子?”
“不记得了。”
“戴乳罩了吗?”
“不记得了。”
“您总戴乳罩吗?”
“不。”
“那么,有多少时间戴?有一半时间?”
“也许要少一点。”
“那么,一半以上的时间您不戴乳罩?”
桑德拉没有答话。
“事实上,卡勒韦夫人,我能提供一个证人确凿证实您那天没戴乳罩。”
“就算那样吧。”桑德拉说。她似乎不再生卡勒韦的气了。仅仅是失败而已。
“卡勒韦夫人,在有争议的那段情节之后,您去过医院吗?”
“去过。”
“做检查?”
“对。”
“哪一类检查?”
“嗯,去检查我是否……去检查是否性交过。”
“检查结果是肯定的?”
“是的。”
“您在医院得到治疗了吗?骨胳有没有折裂?或是伤口缝合?或是消除青肿?”
“没有。”
“可您挣扎过,对吧?”
“对。”
“您还反抗过?”
“对。”
“但是您没有留下在医院里应给予治疗的伤口?”
“没有。”
“卡勒韦夫人,您离开被告办公室到您去医院的这段时间里,您都做了些什么?”
“我开车回家。”
“那要多长时间?”
“十五分钟吧,我想。”
“到家以后您做了些什么?”
“打电话给警察局。”
“立刻吗?”
“不。”
到家后隔了多久才给警察局打的电话?”
“也许有一个钟头。”
“为什么这么久?”
“我努力决定该怎么办。我不知该如何办了。”
询问还在继续,卡勒韦却再也听不清了。一切都令人不可理解:那些对话,周围的人,法庭,整个事件。他只感到一股冲动,想抓住这个小混蛋把他揍得稀烂。这个趾高气扬的小律师手舞足蹈,龇牙咧嘴,卡勒韦一看那动作就知道他在说什么。
小个子说:“谢谢大家,我说完了。”桑德拉站起来向卡勒韦坐着的地方走去。他们紧攥着双方的手。卡勒韦浑身发抖。他感到她的手冰凉。
起诉人要求传唤其他妇女中的一个时,遭到被告律师的反对。这些女人的名字是在不合法的搜捕中得到的。警方如果不检查被告的记事本,是不会找到她们的,而警方无权翻看被告的东西。
法官休息十分钟。听取会议室中的辩论。桑德拉不想离开法庭,于是她和卡勒韦孤零零地坐着,象一对在空寂的礼拜堂里的祈祷者。桑德拉咬着下唇。卡勒韦一言不发。她的脸色如同烟色。
法官作出了有利于被告的判决,起诉人应该对桑德拉的证词作进一步核实。双方都没有再传证人,法官于是宣布休庭。下午,律师们结束辩论,案子交陪审团。桑德拉一到家便服了两个药丸睡觉了。被强奸以后,医生为她开了一些药丸,她每晚都吃,然后入睡。这天她吃药特别早,刚刚是午后五点三十分。
卡勒韦坐在寝室里喝着波旁威士忌,试图思考点问题。六个月了,他一直没同桑德拉在一起睡觉。他几乎没碰过她。近来更糟。她陷入郁闷以后,体重下降,似乎不能把精力集中在任何事情上。他们常去吃饭,从外表上看一切显得还不坏。她常常点一道苏格兰酸味饮料,说,“这饮料确实有味,你不这么觉得吗?它使我想起了我的祖先。”他经常把一天的工作情况告诉她,并尽力讲一些使她发笑的细节。
但有的时候,她则沉入静默之中,几乎成了哑巴。再过一会儿,她就开始哭泣,自顾自地,好象她突然回忆起埋在心中的悔恨。
他们参加过几次宴会,她总是不到一小时便回到他身边,想回家。一次,他们参加宴会回来,她对他说,她看见每人脸上都是怜悯。一些男人奇怪地盯着她,他们带有兽性的眼光使她四肢冰冷。
