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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奥多·德莱塞《老罗根姆和特丽萨》原文及赏析

2021-08-20 11:51:51

  西奥多·德莱塞 (巫宁坤 译)

  在整条布里克大街上就算罗根姆屠夫的门道是最惬意的了,尽管他家房子的底层还被用作肉铺子。门道在正门的一边,到肉铺子要经过正门,从门道再上一段楼梯,至少有五英尺宽,就到了上面的起居室。门道前面有个小小的门廊,两边有栏杆,再往里就是第二道门也是最后一道门,这道门和外面的门或称风雨门一起构成了一块小天地,罗根姆太太和她的孩子们夏日晚上常坐在这里乘凉。外面的门是从来不锁的,因为那样会给罗根姆先生造成不方便,他上楼非得经过这里不可。冬天,大家都上床以后,有些夜晚赶路的旅客曾在那里躲过雨雪。一、两个报童还偶尔在那儿睡觉,直到给麦盖尔警官①赶了出去。这个警官有一天早晨两点钟看见门半开着就趁机进来看看。他用警棍狠狠地把报童捣醒,等他们走了以后,他又推推里面的门,这道门是锁着的。

  “你该把外面的门锁起来,罗根姆。”他第二天晚上又路过这儿时对冷漠的屠夫说:“别人会进来的。昨天晚上两个小家伙就在那儿睡的觉。”

  “噢,那没关系,”罗根姆愉快地回答。“我已把里面的门锁上了。让他们睡吧。没关系。”

  “最好锁上,”警官说,他主要是为了显示他自己的权威,倒不是为了别的。“那里会出事儿的。”

  然而,门却从未锁过。夏天的晚上,罗根姆太太和孩子们常坐在门廊里,观看来来往往的电车,间或还有夜晚运货的卡车经过。孩子们都在人行道上玩,除了含苞待放的特丽萨(刚过十八岁)。她和一个邻居同伴,肯里汉家的那个漂亮姑娘在街上来回逛着,一面笑,一面东张西望,两眼盯着男孩子们。老肯里汉太太住在边上的街区,两个人有时走到那儿就停下来。她们经常假装在那里,其实是在两个街区之间的小街上和男孩子们讲话。小“康尼”·阿尔玛丁和乔治·古雄是调情求爱的能手,他们把这一街区的少女都吸引住了。这两个人以男孩子通常所特有的大胆方式结识了她们,从那以后这两个姑娘一过八点就迫不及待地要一起出来到街上,在男孩子们能看见并能追上她们的地方逛荡。

  老罗根姆太太一无所知。她是一个特别胖的德国老太太,完全受她那肥硕的夫君的支配。一般到九点钟,那是他很久以前就认为适当的钟点,她就上楼去睡觉。老罗根姆自己在这个钟点就关上铺子门,回到自己的房间里。

  在这以前,他们大呼小叫地喊孩子回家,先在楼下门口喊一次,再从楼上窗口喊一次,只是罗根姆太太先喊,罗根姆后喊罢了。由于大人表现出一点点宽容,虽然这在父亲的性格里并不十分明显,大孩子们已经发展到要喊两次有时三次才行。特丽萨,现在她“交上”了肯里汉家的姑娘,需要喊三次甚至还要多。

  她现在正好是最容易被纯粹无忧无虑、打打闹闹的生活吸引住的年纪。她喜欢在仍然明亮的大街上来回游逛,那里有笑语喧阗,偶尔还有月光流泻。九点钟就喊人,真是讨厌极了。干什么这时候就得回去,真太烦人了。她父母真是些老保守,这么早就要上床睡觉。肯里汉太太对她女儿就没有这么严格。罗根姆经常固执地用德语喊,“回家罗。”那嘶哑的声音就象在吵架似的,特丽萨听了就要生气。

  她最后回来的时候,皱着眉头,满天的月色在召唤她,所有夜晚的声音都在催她回去。然而,由于她那蓬勃的青春活力所引起的内在的反抗,她回家越来越迟了。到现在,这一年,即她十八岁那年的八月份,她要到快十点才回家,而罗根姆也几乎总要发一顿脾气。

  “我要把你锁在外面,”他用外国口音很重的英语宣布,而她每次总想法从他身边溜了过去。“我要给你点厉害瞧瞧。以后我一喊就得回来。听好了。”

  “我才不回来呢。”特丽萨回答,但总是低声悄语地说。

  可怜的罗根姆太太不安地听着她丈夫的愤怒的声音。这使她想起过去他对她说话还要狠还要厉害。可是她在家里没有力量说一句有分量的话。所以罗根姆可以随心所欲地发脾气。

  然而,在许多其他夜晚,因为街坊上的那些小伙子们已经吸引了姑娘们的注意,这样的时候就更令人头痛了。似乎从未有过哪一条街有这么美丽。那些寒酸的红墙、那些满是灰尘的路面、那些伸到路边的商店台阶和铁栏杆好象就是天堂的装饰品。这些灯、这些车辆、这月光、这些路灯!特丽萨看上了打扮得漂漂亮亮的阿尔玛丁,他是这一带地方上一个游手好闲的小混子,是街那头一个文具商人的儿子。他是一表人才,真是的!鼻子和下巴有多俊俏!还有那双眼睛! 多神气!他的香烟在她面前总是翘得高高的,他的帽子微微向一边歪戴着。他会机灵地挤挤一只眼睛,大胆地抓住她的胳臂,招呼她,“嘿,美人儿!”他体格健壮,象个运动员,在一家烟叶厂工作(当他工作的时候)。据他自己说,他几乎已经学会了一行手艺。他那些叮当作响的口袋证明他自己有钱了。总而言之他太迷人了。

  “噢,你要回家去干啥?”他经常对她说,一面嘻皮笑脸地把头转向一边听老罗根姆喊她,一面抓住她的胳臂。“告诉他你没听见。”

  “不,我得走了。”女孩儿说。她肌肤柔腻、身段丰满、金发白肤——是个莱茵河型的少女。

  “哎呀,你还不必马上走。再待一分钟。妈的,那天想骂我们的那家伙叫什么名字?”

