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楼拜 (刘益庾 译)
一
提起欧班夫人的女仆费莉西泰,主教桥的太太们眼红了整整半个世纪。
她每年工钱一百法朗,既管下厨做饭、收拾房间,又管缝补和洗烫衣服,还会套马、饲养家禽、炼制奶油,对女主人更是一贯的忠心耿耿; 而这位夫人却不是一个脾气随和的人。
费莉西泰天蒙蒙亮就起床,怕误了弥撒。接着,她手脚不停地忙到天黑。吃过晚饭,她收好碗碟,关紧大门,往炉灰里添过木柴,就在炉膛前面打瞌睡,手里还拿着一串含珠。买东西时,她那股讨价还价的犟劲,没人能比。要说干净,那些亮锃锃的锅子,能把别人家的女仆活活气死。她生活节俭,吃饭时细嚼慢咽,还用手指把桌上的面包屑沾食干净。那面包是专为她烤的,每个重十二磅,够她吃二十天。
一年四季,她总是披着一块印花布方巾,用一个别针扣在背后;她戴一顶遮没头发的软帽,穿一双灰色的袜子,系一条红色的裙子,再在上衣外面加上一条长围裙,象医院里的女护士那样。
她的脸庞瘦削,嗓音很尖。她二十五岁时,看上去足有四十。她一到五十,旁人就根本无法猜测她的年龄了。她沉默寡言,身子挺得笔直,一举一动有板有眼,就象一个木雕的女人,由某种机械支配着她的行动。
二
她象别的女人一样,也有过一段恋爱史。
她父亲是泥水匠,从脚手架上跌下来摔死了。母亲也相继去世,几个姐姐各自谋生去了。一个佃农收留了她,虽然她年纪还小,也要叫她到田野里去放牛。她披着破衣烂衫,冻得直哆嗦;她趴在地上喝水潭里的水,平白无故就挨打,最后被冤枉偷了三十个苏①,给赶了出去。她跑到另一个田庄,在那里饲养家禽。东家挺喜欢她,所以伙伴们妒忌她。
八月里,有一天晚上(她那时已经十八岁了),他们拉她到考勒镇去参加晚会。那刺耳的提琴声,树丛里的彩灯,花花绿绿的衣衫,金色的十字架,各式各样的花边,还有那跳跳蹦蹦的人群,马上弄得她晕头转向、手足无措。她怯生生地闪在一旁观看。一个模样很有钱的年轻人两肘靠在一辆小车的车辕上抽着烟斗。他过来邀她跳舞,请她喝苹果酒,喝咖啡,吃点心,还送给她一条丝绸头巾。他以为对方领会了自己的意思,献殷勤送她回家。走到一块荞麦地边,他粗鲁地把她按倒在地上。费莉西泰一害怕,叫了起来。他只好走开。
另一天晚上,她在去博蒙镇的路上遇到一辆大车。大车装满了干草,慢悠悠地在前面走着。她想赶到头里去;在挨着车轮走过时,她认出,赶车的就是戴奥多。
他若无其事地和她攀谈,说那天的事一定得请她原谅,“毛病就出在多喝了几杯。”
她不知道怎样回答,直想逃开。
戴奥多马上换了话题,谈起了年成和镇上的头面人物。他还说,他们成了邻居了。因为他父亲已经离开了考勒镇,搬到艾考的田庄里来了。她脱口“啊!”了一声。他说,家里人希望他早点成亲。可是,他并不着急,一定要娶一个称心如意的妻子。费莉西泰低下了头。于是,他问她想不想嫁人。她微笑着回答说,取笑别人是不应该的。“不,我对你起誓!”说着,他伸出左手,搂住了她的腰;她就让他紧紧地搂着往前走去;他们的脚步也放慢了。风软绵绵的,星星亮闪闪的。满满的一车干草在他们前面悠来晃去; 四匹辕马拖着慢步,带起一片尘土。走了一会,它们径自朝右面拐了弯。戴奥多吻了她一下。费莉西泰在夜色中跑开了。
下一个星期里,戴奥多和她约会了几次。
他们躲在院子尽头靠墙的一株树下相会。她并不象小姐们那样天真,牲口早就教会她了,可是,理智和保持节操的本能使她免于失身。她这样推推阻阻,越发煽起了戴奥多的爱火。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欲望,也可能是出于天真的想法,表示要娶她做妻子。她将信将疑,他则赌咒发誓。
过后不久,他谈起一件不如意的事来: 去年,他父亲给他买了一个壮丁,但是,说不定哪一天,他可能还要被征召去的;他想起当兵就害怕。可是费莉西泰认为,这种懦怯的心理恰恰证明了他对她的爱情,所以也就加倍地爱他。她经常在夜里溜出来,和他幽会,戴奥多一会儿发愁,一会儿央求,把她折磨个够。
后来,他说要亲自去省长官邸打听消息,并约她在下个星期日半夜十一点到十二点之间,听他的回音。
约会的时间到了,她跑着去会她的情人。
她见到的是戴奥多的一个朋友。
那人告诉她,戴奥多不能再和她见面了。他为了逃避征召,已经和杜克的一位有钱的老寡妇勒胡赛太太结了婚。
这简直是晴天霹雳。她扑倒在地上,呼天抢地,嚎啕大哭,然后,独自一个人在田野里抽泣到天明。她返回田庄,表示不打算再做下去了; 到了月底,她领了工钱,把自己的东西包在一块头巾里,来到主教桥。
她走到客店前,向一位戴寡妇帽子的太太打听。这位太太正要雇一个女厨子。姑娘虽然没有什么本领,但看起来态度诚恳,而且要求也不高,所以欧班夫人最后说:
“好吧,我用你啦!”