卡勒韦有一个真切而又可怕的感觉,某些东西已经对桑德拉的生活和他的生活发生了永远的影响。再也不会象从前那样了。这件事就象一处不可治愈的伤口,它会使人致残。而且他什么也帮不上。什么也做不了。
在最后的辩论中,被告律师带着轻蔑的嘲笑说: “假定受害者遭到强奸后一个多小时没有报告是成立的,那么,那一小时我们只得想象她是在估价她心里上的损伤。我之所以说‘心理上的’,因为似乎不存在任何其他的伤。没有骨折,肌肉没有撕裂,没有青肿的地方。如果确实是强奸,那么一定会留下哪怕很轻微的强奸的痕迹。我认为,也许是痕迹太轻,以致使受害者在断定它是强奸时不得不花去一个小时以上的时间。”
陪审团迅速做出“无罪”的裁定。桑德拉精神委顿,但她似乎料到了这种结果。回家的路上她一声不吭。在车上她就服下了医生给的药,到家便上床。几乎有一个星期,卡勒韦没见她脱掉过浴衣。她也不化妆,不梳头了。头发没洗,附在头上象贴上去的。她看上去憔悴,精神不振。卡勒韦觉得该送她去医院或疗养院了。他不知该从何时开始。
一天他下班到了家,看到她穿着齐整。头发梳洗过,还化妆了,显得十分高兴。
“你感觉好点儿了?”他谨慎地问道。
“好多了。仅仅用了些时间。我说过会这样的。我不能让这事毁了我。”
“我真愿意听你这么说。”
那天晚上她在床上试图恢复以往。但是几分钟以后她又停住,哭起来。卡勒韦用手摸着她的后背。等着她说点什么。最后她说,“对我来说都是男人。他是男人。我每次干这事都要想起他。”
“桑德拉,别那样想。”
“我控制不住。”
几星期以后的一天晚上,她问他是否能教她射击。
“干嘛?”
“不让那种事再发生在我身上。”
“我没枪。”
“我有。”
她拿出一支短胖、难看,塌鼻子的38口径的手枪。枪身簇新,发着蓝光,象蛇皮一样。
“是的,”他说,“是的,你确实有一支枪。非常真实的手枪。你究竟从哪儿弄来的?”
“我买的。今天上午买的。自从事情发生以来,我感觉最好的是拿到了这支枪。”
“你要找那花花公子,把他杀了吗?”
“不。做那事已经太晚了。我不打算让他再损坏我的哪怕一点点生活。我肯定不会通过谋杀来解决问题。我只想保证不再有任何男人敢那么对待我。我也不想在害怕中活下去。”
“你不认为学习徒手自卫术更实用吗?目前妇女自卫差不多都学它。”
“我个子小,也不太健壮。我从不自信能学好徒手自卫术。可是用这个,”她说着,朝不好看的手枪点点头,“我只需要扳动扳机就行了。我相信这事我能干。”
“桑德拉,你打定主意了吗?”
“打定了,卡尔。而且已经在实行。这枪是我的,我打算学会射击。我想你既然在海军陆战队服役过,就一定能教我。但你如果不愿意的话,我就找别人。”
“你很可能学得不坏。我教你。”
她学得很快。他们一天打一百发子弹,一个月来天天如此。傍晚,正当亚特兰大市别的夫妻下了班喝完茶,要去吃晚饭的时候,他们则刚刚离开室内射击场。这些天回家的路上,卡勒韦的手下散发着火药的臭味,耳边时时回响着射击时清脆的声音,感觉上总有些奇特。他希望的,自己也在那些夫妇的行列中,成双成对,正要去用晚餐。桑德拉则迷上了射击。
晚上睡觉前,她总要仔细地擦枪,然后上油,再牢牢地用油布包好。“用不了多久,你就会让这该死的玩意儿和你一起睡觉的。”一天晚上卡勒韦说。
“这支枪相当迷人,你不这么认为吗?”她说。
“怎么会呢?”