  “特丽萨!”老罗根姆大声吼了起来。“你再不马上回来,咱们等着瞧!”

  “我该走了,”特丽萨又说一遍,同时无力地挣扎一下想走。“你没听见吗?别抓着我。我要走。”

  “噢,你胆这么小干嘛?你不必走。他不会对你怎么样。我家老头子直到两年前总是这样乱叫。让他叫好了!嗳,小东西,你眼多甜啊! 它们真蓝!还有你的嘴——”

  “别动!你听我的!”特丽萨轻声抗议着,这时他一把搂住她的腰把她拉到怀里,有时候能吻到她,有时候白费劲。

  她一般总是举起一只胳臂肘挡在他们俩的脸中间,但就在这时,他还要设法亲一下耳朵或者嘴巴或者脖子——有时能亲到她丰满温暖的嘴唇——在这以后她才会拿出足够的力气把他推开,脱出身来。然后她就假装正经地责怪他,有时扭头就跑。

  “好,你要是这样,我就再也不跟你讲话了。我爸爸无论如何也不准我和男孩子亲嘴的。”说完了,她就一边害羞地往回跑,一边暗自发笑,这时他会盯着看她,再不然,如果她呆着不走,他就会生起气来甚至大发一顿脾气。

  “噢,别废话!你这么害臊干嘛?你不喜欢我吗?你怎么回事儿?呃?”

  在这同时,乔治·古雄和默特尔·肯里汉,他们的同伴,也许正在离他们一百英尺的街上或就在附近干着差不多的事情,互相笑骂,逗逗嘴。可是,老罗根姆的声音这时就会哑得变了调,吓得特丽萨无心留恋,失魂落魄地跑走了。然后阿尔玛丁和古雄还有默特尔·肯里汉往往跟着她跑到街角上,几乎可以看到发怒的老屠户了。

  “让他叫去。”小阿尔玛丁会固执地说,一边最后一次抓住她柔软雪白的手指,使她轻轻地颤栗。

  “啊,不,”她会紧张地喘着气说。“那不行”。

  “好,随你的便吧。”他会说,接着脚跟啪地一响转回身去,留下特丽萨在那里发愁,不知她是不是已经和他永远闹翻了。然后她会赶快向她父亲的大门奔去。

  “我喊你这么半天了,你还在外面街上?”老罗根姆会一面怒冲冲地叫吼着,一面他的肥手就会落到她的背上。“给你一巴掌。我喊的时候你为什么不来?现在,我给你点厉害尝尝。你要是再有一次这个钟点才回来——我倒要看看我在我自己家里还能不能当家做主!明天你要是十点过一分回来就有你好瞧的。我就把门给锁上。你就进不来。记住!你就要在外面过夜——外面!”同时他会怒气冲天地看着她走远的身影。

  特丽萨有时会鸣咽,有时会放声大哭或绷着脸生气。她几乎恨他父亲,“这个又肥又大又粗野的东西。”他那么凶,而且仅仅因为她想呆在外面明亮的大街上! 因为他又老又胖,十点钟就想上床,他就认为别人也都一样。而外面有满天繁星,有路灯、车辆,有生活的永恒的喧闹和欢笑!

  “啊”!她脱下衣服爬上她整洁的小床时会叹口气。简直不可想象她要这样活一辈子! 同时老罗根姆也在生气并且同样地坚决。并不是他认为他的特丽萨已经交了坏朋友,但他希望能预先防止可能的危险。这个街坊决不是什么好街坊。这周围的男孩儿都太野。他想让特丽萨选一个稳重的好青年人,从他和他妻子在各处认识的德国人中选——比如说,路德教会里面。不然她就别嫁人。他知道她只是在他的铺子和肯里汉家门口之间的路上来回闲逛。他妻子不是对他说过了吗?如果他想得出他女儿已经到多远的地方去过,或甚至看见那穿得漂漂亮亮的阿尔玛丁在她身边鬼混的话,那他一定会大发雷霆的。由于他不知道这些情况,他多少还是放心的。

  许多个晚上都是老调重弹。有时她按时回来,有时不按时,但“康尼”·阿尔玛丁越来越经常地称她为他的“对象”,还给她买冰激凌吃。这一切都发生在这个短短的街区和几个街角之间的小范围里,他们就在路边站站,又沿着旁边的小街来回蹓跶半条街区,直到最后她在家里搞翻了,于是那威胁的话又重新提了出来。他经常劝她去野餐或做各种形式的郊游,但这种事情,在她这个年纪总好象是根本不能考虑的——至少不能和他一起去。她知道父亲绝对不会容忍这种想法,她连提一提的勇气也没有,更不用说擅自行动了。只是和他一起在毗邻的街角上逛逛就招来了越来越强烈的警告——甚至更多的打骂和不许回家的威胁。

  她本来是打算按时回家的,可是在六月末一个月光皎洁的夜晚,时间也过得太快了。月光是那么明媚,空气是那么温和。在微风中,甚至在这条满是灰尘的街上,也能感觉到浓郁的夏意。特丽萨,身上穿着一件新浆过的白色夏装,一直在和默特尔来回闲逛,这时她们象通常一样遇到了阿尔玛丁和古雄。此刻是十点钟,她爸爸又开始喊她回家了。

  “噢,等一下,”“康尼”说。“别动。他不会把你锁在外面的。”

  “可是他会的,”特丽萨说。“你不知道他”。

  “那好,他要锁门,你就回到我这儿来。我会照顾你的。我在这儿等你。可是他不会的。你在外面待一会儿,他会让你进去的。我家老头子以前总是拿这个办法来整我,但是行不通。我待在外面,他照样让我进去。别让他吓唬你。”他把口袋里的零钱抖得叮当乱响。