过了片刻,费莉西泰就在她家安置下了。
女主人很讲究“家风”,而且嘴里老是叨念着“老爷”,使人感到他无处不在。所以,费莉西泰初来时老是提心吊胆地过日子,七岁的保尔,刚满四岁的维尔吉妮,在她眼里都是用珍贵的材料捏成的;她常常象马一样把他们驮在背上。可是,欧班夫人不许她过多地吻两个孩子。她觉得很受委屈。不过这里的环境安适,她也就渐渐地消除了忧闷。
孩子们是在基约那里受的教育。他是一个在区公所当差的可怜虫,出名的写得一手好字,喜欢在靴子上磨他的小刀。
遇到晴朗的好天气,全家人大清早就去杰福斯的田庄。
田庄在一个斜坡上,房舍造在院子中央。远处,大海象一个灰色的斑点。
费莉西泰从篮子里取出冷肉片,一家人就在紧靠炼奶棚的一套房间里吃午饭。这里原来是一座别墅,如今就剩下这么几间了。墙上的糊壁纸已经破烂不堪,穿堂风一过,就瑟瑟地抖动起来。欧班夫人触景生情,难过得低下头来;这样,孩子们也不敢吱声了。她于是说:“去玩吧!”孩子们拔腿就溜了。
保尔爬进仓房里捉小鸟,往池塘里打水漂,或者拿木棒敲大桶,敲得象鼓一样咚咚直响。
维尔吉妮喜欢喂兔,或奔来奔去采摘矢车菊,她跑得飞快,露出了绣花的衬裤。
秋天的一个黄昏,他们穿越一个牧场,准备回家。
上弦月照亮了天边一角,夜雾象一片轻纱,飘浮在杜克河弯弯曲曲的河面上,几头牛躺在草地中央,静静地看着这四个人走过。到了第三块草地里,有几头牛站了起来,在他们前面围成一圈。费莉西泰说:“别害怕!”她哼起一种悲歌似的曲调,轻轻抚摩着身边那条牛的背脊;它转过身去,其他几头也跟着它转了过去。可是,就在他们穿越下一块草地的时候,平地响起一声惊人的牛哞,一头公牛从雾里钻出,朝着两位妇女走来。欧班夫人想跑。“别跑!别跑!走慢一点儿!”不过他们还是加快了步子。他们听到低沉的鼻息声在背后越来越近。牛蹄象铁锤敲打着草地;它已经奔过来了!费莉西泰回身抓起两把土块,朝它的眼睛里扔去。那畜生低下了头,摇晃着犄角,浑身颤抖,连声狂哞。这时,欧班夫人已经领着两个孩子跑到了牧场的尽头。她又急又怕,不知怎样越过那道围子。费莉西泰面对着公牛,不停地朝牛眼里扔土块,使它睁不开眼睛。她边扔边退,嘴里喊着:“快跑!快跑!”
夫人下到沟底里,一会儿推保尔,一会儿拽维尔吉妮,她爬上去又摔下来,最后鼓足勇气,总算爬到坡上。
这时,公牛已把费莉西泰逼到一道栅栏跟前,它喷出的口沫溅了她一脸。再迟一秒钟,牛角就会顶穿她的肚皮。幸好,她及时地从两根木桩中间钻了出去。那庞然大物吃了一惊,站住了。
好几年里,这件事成了主教桥居民的谈话资料。费莉西泰可并不因此感到骄傲,她甚至根本没拿它当一回事。
布雷先生指点她为孩子挑选一所中学。康城的那一所,据说是最好的。保尔就要到那里上学去了; 临走时,他勇气十足地向家人告别,想到要和同学们一起生活了,他倒是满乐意的。
欧班夫人无可奈何地让儿子离开自己,因为这迟早是不可避免的。维尔吉妮也渐渐减少了对哥哥的思念。费莉西泰听不到他的闹腾声了,反倒觉得有点寂寞。不过另一件事逐渐转移了她的注意力:从圣诞节起,她每天要带小姑娘上教堂学习教理问答。
三
她先在教堂门口屈膝半跪,然后走进高大的殿堂。她穿过两排椅子,翻下欧班夫人的座位坐定,两眼向四周环顾。
两边唱诗班的位子坐得满满的,男孩子在右面,女孩子在左面; 堂长站在诵经台旁边;后殿的一块花玻璃窗上,圣灵俯视着圣母;另一块玻璃上画的是,圣母跪在圣婴耶稣的面前;圣体龛后面,有一组圣米歇尔①降龙的木雕。