“设计的样式正适合它的功能。每一处都很讲实效。”
“我对这些兴趣不大。”
“我不信。谁对枪都有反应的。”
练了一段时间之后,他们开始到树林中去。她在那练习匆忙之中靠着本能射击。她经常站在一个没用的大沙坑里,手枪随便地抓在她的小手里,垂在身边。他常常不预先提醒,往她前面扔一个小罐头盒,罐头盒刚落地,她就开火了。如果她在匆忙之中的第一发子弹没打中,她就提高枪口,瞄准,再打,直到击中。几天后,她就能有一半的机会首发命中。她几乎从不需要打第三发子弹。
“准备去练吧?”一天下午他到家后她问。
“桑德拉,你能打中小虫子的眼睛了。不需要任何练习了。”
“我想你说得对。你是个非常好的教练。”
“你是个意志坚决的学生,”他说。“你把那该死的东西放在你随身的钱包里吗?”
“我走到那儿带它到哪儿。”她说。
“上帝啊,可得小心点儿。大多数带枪的人事实上都不会带
“我不会犯任何错误。”
卡勒韦在一次遇险后曾把一支枪带在身上十八个月,倒是什么也没发生。随身带一支枪总比带一把斧头更能使他减少恐惧。但是一想到他妻子出出进进时,钱包里总装着一支38口径的塌鼻子手枪,他就忧心忡忡。
在一次聚会上,他俩偶然碰见了那个小律师司各吉斯。那是一次义演,一个非正式的聚会。见到司各吉斯以后他本打算离开。可桑德拉坚持留下,“我想看表演。我崇拜那些歌星。”
卡勒韦不想参加到迎宾队列中去,可桑德拉想接触她喜爱的节目中的明星,就排队等着。卡勒韦说过会再来找她,就向柜台走去。
司各吉斯正好在他面前,起初卡勒韦没认出这个小个子。他只是从他的头上看过去。司各吉斯转身走开,这下卡勒韦正好发现这个他曾经想谋杀的男人。
“嘿,那小子,”她说,“生意怎么样?”
“我认得你吗?”司各吉斯说,他的样子好象是在生气地思索,似乎在处理一桩醉酒案。
“你认得我妻子。”卡勒韦说。
“恐怕其中有某种误解吧。”司各吉斯说着,想绕过他走开。
“没有误解,小家伙,”卡勒韦说。他一把扯住司各吉斯的领带,使劲拉着,好象领带那一头系着个开关。司各吉斯向后退,手中的饮料杯掉在地上。站在他们周围的人分开了。卡勒韦用另一只手扇了司各吉斯两个耳光,好象在努力使司各吉斯醒过来。“你帮了那个强奸我妻子的人不少忙,使我的妻子看上去象个不正经的女人。”
“喂,”司各吉斯说,“你这样做可给你自己惹下麻烦了——。”
卡勒韦干净利索地在司各吉斯肋部狠狠地揍了一拳。接着他抽回拳头,在刚才的部位又来了一下。几秒钟内他在小个子同一地方连击了十几次,就象打在沉重的包上。司各吉斯两腿发软,卡勒韦揪着他领带把他拎起来,继续猛打。
卡勒韦走出去,直奔他的汽车。没人对他说一句话。只有少数人看到了这场殴打。桑德拉不在场,但卡勒韦知道会有人把这一切告诉她的。他坐在汽车的前盖上等着她。
“为什么你一定要象个讨厌的牛仔一样,非干涉别人的事不可呢?”她说。“我不要那样。我不需要。你这么做只是为了你自己。如果你不停止这种作法,我就离开你。”
她双手叉腰,盯着他。“我说话算数的。”她说。
卡勒韦站起来,说,“好吧。现在咱们回家吧。”他的愤怒已经过去,这时他感到平静。
他为她打开车门。她还没钻进车里,就见司各吉斯站在三十英尺开外,带着被打断肋骨的痛苦,向这边喊叫。
“好哇,先生,我现在就去医院,一切花销都要你来付,而且这是第一份帐单。我要控告你,叫你赔偿一笔数目可观的钱。然后你的老夫人就真正要去找工作了。”
卡勒韦起身向他走去。桑德拉说,“照你保证的去做,卡勒韦,我不会等着你再来保护我的。”