  他这一生中从来还没有过在深更半夜把一个女孩搞到手,但是吹吹牛还是满快活的,并且他还是一个俱乐部——瓦利克街雄鸡俱乐部的成员,而且他有一把俱乐部的钥匙。在这个钟点,它一定是关着大门一个人也没有,必要的话她可以在那儿一直待到天明,还可以把默特尔·肯里汉也带去。她坚持的话他就把她带去。年轻人的脸上露出了邪恶的笑容。

  这时特丽萨对他的爱慕已使她神魂颠倒了。这个年轻人苗条的身材,纤细但却有力的双手,漂亮的下巴,端正的嘴和漆黑的眼睛——他多英俊啊!他十九岁,才比她大一岁,但他却沉着、机灵、大胆。他对她又是这么温柔,这么值得爱恋!现在他吻她的时候,她就不能自主了。他的手指有一股铁一般的力量,象火一样传遍她的全身。他的目光有时紧紧勾住她,使她简直忍受不了。

  “我反正等你。”他坚持说。

  她一再犹豫着,现在什么声音也听不到了。

  她开始感觉到坏事了——比老罗根姆的声音震憾整个街坊还要使她紧张。

  “我非得走了。”她说。

  “哎呀,你是个怕死鬼,你真是!”他嘲笑地说。“你总是怕,有什么好怕的?他总是说要把你锁在外面,但他从来没锁过。”

  “是没锁过,但他会锁的,”她紧张地坚持道。“我想他这次已经锁上了。你不知道他。他给惹恼了的时候真怕人。啊,康尼,我非走不行了”!这不是第六次就是第七次她要走了,而他又一次抓住她的胳膊和腰并想吻她,但她溜走了。

  “啊,你呀”!他叫道。“他把你锁在外面才好呐!”

  到家门口她停了一会儿,想把气缓过来。外面的门象通常一样开着,但里面的门即是关着的,她推了推,但推不动。锁上了!她停了一会儿,浑身一股寒战,然后她开始敲门。

  没有人答应。

  她又推推门,这一次很紧张了,并且几乎喊了出来。仍然没有人答应。最后她听到了父亲沙哑冷漠的声音,根本不是对她说的,而是对她妈妈说的。

  “随她去,”他在前室里狠狠地说,他认为在那里她听不见他说话,“我要教训教训她。”

  “现在是不是最好让她进来吧?”罗根姆太太有气无力地求情说。

  “不,”罗根姆先生固执地说。“就是不让!让她走。既然她总要待在外面,现在就让她待着吧。我倒要看看她多喜欢关在外面。”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愤怒,他还准备好了要痛揍她一顿,这一点她是知道的。她必须一等再等,苦苦哀求,直到她痛苦万分,完全屈服了的时候他才把她放进来揍一顿——她有生以来从未挨过的一顿死揍。

  门又咚咚地响起来,她还是得不到回答。她的呼叫也得不到一点回音。

  现在,一个新的因素,本来在她的个性里并不明显但是确实存在的因素,应运而生,突然行动起来,象狄安娜一样①。他为什么总是这么严厉?她也没干什么错事,不过比平常在外面多待了一会儿。他总是惦着把她关在家里还要整她。这一回,她那些女孩子气的恐惧情绪消失了,她气愤地改变了主意。

  “好吧,”她说,德国人古老的牛脾气上来了,“我不敲了。你也甭让我进去了。”

  她眼泪快要流出来了,但她坚定地回身走到门前台阶上坐下来,踌躇不决。老罗根姆从窗格子里把头伸下来看见了她,但什么也没说。他这次非要好好地教训她一下,让她知道什么是恰当的钟点!

  阿尔玛丁站在街角,也看到了她。他认出了那件筒朴的白衣服,又镇静地站住了,一股奇特的激动传遍了他的全身。他们真地把她锁在外面了!哎呀,这可新鲜。这也真太妙了。她就在那里,穿着白衣服,一声也不响,给关在外面,在她父亲门口的台阶上等着。

  特丽萨这样坐着想了一会儿,她小姑娘气的急臊和气愤控制着她。她的自尊心被伤害了,她想报复。他们不是会把她关在外面吗?好嘛,她会出去,让这些脾气暴躁的老东西试试把她找回来吧。当时她想到默特尔·肯里汉的家可以躲一下,但她决定眼前还不必到那里去。她最好等一会儿看看——也可以走开吓唬吓唬他们。他会打她吗?也许会,也许不会。她也许会回来的,但那还不是马上的事情。眼前还没什么关系。“康尼”还在街角上。他非常爱她。她感觉到这一点。

  她站起来走上静下来的人行道,沿着街往前走去,她现在十分紧张。电车还在开着,店铺里的灯还亮着,路上还有行人,但很快这些就会都没有了,而她却被锁在外面。小街已经成了空荡荡的走道,只有一排排幽暗的路灯了。

  在街角上,她的小情人几乎要扑到她的身上来。

  “给锁在外面了吧,是不是?”他眼睛发亮地问道。

  她当时很高兴看到他,因为一种无名的恐惧已经笼罩了她。家是关系重大的。到目前为止,家就是她的整个生活。

  “是的。”她有气无力地回答。

  “好,咱们走走吧。”男的说。他还没完全决定到底要干什么,但夜晚还早着哩。把她带在身边真美——他的人。

  在前面一个街角他们从麦盖尔和德勒亨蒂警官的身边走过,他们正一边悠闲地摇晃着警棍,一边谈论政治。

  “真不象话”,德勒亨蒂警官说,“现在世道搞成这个样子,”他停顿一下接着说,“那不是老罗根姆的姑娘和小阿尔玛丁在一起吗?”