神甫先讲了一遍圣史的梗慨。她听着听着,恍惚看到了乐园、洪水、巴别塔②、焚烧的城邑、灭亡的民族、推倒的偶像;从此,在这光怪陆离的故事中,她产生了对至高无上的天父的尊敬,对他的震怒的畏惧。听到耶稣殉难时,她哭了。他是多么疼爱孩子们哪,他给众人饭吃,他使瞎子重见光明,并且仁慈地自愿降临到穷人中间,生在一个马棚的粪堆上。他们为什么要把他钉在十字架上呢?福音书中讲到的那些家常事,什么播种啦,收获啦,榨汁机③啦,在她的生活中是多么熟悉啊;可是它们受到上帝的恩泽,都变成神圣的东西了;她因为爱圣羔,看到小羔羊就充满了温情;她出于对圣灵的热爱,也就越发喜欢鸽子④了。
至于教义,她可一点儿也不懂,她也不想试着学会它。堂长在台上宣讲,孩子们在台下齐声朗读,她听听就睡着了;直到功课结束,大家站起来要走了,木鞋敲响了地板,才把她惊醒。
她小时候,没有受过宗教方面的教育。就靠这样不断地听讲,她竟学会了教理。从此,维尔吉妮怎样做,她也怎样做;她跟着她斋戒,和她一起忏悔。到了圣体瞻礼节,她俩合献了一张迎圣的祭坛。
第一次圣体还没有领,她先就担足了心事。为了准备鞋子、念珠、经书、手套,她忙得不可开交。她在帮助夫人给维尔吉妮穿 衣服的时候,紧张得双手直哆嗦。
做弥撒时,她觉得心里发慌。布雷先生挡住了经台的一角;但是,那一群圣洁的小女孩就在她的正前方。她们戴着洁白的花冠,面纱挂得低低的,看上去就象一片白雪;她老远就从一个最秀气的颈脖,以及那毕恭毕敬的神态中,认出了她最心爱的小姑娘。钟响了,所有的人都低下了头;这时,殿堂里一片肃穆。大风琴开始奏乐,唱诗班和信徒们齐声唱起“上帝的羔羊”①;接着,男童列队上前,女孩子们跟着站起来。她们双手合十,一步一步,走向灯火辉煌的圣坛。孩子们在第一级台阶上跪下,一个接着一个,领了圣餐,然后,又按原来的次序,回到他们的经凳上。轮到维尔吉妮的时候,费莉西泰探出身子去看她,在她真诚的爱产生的想象中,她觉得,她和小姑娘融为一体了; 孩子的脸变成了她的脸,她穿的就是孩子的衣裙,她胸中跳动的就是姑娘的心; 临到张嘴和闭眼的时候,费莉西泰几乎晕了过去。
第二天清晨,她来到教堂的圣器室②,要求堂长允许她领圣体。她虔诚地领了圣饼,但已经体验不到前一天的那种幸福心情了。
欧班夫人希望把女儿培养成十全十美的人; 而基约既不能教英语,也不懂得音乐,所以她决定把孩子送到洪佛勒③的于徐林修道院去寄读。
小姑娘并不反对。费莉西泰却唉声叹气。她觉得夫人的心肠太硬。过后,她想也许主人是对的。这种事已经超出她该考虑的范围了。
终于有一天,一辆旧马车在大门外停住,车上走下一位修女。她是专程来接小姐的。费莉西泰把行李装到车顶上,对车夫叮咛了一番,还往车座下的杂物箱里塞进六罐蜜饯,十二个梨和一束紫罗兰。
临走的时候,维尔吉妮抱住妈妈大哭起来,夫人吻她的前额,反复地说:“别哭啦! 勇敢些! 勇敢些!”踏脚板往车上一翻,马车出发了。
每天早晨,费莉西泰照例要进维尔吉妮的卧室,对四壁看上一眼。她不能再给她梳头、系小靴子的鞋带、替她塞被窝,也不能再搀着她的小手一块儿外出了,尤其是因为见不到那张可爱的脸蛋儿,她觉得实在闷得慌。她在无事可做的时候,试着织花边。可是她的手指太笨拙了,一上来就把线头弄断;她心绪不宁,睡觉不香,用她自己的话来说:“这下可毁啦!”