“你还是听她的好,冒牌货。否则你将在监狱里完蛋,而你并不想让她离开你的监视在外面乱跑的。”
“我想你挨揍没挨够,驴脸。”卡勒韦说。
“卡尔,到车里去。再给你最后一个机会。”
“还是照她的做吧!”司各吉斯说。他想奋力大叫,可叫不出。由于使劲太大,反而使脸上一阵痛苦地抽搐。
“下次见,”卡勒韦说着,进了车,他启动了车子。
“等等。”桑德拉说。
她注视着司各吉斯屈身钻进他的车,发动,挂上挡。他正要开车驶上停车场的出口通道时,她打开车门出来,站在柏油路上。她举着她的手枪,瞄着司各吉斯的车。
“桑德拉!”卡勒韦大叫。
她双脚分开,牢牢站着,两臂往前平伸,手枪待发。她瞄准的眼睛镇静地盯着枪口的前方。
她抠下扳机,手枪颤动着。卡勒韦耳边轰鸣。
司各吉斯小车的一个后轮被击中,车子突然改变了方向。桑德拉再打,击中了另一支轮胎。车子尾部晃动起来,车头正好对着她。她平静地射中了前面两个轮胎,而司各吉斯却倒在方向盘底下,吓哭了。四枪,卡勒韦想,四个坏轮胎,不错。
卡勒韦转向桑德拉,他看着她,笑了。“你知道,如果这是一支75口径的手枪,我就打穿那胆小鬼的发动机了。”
卡勒韦欣慰地大笑,自从几年前他以为自己肯定要死但又没死以来,还没这么笑过。“好啦,”他终于说,“我们就在这儿等着他们来逮捕我们,要不咱们先回家喝一杯。我想反正他们这回该给咱们用手铐了。”
“他们不会抓咱们,”桑德拉说着,朝那辆车子走去。“你不会说出任何东西,是吧,可怜的孩子?”她对司各吉斯说。他重新坐直,满脸是泪。“如果你说了什么,我们会再次伤着你。那可就该向你开枪了。”
桑德拉说话时一直在微笑。
司各吉斯嘟囔了几句,接着声嘶力竭地喊道,“你们疯了,你们俩。”
“那又怎么样?”桑德拉冷峻地说。她仍旧拿着枪。
“请走开。”
“你没见到我们,对吗?”
“没见到,从没见到。”
“那么好,”桑德拉就象女主人晚饭后送客人离开一样,轻快地说,“再见,司各吉斯先生。”
“我还以为你要开枪打死他呢。”
“不会的。他不值得。我只想让他得到和我们一样的待遇,不过如此。”
睡觉之前,桑德拉说,“我不愿意被强奸或是类似的丑事发生;可我要告诉你的是:知道自己再也不会感到害怕,那可真好。”
卡勒韦更高兴。他同时还知道,别和她讨论这事。
(本文有删节)
一个不愿闭呆在家的少妇在外出为自己谋职业的时候,竟被招聘人用暴力强奸。一般的妇女遭遇到这种不幸,往往只好忍气吞声。小说《危急关头》的女主人公桑德拉对已经发生的事实,却不想掩饰,为了自己的人格和尊严,也为了不让那头野兽再伤害其它女子,她诉诸法庭,希望能够得到公正的裁决。但就象我们看过的许多外国影片所揭露的那样,资本主义国家的法律,尽管周密、完备,却常常是庇护罪犯。明明已经知道了谁是罪犯,但因辩护律师的能言善辩,便以“证据不足”为由,将坏人无罪释放,让他逍遥法外,使受害者和有正义感的人们气愤无比。桑德拉在法庭上的遭遇并不使我们感到意外,被告的辩护律师把桑德拉外出寻找工作说成是寻求刺激,这样,一起使用暴力的强奸案,被说成了是被害者因为要寻求刺激而发生的性关系,罪行就被轻而易举地开脱了。陪审团做出“无罪”的裁定,桑德拉败诉。
如果说,最初桑德拉受到那头野兽的侮辱还只是生理上和心理上的一种痛苦;那么,现在她的精神彻底崩溃了,因为她所信赖的政府和标榜公正的法律,居然庇护了一个衣冠禽兽。她陷入了极度的痛苦与绝望中。