  “是的”。麦盖尔回答说,一边看了看。

  “我在想他最好为她操点心,”前面那个警官说。“她年纪太轻,不能和那样的人鬼混。”

  麦盖尔表示同意。“他是个小流氓,”他说。“我从来就不喜欢他。他太放肆了,他在这里迈尔的烟草厂工作,还是雄鸡俱乐部的成员。他没安好心,我敢讲。”

  “教训教训他们,”阿尔玛丁边走边对特丽萨说。“咱们蹓跶一会儿,让他们明白你可不是好惹的。他们就再也不会把你锁在外面了。我们回去的时候他们要是再不让你进门,我就给你找个地方,这好办。”

  他掉过头来向她眼睛里看的时候,他那敏锐的眼睛闪闪发光。他已经打定注意,只要他有办法就决不让她回去。他知道一个比家还好的地方可以过夜——如果别处都不行的话,雄鸡俱乐部的房间反正是可以的。他们总能在那里待一些时间。

  老罗根姆起先看见她独自一人沿街走去,此刻对她的大胆感到惊奇了,但是以为她很快就会回来的。她竟然表现得如此放肆,真是惊人,但他要教训她!拿鞭子狠狠抽一顿!可是,十点半钟的时候,他把头伸到窗户外面,连她的影子也没看见。十一点钟,还是一样。于是他在房间里踱起步子来了。

  先是气愤,后是紧张,然后是又紧张又气愤,最后他浑身都紧张起来,一顶点儿气愤也没有了。他的胖老婆在床上坐了起来,把两只手扭来扭去。

  “躺下来!”他命令道。“你搞得我厌烦。我知道我在干什么!”

  “她还在门口吗?”母亲问道。

  “不在,”他说。“我想她不在了。我叫的时候她应该回来的。”

  可是他的神经逐渐衰弱,现在终于崩溃了。

  “她上街去了,”隔了一会会他焦虑地说。“我去找她。”

  他匆匆地穿上衣服,走下楼出去了。夜已经渐渐深了,午夜的寂静和黑暗正在降临。根本看不见他的特丽萨在哪里。他走过了一条街又一条街,东张张,西望望,哪里都没有她的影子,最后他呻吟了。

  “啊,天啊!”他说,眉头上迸出了汗珠,“这是怎么回事啊?”

  他想应该找警察,但眼前一个也没有。麦盖尔警官早就到附近的一家酒吧摸纸牌去了。他的同事也暂时回到他自己的路线上巡逻去了。老罗根姆继续找着,越来越担心了。

  最后他想起该赶快回家去,因为她一定已经回去了。她要是还没回去,罗根姆太太也要急疯了。如果她不在家里,他就得找警察去了。这一夜多糟啊!还有他的特丽萨——这件事不能再继续下去了。

  转过他自己家那个街角后,他几乎跑了起来,奔向那个小门廊,全身汗透,气喘吁吁。他喘息着转身进去,差点摔倒在脚下一个白色的人体上,这是一个脸朝下、身体扭动着的妇女。

  “哎呀,天哪!”他惊惶失措地大叫了起来。“特丽萨,怎么啦?维里尔明拉,拿灯来。快拿灯来,我的天啊!特丽萨自杀了。救命啊!”

  他跪下去把这个扭动的、呻吟着的人体给翻过身来。可是,在街上暗淡的灯光下,他认出这并不是他的特丽萨,幸好不是象他一开始害怕的那样,而是另一个人,不过身材和她很相似。

  “嗯!”陌生人轻轻地哼着。“啊!”

  她的衣服是灰色的,不是他的特丽萨的衣服的白色,但她的身体也是圆圆的、胖胖的。一想到一个年轻女人要死去,他感到一种最强烈的切肤之痛,但是这种情况也使他忘记自己的苦恼。

  罗根姆太太被大声叫来,连滚带爬地下了楼。在楼梯口她举着她带来的灯——一盏玻璃小油灯——然后差点失手把灯掉了下来。一个相当吸引人的身材,还不是妇女而是个姑娘,充满了某种类型所具有的姿色,现在躺在地上快死去了。她柔软的头发,本来覆盖着美丽的前额,现在前额是苍白的。她两只漂亮的手,上面戴满了戒指的,现在痛苦地紧紧攥在一起。她的蓝绸子衬衫和镶了花边的衣领被撕开了,是她自己掐脖子时撕的,在雪白的皮肤上有一道黄印子,好象是灼伤的。周围弥漫着一股怪味道,在一个角落里有一只打翻了的瓶子。

  “啊,天哪!”罗根姆太太叫道。“是个女人!她自杀了!快跑去喊警察! 啊,我的天哪!我的天哪!”

  罗根姆只跪了一会儿。这个可怜人的命运在心理上和他女儿的划了等号。他一跃而起,跳出前门,开始没命地叫警察。麦盖尔警官,正在附近摸牌,听到第一声喊就跑了出来。

  “这儿出了什么事?”他喊道,急急忙忙地跑来准备对付谋杀、抢劫、火灾或者任何人间的灾难。

  “一个女人!”罗根姆激动地说。“她自杀了。她快死了。啊,天啊! 就在我家门口!”

  “医院在哪儿?”罗根姆太太问道,很明显她想的是救护车,但不知怎么说。“她肯定要死了。啊!啊!”她喊完了又俯下身去,这位可怜的老妈妈抚摸着那紧握的双手,眼泪慢慢地滴在蓝衬衫上。“啊,你为什么要这样干啊?”她说。“啊,为什么啊?”

  麦盖尔警官主要是一个讲求行动的人。他从聚集的人群中冲上人行道,用警棍拚命敲着石板。然后他跑向最近的一台警察电话,又跑回来尽力帮帮忙。一辆从泽西轮渡码头来的牛奶车路过这里,车上装了几吨鲜牛奶,他拦住车子,要求帮忙。

  “给我们一夸特怎么样?”他以命令式的口吻说。“这里有个女人喝了硫酸了。”

  “当然可以,”司机说,他急于想知道紧张的原因。“有杯子吗?”