为了“解闷”起见,她请求主人允许她接待外甥维克多。
每星期日,做完弥撒以后,维克多就来了。他袒着胸膛,脸颊红扑扑的,身上发出一股乡野的气息。她立刻摆好刀叉,两个人就面对面坐着吃起午饭来;她一方面为了节省开支,自己尽量少吃,另一方面,又拼命把维克多的肚子塞得满满的,以至于他吃到后来,往往就睡着了。晚课的钟声一响,她把他叫醒,替他刷净裤子上的尘土,给他打好领带,然后,靠在他的胳膊上往教堂走去。这时,她感受到一种母性的骄傲。孩子的父母每次都要他从她那儿拿点东西回去,有时候是一包土糖,几块肥皂,一点烧酒,有时候还要拿钱。他带来破烂衣服给她缝补;她乐意干这种苦差使,因为这是一种机会,可以促使他再来。
到了八月里,他父亲带着他跑码头去了。
这时候正放署假。孩子们也回家了,这使她得到一些安慰。可是保尔变得任性起来,而维尔吉妮也已经长大,再也不能用“你”来称呼她了。这使她们俩都觉得不自在,相互间仿佛隔了一道障碍。
一八一九年七月十四日,那天是星期一(她永远也忘不了这个日子),维克多说,他受雇跑外洋了。后天夜里,他要搭洪弗勒的邮船,到勒阿弗尔①赶他的快帆。这条船将从那里启航。他这一去,也许要两年才能回家。
费莉西泰听说要这么长时间,心里难受极了;到了星期三黄昏,等夫人用过晚饭,她换上皮面木底鞋,一口气从主教桥跑到洪弗勒,足足跑了四法里②。
可是到了喀尔韦岗③的时候,她没有向左拐,反而朝右走,一直走到了造船厂的工地里,只得又从那里返回来;她向路人打听,人们劝她快点走。她绕过停满船只的船坞,一路上跌跌撞撞,老是绊在缆索上。地势渐渐低了,几道灯光交叉在一起。她望见天边有许多马,以为自己是急疯了。
码头边有一群马嘶叫着,因为它们害怕海。一架滑车把它们吊起来,放进船里。甲板上堆满一桶桶苹果酒,一筐筐干酪,一袋袋粮食,旅客们在货物堆里挤来挤去;船长在骂人,母鸡在啼叫;一个小水手胳膊肘子撑在船首的吊杆架上出神,对周围的一切全不在意。费莉西泰没有认出是谁,她叫着维克多的名字,那小水手抬起头来;她向船边冲去。正在这时,舷梯突然被抽掉了。
好些妇女为邮船拉纤,她们边拉边唱。邮船出了港湾。它的骨架发出嘎嘎的响声。沉重的波浪拍打着船头。船帆转了方向,船上的人都看不见了。一轮皓月照得海面银光闪闪。邮船象个黑色的斑点,在海上越去越远,愈来愈淡,终于消失了。
费莉西泰在经过喀尔韦岗的时候,想把她最亲爱的人托咐给上帝。她泪流满面,站在那里仰望着天上的云朵,祈祷了好久。这时,全城的人都已进入梦乡,只有几个海关关员还在来回踱步; 闸孔里不停地流出水来,哗哗地,声音象瀑布。两点钟敲过了。
天亮以前,会客室①是不会开的。回去迟了,夫人肯定会生气;所以,她尽管很想亲亲那个女孩子,还是往归途上走去。当她回到主教桥的时候,客店里的年轻侍女们刚刚睡醒。
那末,可怜的孩子要在海上颠簸好几个月了。他早先几次出海时,她并不担心。去英吉利和布列塔尼,转眼间就回来了; 而这一次要到美洲,到殖民地,到西印度群岛,真是天涯海角,万里迢迢啊!
从此,费莉西泰一心想她的外甥。每当红日高照,她担心他渴了。起了暴风雨,她怕雷劈了他。听见风在烟囱里吼,或刮下屋上的瓦片,她就恍惚看到这阵狂风刮断船桅,她外甥往后一仰,从桅杆顶上掉下来,被水沫翻飞的大海吞没。有时候,她想起地理图片上的故事,就会想象出维克多被野人吃掉,在树林里被一群猴子捉住,或者在荒凉的海滩上奄奄一息的情景。不过,她是从不把这种忧虑挂在嘴上的。
药剂师告诉她,维克多的船已经驶抵哈瓦那了。他是在一份报纸上看到这条消息的。
她听人说过,那里出产雪茄,所以在她的脑海里,那边的人除了抽烟,不干别的事,维克多准是裹在烟雾里,在黑人中间穿来穿去。那么“万一有急事”,能走陆路回来吗?那地方离主教桥有多远呢?为了弄个明白,她就向布雷先生求教。
布雷走到地图前,开始解释什么叫经度。他看到费莉西泰听着发楞,嘴边就露出一种学究式的得意的微笑。然后,他拿起铅笔套子,用它找到了一个椭圆形的缺口。他指着缺口里的一个小黑点说:“就在这儿。”她俯身下去看地图,看着那些五颜六色的网和线,眼睛看花了,还是什么也看不明白。布雷问她有什么为难的事,她就要求他指出维克多住的屋子。布雷举起双手,打了个喷嚏,哈哈大笑起来;他笑她这样的天真;可是费莉西泰不明白他为什么要笑,她或许还想在地图上看到外甥的画像呢,真是无知得可怜!
半个月过去了。里埃巴象往常一样,在赶集的时候走进厨房。他交给她一封信,那是她姐夫托他捎来的。他们俩谁也不识字,她只好拿去请教女主人。
夫人正在计算一件毛衣的针数。她放下手中的活计,拆信一看,不禁打了一个冷颤。她随即用深沉的目光看了她一眼,低声说:
“是坏消息……他们告诉你……你的外甥……”
他死了,具体情况信上没有说。
费莉西泰瘫倒在一把椅子上。她把头往护壁板上一靠,紧闭双目,眼圈立刻就红了。接着,她低下头来,垂下双手,直勾勾地瞪着两眼,隔一会就说一次: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孩子!”
里埃巴望着她直叹气。欧班夫人在微微地颤抖。
她叫她到土镇去看看姐姐。
费莉西泰打了个手势,表示去也没有用。
三个人沉默了一会。里埃巴老头觉得该走了。
这时,她才进出一句话:
“他们才不当一回事呐,他们!”