在经历了痛苦的自我搏斗后,桑德拉站起来了。她请求丈夫教她射击,她决不能再让那种事发生,决不允许再有任何男人敢那么对付她,也决不想在恐惧和悔恨中继续活下去,她要自己保护自己,她要寻找机会向坏蛋复仇。这是一位勇敢的解放了的妇女在精神上的升华。
机会终于来到了。在一次聚会上,桑德拉和她丈夫偶然碰到了那个蓄意包庇罪犯的辩护律师。桑德拉的丈夫狠揍了这个家伙,而桑德拉则坚决制止丈夫的干预,她要自己处理这件事。她勇敢地举起了手枪,一连四发子弹打坏了律师汽车的四个轮胎。这个无耻的家伙倒在方向盘底下,吓哭了。
小说的作者通过桑德拉这位普通妇女被暴力和法律逼迫不得不拿起枪这一段经历,深刻地反映了当代美国社会现实中的黑暗面。作品采取了由暴力到法庭,再由法庭到暴力的情节结构方式,更是别具匠心。它形象地告诉人们:法庭是这个社会现实链条中的关键环节。当今的美国,暴力事件已泛滥成灾,给人们的日常生活投下了浓重可怖的阴影。本来法庭是应该并且能够制止暴力的。然而恰恰相反,正是因为法庭的不公正,纵容了罪犯,才使暴力、罪行愈演愈烈。这样,一个揭露资本主义司法制度虚伪、腐朽的深刻主题,便从一位普通妇女从暴力→法庭→暴力的经历之中,自然而然地深深烙印在读者的心坎里。这正是这篇小说小中见大、“借一斑而窥全豹,以一目尽传精神”的艺术特色。
《危急关头》之所以被誉为当代美国最佳短篇小说并荣获爱德加小说奖,除了它具有真实,深刻的主题外,还由于作者卓越的艺术技巧。首先,小说的作者成功地采取了客观,冷静、写实的艺术手法。显然,他对司法制度的腐败和审判的不公正是愤懑不平的。但他把这种强烈的感情深深隐藏起来,压抑着他的愤怒,用一种平静得貌似冷漠的笔调,描叙女主人公的悲惨经历。特别是对法庭审判场面的描写,作者不厌其烦,细致地,反复地写起诉人如何让桑德拉从头到尾描述被强奸过程,被告的辩护律师又如何处心积虑地侮辱、刁难桑德拉,如何巧设圈套诱使桑德拉进入他预伏的“陷阱”,法官与陪审团如何麻木不仁,对辩护律师的花言巧语听之任之,这就使读者在阅读时自然感到强烈的厌烦、憎恶和愤怒。法国杰出作家、文艺批评家波德莱尔说:“艺术的极致在于无动于哀和深藏不露,而把愤慨的一切功劳留给读者。”这篇小说确实达到了这种“艺术的极致”。
这篇小说篇幅虽短,却刻画出三个栩栩如生的人物形象。桑德拉的倔强、冷静、自尊、勇敢的性格,特别是她在被罪犯蹂躏,对法庭绝望之后巨大的心灵创痛,被描写得生动、传神、入木三分。她的丈夫卡勒韦,一位心地善良,对妻子满怀同情与爱的真正男子汉性格也写得十分动人。律师司各吉斯着墨不多,作者只描写他在法庭上口若悬河地为罪犯辩护,写他的汽车轮胎被桑德拉打坏后他哭得“满脸是泪”,便使这个“用狗脑子想问题”的人物丑态毕露。作者刻画人物,不描绘人物外貌,也不给人物性格下断语,而是让人物的性格从他们各自的行为动作,特别是对话中显露出来。小说的对话写得最为精采。它们充分个性化了,能够传达人物微妙、复杂的内心世界,富于潜台词,甚至能够反衬出周围的环境气氛和人物的表情动作。桑德拉的委曲、难堪、无可奈何、惊异、悲痛、失望;律师洋洋得意的丑恶嘴脸,卡勒韦的担心、愤慨,冲动,法庭的死板沉闷气氛,不都是通过被告律师的询问和桑德拉的答话传达出来的吗?如果不是作者对人物性格准确深刻的把握,对于当时环境氛围的仔细揣摩,是断然写不出如此简洁、生动、传神的对话的。
相关推荐
无相关信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