  麦盖尔跑回去又跑回来,拿来了一只量杯。罗根姆太太紧张地站在边上看着,粗壮的警官扶起那金发姑娘的头,喂她牛奶。

  “好了,喝吧,”他说。“快点咽下去。”

  这位姑娘是那种司空见惯的金发碧眼女郎,她睁开眼睛看了看又呻吟了一下。

  “喝下去,”警官严厉地喝道。“你想死吗?张嘴!”

  由于一生中都习惯于害怕警察,她甚至现在死到临头也唯命是从。她的嘴唇张开,鲜牛奶喝干了,有一点洒到了脖子和嘴巴上。

  他们正忙着的时候,老罗根姆走了回来,站在他妻子的身边看着。德勒亨蒂警官听到夜间木头警棍敲击石板的特别声音后也来到了。

  “哎呀,哎呀,”罗根姆发狂地叫着,“她还在外面。我找不到她。啊,啊!”

  街上一阵铃响,一辆飞驰的救护车迅速转过弯来。下来了一位年轻的外科医生,一看这个女人的状况就命令马上把她抬上车。两个警官和罗根姆帮助外科医生把她抬到了救护车里。过了一会儿,又是一阵孤独的铃声疯狂地划破夜空,这就是一场悲剧所剩下的全部痕迹了。

  “你知道她是怎么到这儿来的吗?”德勒亨蒂警官问道,他已经回来找罗根姆做人证了。

  “不,不知道,”罗根姆难受地回答。“我找我女儿回来,她已经在这儿了。哎呀,天哪,我女儿丢了。她不见了。”

  罗根姆太太也唠唠叨叨地说着,眼前的事更使她痛感到特丽萨出走的严重意义。

  警官起初根本没听懂他们在说些什么。他一心只想着眼前这个案子的情节。

  “你说你回来时她就在这儿了?你从哪来的?”

  “我说过了我在找女儿。我回来的时候这个女人已经在这儿了。”

  “好。那是什么时候?”

  “就刚才。不过半小时以前。”

  麦盖尔警官连骂带吓唬赶走一小群聚在那里的人群后又走了回来。他这时才第一次注意到这一对通常总是心平气和的德国老夫妻如此激动。

  “你女儿怎么啦?”他问道,抓住了他们一句话。

  两位老人马上同时叫了起来。

  “她走了。她跑掉了。哎呀,天哪,我们一定要找她。快——我们把门锁上她进不来了。”

  “把她锁在外面了,呃?”麦盖尔等他们花了半天时间快讲完了的时候问道。

  “是的,”罗根姆解释说,“本来只想吓唬她一下。因为我喊她她不回来。”

  “那肯定是我们看见正和小阿尔玛丁一起逛马路的那个大姑娘了,你还记得吧?穿白衣服的那个。”德勒亨蒂对麦盖尔说。

  “白衣服,对啦!”罗根姆应了一声,听到她和什么人一起逛马路的事情对他是当头一棒。

  “你听到了吗?”他和罗根姆太太几乎同时叫了起来。“我的天哪,你听见了吗?”

  他说这话的时候几乎跳了起来。他的两手在他肥胖通红的脑袋两边挥动。

  “你晚上放她出去干什么?”麦盖尔粗鲁地问道,他现在搞明白是怎么回事了。“女孩儿这个钟点根本不能待在外面,何况附近还有那些小流氓。没错,我看见她了,大约两小时以前。”

  “啊呀,”罗根姆呻吟着。“两小时了。啊,啊,啊!”他的声音非常歇斯底里了。

  “得啦,进去说吧,”德勒亨蒂警官说。“在这外面嚷嚷没用。跟我们讲一下她什么样子,我们就去发出警报。你不可能发现她还在附近逛荡的。”

  老夫妻俩细致地描述了她。两个警察转身走向附近的岗亭然后不见了,留下这一对德国老夫妻沉浸在悲痛之中。附近一个教堂里的一座古老的钟敲了一点,然后又敲了两点。钟声象刀子一样割在人心上。罗根姆太太害怕地哭了起来。罗根姆来回走着,嘟嘟嚷嚷地自说自话。

  “这案子真怪,”报告了特丽萨的问题之后,德勒亨蒂警官向麦盖尔这样说,但指的只是刚给送走的那个门口的弃女,他们对她的命运比对特丽萨的兴趣大得多。她是这个城市卖淫业的一分子,他们很想知道她自杀的原因。“我想我认得这个女人。我知道她从哪儿来的。你也认得——就是拐角上阿黛尔妓院,对吧?她也不是自己跑到这个门口来的。她是被人家扔在这里的。你知道他们怎么搞的。”

  “你说得对,”麦盖尔说。“她是被扔在那儿的,她也是从那地方来的。”

  他们两个现在翘起了鼻子,又意味深长地翻翻眼。

  “我们去吧。”麦盖尔接着说。

  他们到了68号。门头上那盏触目的红灯①不言而喻。他们从容不迫地走过去敲门。随即就有一个涂脂抹粉的下流社会的女人开了门。

  “阿黛尔在哪儿?”麦盖尔问道,同时两个人帽子也不摘就进去了。

  “她上床了。”

  “叫她下来。”

  他们不慌不忙地在挂满镜子的俗里俗气的客厅里坐下来等着,同时小声地交谈着。很快,一个穿着俗丽的质地厚实的长睡衣的四十岁的女人睡眼惺忪地下来了,脚上穿着双红拖鞋。

  “我们是为了你今晚的那桩自杀案来的。那是怎么回事?她是谁?她怎么会到街角上那个门口的?说吧。”这个鸨母装出一副受了冤枉又莫名其妙的神气,于是麦盖尔又加了一句,“你知道。别装蒜!她是怎么喝毒药的?”