她又低下头来,机械地把桌上的毛衣针拿起来又放下去。
几个妇女抬着搁板从院子里经过,搁板上放着湿漉漉的衣服。
她从玻璃窗里看到了,想起了自己还未洗好的衣服。衣服是昨天泡的,今天该洗出来了;她往外走去。
她的洗衣板和木桶一直是放在杜克河边的。她把一堆衬衫扔到河岸上,挽起袖管,拿起棒槌,使劲地捶了起来,那捣衣的声音连附近花园里的人也听到了。牧场上空荡荡的,风吹皱了河面;水底下,高大的水草弯弯地摇晃着,象浮在水里的死人头发。她强忍着悲痛,直到傍晚,表现得很坚强;可是一到房里,她实在忍不住了,一下子扑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两个拳头抵住了太阳穴。
过了很久,她才从维克多的船长那里,打听到他临死的情况。他得了黄热病①,在医院里放血放多了。四个医生一起给他治疗,可是他马上就死了。为首的一位说:
“唉! 又是一个!”
他父母一直虐待他。费莉西泰不想再和他们见面;他们也没有采取主动,也许是把她忘了,要不然,就是穷人的心肠太硬吧。
维尔吉妮的身体愈来愈差了。
她胸闷、咳嗽、连续发烧,两颊露出了血管的青纹。这一切都说明,她已经病得不轻了。布巴医生建议送她到普罗旺斯②去疗养。夫人也下了决心,要不是主教桥的气候太坏,她真想立刻把她接回去。
她和一个出租马车主商定,每星期二送她去修道院。花园里有一座阳台,站在阳台上看得见塞纳河。维尔吉妮经常挽着妈妈的手臂,踩着葡萄的落叶,在这里散步。她眺望远处的片片帆影,以及从唐卡维尔①的城堡到勒阿弗尔的灯塔之间的海岸线;有时候,阳光透过云层,照得她直眨眼睛。散步以后,母女俩就在葡萄棚下休息。母亲给女儿弄来一小坛玛拉嘎②的好酒;她想象着喝醉后的神态就笑了,所以,她只喝两个手指高那末一点儿,从不多喝。
维尔吉妮的身体慢慢好起来了。一个秋天平安无事。费莉西泰还时常劝夫人放心。不料有一天黄昏,她从附近办事回来时,看到布巴医生的马车停在大门外面; 医生站在过厅里,欧班夫人正在系帽子的带子。
“快把我的脚炉、钱包和手套拿来,要快!”
维尔吉妮得了肺炎,情况很不好。
医生说:“还有救!”于是两人冒着飞旋的雪片,上了马车。这时,天已经擦黑了。气候冷得很。
费莉西泰奔到教堂里,点了一枝蜡烛,又返身追着马车跑,跑了一小时,才追上它。她跳到马车后面的踏板上,抓住车厢两边的穗子。她忽然想起来:“院子的门没有关上!万一有贼溜进去呢?”于是她又跳下马车。
第二天,天蒙蒙亮,她就去找布巴医生。医生是当晚就回来的,可这时又下乡去了。她只好回到客店里等候消息,心想也许会有个陌生人给她捎封信来的。等到清晨,她才上了从黎薛来的驿车。
修道院在一条陡峭的小巷的尽头。她刚走到一半,忽然听到几下异样的声音。那是一阵丧钟。她想:“准是为别人敲的”;不过她还是使劲地拉响了门铃。
过了几分钟,里面响起了木鞋的橐橐声,大门开了一条缝,露出一张修女的脸。
那善心的修女沉痛地说:“她刚刚故世。”就在这时,圣莱奥纳教堂的丧钟越敲越响了。
费莉西泰上了三楼。
她一踏上门槛,就望见维尔吉妮直挺挺地躺在屋子里;她张着嘴,两手合在一起,头朝后仰着。在她头上,斜挂着一个黑色的十字架。两边一动不动的白色幔帐,看上去并不比死者的脸色白多少。欧班夫人正跪在床前,抱着床腿哭得死去活来。院长在她右面站着。五斗橱上,三个蜡台射出一片红光;屋外的雾映白了窗子。几位修女硬是把她架走了。
一连两夜,费莉西泰守着姑娘的遗体。她反复地为她祈祷,往床单上洒圣水,又坐下来目不转睛地端详她。第一个晚上,守到快天亮时,她发现死者的脸变黄了,嘴唇也发青了,鼻子已经收缩,两眼也下陷了。她一再地吻这双眼睛;要是维尔吉妮的眼睛突然睁开来,她也不会惊慌;她这种人是见怪不怪的。她替她梳好了头,裹好包尸布,把她抱进棺材,给她戴上花冠,然后把她的头发理齐,摊开。头发是金黄色的,在象她这样年龄的姑娘中,很少有这样的长发。费莉西泰剪下一绺,分出一半,藏到胸前,决心和它永不分离。
遵照夫人的意愿,遗体要运回主教桥。夫人坐在一辆关得严严的马车里,护送柩车。
做完弥撒,要走三刻钟,才能到公墓。保尔走在前面呜咽啜泣。布雷先生跟着柩车,后面是镇上有身份的居民、披墨纱的妇女,还有费莉西泰。女仆想起她的外甥,由于未能为他送葬,她是加倍的悲伤,所以送这个孩子入土,也如同把另一个一起下葬。
每天四点整,她绕过几户人家,上了坡,打开栅栏门,走到维尔吉妮的坟前。坟坐落在一个围着铁链子的小花圃里,上面竖着一根玫瑰色大理石的小石柱,底下是一块青石板,墓基隐没在百花丛中。她每天来这里浇水,添沙,跪在地上精心松土。后来,夫人自己也常来看看。她觉得这样心头倒略为松快了一点,就象得到了某种慰籍。
她的心肠也愈来愈仁慈了。
当她听到军队敲着鼓在街上经过时,她就捧起一大罐苹果酒,来到大门口,给士兵们解渴。她照料霍乱病人,保护波兰的流亡者①;其中有一个波兰人甚至声称愿意娶她做妻子。但是,有一天早上,他们俩闹翻了。原因是,当她在外面做三钟经礼拜的时候,他偷偷溜进厨房,拌好一盘酸辣菜,定定心心地吃了起来。这件事被她回来时撞见了。
继波兰人之后,她又照顾起考尔米许老头来了。据说这老头曾在一七九三年②干过坏事,现在他住在河边的一个破猪圈里。顽童们经常从墙上的裂缝中偷看他,朝他的破床上扔石子。他患着重感冒,整天躺在床上打寒颤。他的头发长极了,眼皮又红又肿,手臂上长着一个比脑袋还大的肿瘤。她给他买了衬衣,试着清扫他这个猪窝,甚至设法把他安置在面包房里住下,同时还做到不给夫人增添麻烦。后来他的肿瘤溃烂了,她又每天来给他包扎,有时候还带点烘饼给他吃,还把他放在一个草堆上晒太阳;这可怜的老头子流着口涎,哆哆嗦嗦地用微弱的声音感谢她。他看到她离去的时候,总要伸出两手,担心她把他扔下不管。他死了;费莉西泰为他献了一台弥撒,使他的灵魂得到安息。
就在这一天,她交了一个好运:午饭时,德·拉索尼埃男爵夫人的黑奴来了。他送来一只鹦鹉,连同它的笼子、横架和锁链。男爵夫人还有一个便条给欧班夫人,条上说,她的丈夫已经升任省长,他们当晚就要启程。她请她留下这只鹦鹉作为纪念,并借以表示她的敬意。
很久以来,费莉西泰一直念念不忘这只鹦鹉,因为它来自美洲!而美洲这个词会使她想起维克多,所以她经常向黑奴问这问那的。有一次,她甚至还说:“要是夫人得到它,她一定会非常高兴的!”
黑奴曾把这话告诉了女主人。现在,反正带来带去很不方便,乐得做个顺水人情,把它送人算了。
四
它叫鹭鹭。它的身体是绿色的,翅膀尖是玫瑰色的,碧蓝的前额,配着一个金色的颈脖。
可是,它有一种令人讨厌的怪癖。它老是咬木架,拨羽毛,满地撒粪,泼小杯子里的水; 欧班夫人讨厌它了,把它给了费莉西泰。
她开始教它说话;不久,它学会说:“乖孩子!——先生,为您效劳!——玛丽,敬礼!”笼子是挂在大门旁边的,有的人感到奇怪,因为,叫它雅各,它不理不睬,而所有的鹦鹉都是取名雅各的。有人说它象只火鸡,另一些人把它比作一段木头;这些比喻象刀子一样扎着费莉西泰的心!但鹭鹭固执得出奇,只要有人盯着它看,它就一声不响了。
它喜欢热闹;每逢星期天,“那几位”洛许弗叶小姐和德·乌普维尔先生等老朋友,以及药剂师翁弗阿·瓦兰先生、马提安上尉等几位新客来家里打牌的时候,它就乱飞乱跳,用翅膀扑打玻璃窗,弄得谁也听不清谁的说话。
有一天,她把鹭鹭放到草地上呼吸新鲜空气。她因为有事离开了一会儿; 等她回来一看,鹦鹉已经不见了! 她先到灌木丛里寻,又到河边和屋顶上找。女主人朝着她喊:“留神啊!你疯了!”她也不顾。她查遍了主教桥所有的花园,拦住过往的行人打听:“您有没有看到过我的鹦鹉?”有的人从来没有见过它,她就绘声绘色地描述一番。忽然,她恍惚看到磨坊后面的小山坡下,有一团绿色的东西飞舞着。可是她上了山坡一看,却什么也没有看到! 一个小贩对她说,方才他在圣梅兰的西蒙大妈的杂货铺里看到过它。她跑去一问,人家弄得莫名其妙。她没有办法,精疲力尽地走了回来。她悲伤欲绝,鞋底也磨破了。她在夫人身边的一条凳子上坐下,向她诉说寻找的经过。忽然,她觉得有件东西轻轻地落到她的肩上: 鹭鹭! 它干什么去啦?也许是到近郊散心去了吧!