  “我不知道你在说些什么?”这女人做出一副清白无辜的样子说。“我从来没听说过什么自杀。”

  “得了吧,”德勒亨蒂紧追着问,“街角上的那个姑娘。你知道的。我们知道你有门路,但我们照样要搞清这个案子。交代吧。不会登报的。是什么使她服毒的?”

  两个警官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这女人起先踌躇,最后软了下来。

  “噢——是——她的情人把她抛弃了——就这么回事。她那么伤心,我们对她一点儿办法也没有。我劝过她,可她不听。”

  “情人吗?”麦盖尔插进来问,好象这是世界上从未听过的事情。“他叫什么名字?”

  “我不知道。向来不可能知道。”

  “她叫什么名字——安妮吗?”德勒亨蒂明智地问道,仿佛他已经知道了,只是走形式问一声。

  “不——她叫埃米莉。”

  “好,她究竟怎么到那个地方去的?”麦盖尔非常和蔼地问。

  “乔治把她搞去的,”她回答说,指的是那里一个打杂的人。

  他们坐在那里盘问,渐渐地,整个悲惨的故事就真相大白了。就象世上一切任性、错误、苦难一样地悲惨。

  “她多大了?”

  “噢,二十一岁。”

  “好,她是哪儿人?”

  “噢,纽约本市的。一天夜里她家里人把她锁在外面了,就是这么回事儿。”

  这女人说最后这句话的神情使警察想起了老罗根姆和她的女儿。他们本来已把她忘得干干净净了,虽然他们已经报过警。由于害怕过多地干扰这个出名的、有政界后台的机构,两人就离开了,但一到外面就谈论起另外那个案件。

  “我们什么时候应该把这个女孩儿的事情告诉老罗根姆,”麦盖尔冷笑着对德勒亨蒂说。“他今晚就把他的孩子给锁在外面了。”

  “对,让他听听这件事是会有好处的,”德勒亨蒂回答说。“我们最好回去看看他女儿回来了没有。她这会儿也许回来了。”于是他们就往回走,但并没有为这两件惨案感到不安。

  到了罗根姆家,他们又一次大声地敲门。

  “你女儿又回来了吗?”麦盖尔听到里面有人答应就问道。

  “啊,还没回来,”歇斯底里的罗根姆太太说,她现在一个人单独在家。“我丈夫又出去找了。哎呀,我的天啊! 天啊!”

  “这就是你们把她锁在外面的结果嘛,”麦盖尔高傲地回答她。这时他又想起了另外那一件事。“今晚楼下的那个姑娘也是一度在外面给锁过的。”他自己碰巧也有一个女孩儿,所以他想把这个故事的教训点出来。“你们不应当干这种事。你把她锁在外面让她到哪儿去呢?”

  罗根姆太太又呻吟了。她解释说这不是她的过错,不管怎样对她说这些话是完全多余的。这意见对她的丈夫更有用处。

  两名警官最后回到警察局去看看是否已按电话报告办理了。

  “当然,”一名巡佐说,“当然办了。你以为怎么样?”然后他把面前记录本上的记录念给他们听:

  “‘寻找女青年,特丽萨·罗根姆。年龄十八;身高约五英尺三英寸;浅发,蓝眼,白布衣服,饰有蓝色丝带。最后被人看见时和小青年阿尔玛丁在一起,此人现年约十九岁,身高约五英尺九英寸,体重一百三十五磅。’”

  还有一些更加具体明确的细节。据估计,一个多小时以来,从炮台区到哈莱姆①,以及更远的地方的警察,都一直在长长的街道和阴暗的角落搜索一个穿白衣服的姑娘,和一个十九岁的小青年在一起——但只是据估计。

  这一地区的另一名警官霍尔西,负责华盛顿广场的一部分的,自从在电话上接到关于特丽萨和阿尔玛丁的相貌描述后,在这个愉快的夏日夜晚已看到过许多对青年男女了,但没有一对与描述的相符。和麦盖尔与德勒亨蒂一样,他对所有这类案子都不怎么关心,但是清晨三点在一个街角上闲荡的时候,他的同事,一个叫佩斯里的警官,走过来也漫不经心地提到那对失踪的青年人。

  “我敢打赌我看见了他们俩,不到一小时以前。她穿着白衣服,我觉得她好象并不愿意呆在外面似的。我当时也没留意,但现在我想起来了。他们行为有些古怪,至少她有些古怪。他们从第四街那头进入了这个公园。”

  “那我们看看去。”霍尔西建议说,因为他正闲得无聊。

  “好。”另外那个警官马上就同意了,他们一起开始了细心的搜索,在月光下的树木下面边走边踢着草。月亮已经偏西,所有的树枝都披着一层银色的月光和露水。在花丛里,在一堆堆的小灌木丛旁边,在喷泉附近,他们各自分道搜寻。最后,正在逡巡的霍尔西在一堆茂密的火红色的灌木丛旁边站住了,甚至在月光下这灌木丛也显得有点发红。一阵低低的声音传到了他的耳朵里,还有一阵非常象抽泣的声音。

  “这是什么?”他心里想,同时走近了去听。

  “你为什么现在还不跟我走呢?”第一个声音说。“他们再也不会让你进去了。你不是和我在一起吗?那还哭什么?”

  没有回答,但也没有抽泣声。她一定是一直在不出声地哭着。

  “走吧。我会照顾你的。我们可以住在霍伯根①。我知道一个地方,我们今晚可以到那里去。这没什么。”

  有一阵响动,好象说话人在拍她的肩膀。

  “哭干什么?你不相信我爱你吗?”