她没能从这次事件中恢复过来,或者还不如说,从此她就一蹶不振了。
有一回,她着了凉,患了喉炎;不久她的耳朵也出了毛病。又过了三年,她聋了;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响,甚至在教堂里也大声嚷嚷。虽说她忏悔的罪过即便传到教区的每个角落,也不会有损于她的名誉,对旁人也没有什么妨碍,可是堂长先生还是认为,到圣器室里听她的忏悔更加合适。
她老是觉得耳朵里嗡嗡作响,这使她整天心神不定。为此,女主人经常责备她:“上帝呀!看你多蠢!”她回答说:“是啊,夫人,”同时,还在身旁不知找些什么。
她的思想范围本来就很狭隘,现在就愈来愈窄了。那悦耳的钟声和牛的哞叫也听不见了。所有的生灵全都静悄悄地、象幽灵似地活动着。如今,只有一种声音能传进她的耳朵,那就是鹦鹉的叫声。
也许是为她解闷吧,它常常学烤叉转动的滴答声、卖鱼人的尖叫声、对门木匠的拉锯声; 一听见门铃响,它就学着欧班夫人的腔调说:“费莉西泰,开门哪!开门!”
她和鹦鹉倒是有话可谈的。鹭鹭不厌其烦地卖弄它那三句陈词滥调,而她总是回答一些无头无尾的、但感情丰富的句子。鹭鹭在她孤苦伶仃的生活中,差不多成了她的儿子,她的情人。它攀着她的手指头爬,它轻轻地咬她的嘴唇,它把身体吊在她的披肩上;有时候,她额头朝前,摇着头,象奶妈逗婴儿一样逗它。这时,她的大帽檐和鸟的翅膀就一齐搧动起来。
每当乌云密布,雷声隆隆时,鹭鹭就尖声高叫,也许是想起了故乡的雷阵雨吧。雨水流淌,也能激发起它的热狂; 于是它疯魔般地飞上天花板,撞翻屋子里的东西,又从窗户飞出去,到花园里去淋雨;不过它很快就飞回来,停到壁炉的柴架上。它停在那里,一会儿展展尾巴,一会儿伸伸脖子,扑腾扑腾地抖掉身上的雨水。
一八三七年,冬天酷寒。由于天冷,她把鹦鹉放在壁炉前面。一天早晨,她发现鹭鹭耷拉着脑袋,爪子攀在铁丝上,已经死在笼子里了。它可能是死于充血。可是她相信,它是中了香芹菜的毒;她虽然拿不出任何证据,还是疑心法比把它害了。
女主人看她哭得那样伤心,就说:“好啦!把它做成标本吧!”
药剂师一向待鹭鹭好,她就跑去请教他。
他向勒阿弗尔发了一封信,那里有一个叫费拉歇的人专做这种标本。但由于驿车有时会丢失邮包,所以她决定亲自走一趟。
大路两旁的苹果树叶子都掉光了。沟渠里结了冰。农庄周围,狗汪汪地呔叫着。她的脚上穿着黑色的木鞋,臂上挎一只篮子,两手藏在短斗篷里面,在石子路中央快步走着。
她穿过森林,绕约上歇纳,到了圣嘎提安。
突然,她的身后扬起一阵尘土,一辆邮车象一团飓风,从坡道上直冲下来。驭手看到这女人还不让路,慌忙从车篷里探出身子,同时他的助手也大声吆喝起来。但是那四匹辕马越跑越快,已经无法控制了; 前面的两匹把她蹭了一下; 车夫猛地一拉缰绳,把它们拉到大路边上。可是他气极了,挥起大鞭子,兜肚子一鞭,一直抽到她的后颈。她仰面朝天倒了下去。
她苏醒以后,第一个动作是打开她的篮子。幸好,鹭鹭没被打着。她觉得右颊上火辣辣的。她用手一摸,一片殷红。脸上还在流血。
她坐在一堆碎石上,用手帕掩住伤口,然后从篮子里拿出备着点饥的面包干吃,她边吃边看着鹦鹉,倒也忘了伤痛。
她上了艾格莫维尔的高坡,望见洪弗勒的灯火象繁星点点,在夜空中闪烁;远处,大海隐隐约约地伸向前方。这时,她感到一阵伤心;悲惨的童年,初恋的失意,外甥的离别,维尔吉妮的夭折,象潮水似地,一齐涌上心头,堵住了她的喉咙,使她无法呼吸。
她要向船长亲自交待;她向他叮咛了一番,也没有说清托他带去的是什么东西。
费拉歇把这事拖了很久。他总是答应过一个星期寄回鹦鹉;拖了半年,他才通知说,木箱已经寄出,后来再也没有下文。她以为鹭鹭永远也回不来了,心想“准是他们把它侵吞了!”