  那警官刚才悄悄地靠近想看得清楚些,现在靠得更近了。他要亲眼看个明白。月光下,在离他不远的地方,他可以看见他们坐在那儿。高高的灌木几乎把长凳全给围住了。小青年的两只胳臂紧紧地搂着穿白衣服的姑娘。他弯下身子去看看清楚,一眼看到他搂着她亲嘴——搂得那么紧使她只好顺从他,哪怕她有几分不愿意也没用。

  要是早几个小时,这是一件平常的事情,但现在却是饶有趣味了。警官发生了兴趣。他弯着腰蹑手蹑脚地朝前走。

  “你们俩在这儿干什么?”他突然直起身子站在他们面前问道,好象他本来并没看见他们。

  姑娘急忙摆脱她尴尬的姿势,一言不发,满脸通红。青年人站了起来,神情紧张但仍然满不在乎。

  “噢,我们在这儿坐坐。”他回答说。

  “真的吗?嗐,我说,你叫什么名字?我看我们找的就是你们俩。阿尔玛丁吗?”

  “是我。”小青年说。

  “你呢?“他接着问特丽萨。

  “特丽萨·罗根姆。”她哽咽着回答,开始哭了。

  “好,你们俩跟我来,”我简慢地说。“局长要见你们两个。”他板起面孔推他们走。

  “干什么?”小阿尔玛丁脸吓得苍白,过一会儿才壮起胆子问道。

  “别多嘴,”警察不耐烦地回答。“走,到局里就知道了。我们要你们两个都来。别再问了。”

  在公园的另一头,佩斯里和他们遇到了一起。到警察局以后,给了把椅子让姑娘坐。她泣不成声地哭着,同时也许由于被搭救出来而感到一点宽慰。她的同伴,虽然还很年轻,也很滑头,却是天不怕地不怕的,完全是一头没达到目的的野兽。

  “最好把她父亲找来。”巡佐说。老罗根姆一直没上床在屋子里来回走着,这时在清晨四点钟急匆匆地朝警察局奔去。他最初是怒不可遏,后来是悲痛欲绝,但现在一想到他又有可能见到她女儿还好好地活着,他心里充满了愤怒、害怕、悲伤等等,真是百感交集。要是他女儿还活着,他拿她怎么办?揍她?吻她?还是什么?然而一到警察局,看见他美丽的特丽萨在警察手里,并且这个年轻的陌生人也给拘留在旁边,他就又气又怕又心疼,大动感情。

  “你!你!”别人一告诉他这就是被人发现和他女儿在一起的小青年后,他马上瞪着若无其事的阿尔玛丁大叫了起来。然后,随着一阵突然的恐惧,他转向特丽萨说,“你干什么了?啊,啊!你!你!”觉得他女儿没出事以后,他又怒气冲天地对阿尔玛丁喊道:“不许你再接近我女儿!老子要打断你身上每一根骨头,你这鬼东西,你!”

  他朝押在那里的情人冲过去,但这时巡佐把他拦住了。

  “别动,”他平静地说。“把你女儿领走带回家,不然把你们两个都关起来。我们这里不许打架。听见了吗?从今以后别让你女儿上街,她就不会遇到麻烦了,别让她和这样的小流氓在一起鬼混。”阿尔玛丁退缩了一下。“这样她就一点事也不会出了。我们负责惩罚他。”

  “啊,他有什么好闹的!”阿尔玛丁执拗地说,因为他现在觉得相当有把握不会挨揍了。“我怎么啦?是他把她锁在外面的,是不是?我不过准备陪她陪到早晨罢了。”

  “好了,这些我们都一清二楚,”巡佐说,“对你我们也一清二楚。住嘴,不然就把你送到市里特别法庭去。我不允许你胡扯八道。”可是他也气呼呼地命令屠夫快走。

  老罗根姆什么也没听见。他女儿到手了。他带她回家了。她没死——就他所了解到的,甚至没受到污辱。他现在百感交集,根本不知道该干什么。

  在肉店附近的街角上他们遇到了正在闲荡的麦盖尔。他高兴地看到罗根姆又找回了他的特丽萨。这使他感到应从道德上指出这件事的教训。

  “别再把她锁在外面了,”他意味深长地喊道。“那个女孩儿就是这么到你门口的,你要知道!”

  “你说什么?”罗根姆说。

  “我说那个女孩儿是给锁在外面的。她就是因为这个自杀的。”

  “啊,我知道。”这个结实的德国人轻轻地说,但他不准备再把她锁在外面了。他茫然不知所措,直到他来到他哭哭啼啼的妻子面前,她一下子扑到特丽萨身上痛哭起来,这时他决定应该宽大为怀。

  “她很象你,”老母亲对在外游荡的特丽萨说,女儿并不知道发生在自己家门口的事。“她长得象你。”

  “我不拿鞭子抽你了,”老屠夫严肃地说。在担了那么多惊,受了那么多怕以后,他现在太愉快了,根本想不到惩罚她。“啊,别再出去了。天一晚就别上街。我不让你去。那个流氓,啊——我让他再敢来!老子宰了他!”

  “不,不,”胖母亲眼泪汪汪的,一边抚摸着女儿的头发一边说。“她不会再跑了,不会的。”老罗根姆太太完全是一副慈母的样子。

  “你不让我进来,”特丽萨固执地说。“我也没地方去。你想叫我干什么?我不想整天待在房子里。”

  “我宰了他!”罗根姆咆哮着。他现在把他的全部怒气都尽情发泄在那个不学好的情人身上。“他敢再来!他等着坐大牢!”

  “啊,他没这么坏,”特丽萨对她母亲说。她现在又回到家里了,又没出事,简直象个女英雄一样。“他是文具商阿尔玛丁先生的儿子。他们住在旁边那个街区里。”

  “你别再找那个女孩儿了,”一小时后,巡佐释放小阿尔玛丁时对他说。“你再找她,我们就把你抓起来,你至少得坐六个月的牢。你听见了吗?”

  “噢,我又不想要她,”这小青年嘴巴刻毒地冷笑着说。“让他守着他的丫头吧。谁让他把她锁在外面的?他们最好别再把她锁在外面了,我也不用多说。我不想要她。”

  “滚走!”巡佐回答说。于是他就走了。

  《老罗根姆和特丽萨》是德莱塞的一篇鲜为人知的短篇小说,它既无德莱塞早期作品如《嘉莉妹妹》和《珍妮姑娘》等长篇小说中的那种复杂曲折的故事情节与惊世骇俗的道德影响,也无其中后期作品如《天才》和《美国的悲剧》中的那种规模宏大的社会场景与批判现实的轰动效应。乍看起来,这篇作品平淡无奇,在那些辉煌巨著的映照下显得惨淡、苍白、有气无力,并无多少可取之处;然而,细细读来,我们仍能从其中发现贯穿于德莱塞许多作品中的那种对生命的、内在的、本能的、自然的力量的崇拜与歌颂,对社会的、道德的、传统的、世俗的强制力的剖析与鞭挞。

  德莱塞在这篇作品中用毫无雕饰、几近朴拙的笔法描绘着生命力的冲动,描绘着“含苞待放”的特丽萨以及“体格健壮、象个运动员”似的阿尔玛丁。他们充满青春活力,渴望自由、鄙视世俗道德、反抗传统社会的束缚。在德莱塞那里,这种生机勃勃的活力来自体内自然的、生理的发展过程,是一种超出世俗偏见、尚未受到“污染”的纯洁的自然力,因此,它不仅有其存在的合理性与必然性,而且使得束缚这种青春活力的社会力量成了一种可鄙的东西。现在,躁动于他们体内的这种生命的冲动已使他们难以继续做一个循规蹈矩的“好青年”,难以继续忍受传统道德的束缚了。特丽萨“由于她那蓬勃的青春活力所引起的内在反抗,她回家越来越迟了,”阿尔玛丁则本来就是一个“游手好闲的小混子”,早已与社会传统格格不入,现在则大胆地怂恿特丽萨反抗其父亲的专制。在德莱塞的笔下,这并不是个别现象。特丽萨的同伴,“肯里汉家的那个漂亮姑娘”默尔特同样是“一过八点就迫不及待地要一起出来到街上,在男孩子们能看见并能追上她们的地方逛荡”。阿尔玛丁的同伙乔治·古雄也并不比别人逊色,同样以“男孩子通常所特有的大胆方式结识她们”。

  德莱塞所塑造的特丽萨,阿尔玛丁等人物形象并不带有传统的道德评价,他们都是一些客观描述的对象。衡量他们的主要标准是自然主义的法则,是优存劣汰、弱肉强食的法则。很明显,在生存竞争的角斗场上,只有旺盛生命活力才能确保立于不败之地,而传统的社会习俗与伦理道德并不总是为这种生命力开辟道路,而是常常压制生命的勃勃生机。因此,德莱塞笔下的嘉莉妹妹、《天才》中的尤金·威特拉以及《美国的悲剧》中的克莱特等人物都是以无视社会道德但又精力充沛并且雄心勃勃的形象出现。这里的特丽萨和阿尔玛丁也是如此,他们忠于自己内在的冲动和本能的召唤,尽力去反抗社会传统对他们的压迫,只是不具备嘉莉、威特拉、克莱特等人那样获取成功的社会条件而已。用这种不加褒贬的笔法所描写的特丽萨及其违反家规的造反精神,以及“小混子”阿尔玛丁及其对传统道德的玩世不恭,不但未引起我们的反感,而且唤起了我们对青春活力的向往以及对他们的遭遇的深切同情。

  然而,传统的社会毕竟太强大了,它以极端粗暴专制的形式扼杀一切离经叛道的行动。特丽萨和阿尔玛丁们的反抗同它相比简直形同儿戏。老罗根姆的粗暴专横使特丽萨心惊胆战;警官的无上权威又使得“小流氓”阿尔玛丁不得不束手就范,连服毒自杀的妓女在弥留之际也本能地服从着他们的命令。社会的专制容不得一点越轨行为:特丽萨战战兢兢地晚归家几分钟便被拒之门外;阿尔玛丁的浪漫举动更被认作是犯罪行为;而妓女的悲惨遭遇则深刻反映了这种专制的残酷。德莱塞在这里用一种真实客观的笔调淡淡地叙述着这一切,就象在叙述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从而使人读来不能不深切体验到这种非人性的压制所具有的那种渗透一切,无法抗拒的力量的残酷性,同时又使人感受到了生命活力倍受摧残而产生的一种深切的悲哀。

  德莱塞毕竟是一个批判的现实主义作家,他对当时的社会环境、伦理道德及其对生命活力的压制现象很不以为然。因此,他在作品的结尾处描述了特丽萨与阿尔玛丁的更为大胆的反抗行为,而现存秩序的代表老罗根姆和警察在他的笔下则只剩下了外强中干,无可奈何的咆哮。这种处理,使用品表现了在社会传统的重压之下的生命活力仍充满勃勃生机、而社会强制的惰性力则只剩下了貌似强大的一层坚实外壳,从而使读者在一片灰暗、压抑的氛围中欣慰地看到了一线希望的光辉。

  德莱塞开始他的创作时正是现实主义运动走向自然主义之时,当时对他影响最大的是英国早期的进化论者斯宾塞,他在文学上的楷模则是自然主义文学先驱作家左拉,因此,他的作品不可避免地带有自然主义色彩。例如,他用不带道德评价的手法来反映社会生活,用达尔文的进化观来描述人类社会的生存竞争;作品中突出表现人的生理本能和欲望;人是生理本能、偶然机遇、社会环境和经济力量的牺牲品,并无法改变自己的命运等等。尽管这些自然主义特征在一定程度上减弱了他的批判现实的锋芒,但如果从真实地反映传统社会对人性的压抑方面来看,他的作品仍具有不可磨灭的光彩。在这篇作品中,尽管他没有像法国自然主义大师们那样精雕细琢,但他那略嫌粗糙的逼真描述却使我们真切地听到了一曲生命力的赞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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