它终于回来了。可真神气!红木座子上装着一根树枝。鹭鹭安然屹立,它一爪悬空,侧着脑袋,嘴里叼着一个核桃。做标本的讲究装璜,还给那核桃镀了金。
她把它藏在自己的房里。
五
草原送来夏天的气息;苍蝇嗡嗡地飞来飞去;太阳晒暖了房顶上的瓦片,把河水照得发亮。西蒙大妈回到屋里,昏昏沉沉地睡着了。
一阵钟声把她惊醒;人们做完晚祷散了。费莉西泰这时稍微清醒了些。她思念着祭圣的行列,恍惚看到了它,觉得自己就在这队伍中间。
全城的小学生、唱诗班和消防队员,都在人行道上行进;街心里,依次走着手握斧钺的教堂卫士、捧着大十字架的教堂执事、监管男孩子的小学教师、照料小女孩的修女;三个最可爱的小姑娘,头发鬈鬈的,象小天使一般,往半空中抛撒玫瑰花瓣;教堂助祭张着胳膊,给乐队打拍子;两个拿香炉的,走一步,朝圣体一回身。四个财务管理委员托着一顶红色的丝绒华盖,堂长先生披着华丽的法衣,在华盖下捧着圣体。人群象一阵潮水,在挂着白布的房墙之间,熙熙攘攘地跟在祭圣行列的后面,不一会,他们到了山坡脚下。
费莉西泰的鬓角直冒冷汗。西蒙大妈拿一块布替她擦汗,心想有朝一日,自己也会走上这条路的。
嘈杂的人声由远而近,有时很响亮,然后又渐渐远去了。
一阵枪声震撼着玻璃窗,那是邮车的助手们在向圣体鸣枪致敬。费莉西泰转了转眼珠子,费力地说:
“它没有什么吧?”她是在为鹦鹉担忧。
她进入弥留了,气越喘越急,两肋上下起伏,嘴角流出白沫。她浑身颤抖起来。
没有多久,外面传来了呜呜的喇叭声、清脆的童音和低沉的男声。有时候,这一切都沉寂了。脚步踩在花瓣上,声音低微,听起来,仿佛一群牲口在草地上行走。
教士们在院子里出现了。西蒙大妈爬上一把椅子,凑到小圆窗跟前,观看下面的祭坛。
祭坛上挂着绿色的花环,周围镶着英吉利的针织花边,中央一个小框子里,放着圣徒的遗物,两边两棵桔子树,四周一溜银蜡台和磁花瓶;花瓶里插着向日葵、百合、牡丹、毛地黄、绣球花。这一大堆五光十色的东西,由高而低,从第一级斜伸到盖住石子路的地毯上面;有几样罕见的东西特别引人注目:一个套着紫罗兰花圈的银制镀金糖罐、一枚在青苔底子上闪闪发光的阿朗松宝石坠饰、两扇画着当地风景的中国屏风,还有就是那只鹦鹉鹭鹭;它隐没在一丛玫瑰花中,只露出它那蓝色的小脑袋,看上去象一块青玉。
财务管理员、唱诗班和孩子们分三面列好了队。神甫慢条斯理地走上台阶,把光芒四射的金圣体架放在花边上,所有的人全都跪在地上。院子里一片肃静。香炉随着链子的晃动,摆过来又摆过去。
一缕青烟从香炉中袅袅升起,飘进费莉西泰的房间。她张大了鼻孔吸它,觉得有一种神秘的快感;随后她合上眼皮,嘴边露出一丝微笑。她的心脏一下比一下跳得更慢了,更微弱了,更模糊了,就象水泉干涸,回声消逝;当地吐出最后一口气的时候,她恍惚在敞开的天幕里,看到一只巨大的鹦鹉,在她的头顶上翱翔。
(本文有删节)
《淳朴的心》,又译为《一颗简单的心》,是福楼拜后期的代表作。作品没有引人入胜的情节,人物和事件都平淡无奇,只是向我们展示了一个极普通的女仆的一生,但却有着震撼心灵的效果。
女仆费莉西泰,从小就遭遇不幸,父母双亡,一个佃农收留了她。但被冤枉偷了三十个苏而赶了出去,投身到寡妇欧班太太的家里。“她先爱一个男子,其后是她主妇的女儿,其后是一个外甥,其后是一个经她收养的老汉,其后是她的鹦鹉和圣灵”(福楼拜:《致翟乃蒂夫人书》)
费莉西泰在平凡的一生中,保护她主妇的一家三口,承担了几乎所有的家务。她的手从来不闲着,闲久了就会变成一种如有所失的病症。她爱小姐,爱公子,爱外甥,爱鹦鹉,在她看来,这些完全没有区别。她具有无限的善良同情和自我牺牲精神,并且蕴藏着无比丰富的爱和对他人深深的依恋。她为人诚恳,公正不阿,象水晶一样纯洁而诚实,“和新出屉的馒头一样柔和”。作者想藉此“打动慈心的人们,令其嘘唏不已。”(同上)
这个人物足以打动人心的正是这些品德,但作者并没有虚饰夸张,更没有凭空捏造,而是立足于多方面的社会心理观察。作者的甥女回忆说:“欧班太太,她的一双儿女,她的住宅,这简单的故事的所有的细节,都如此真实,如此鲜明,具有惊人的准确性。欧班太太是我外祖母(即福楼拜之母)的一个姑母。费莉西泰和她的鹦鹉也真有其人其物”(福楼拜的甥女高芒维勒夫人《回忆录》)。作者正是在活生生的现实基础上进行创作的。但平凡的故事、平凡的人物写出来足以打动心灵,叫人嘘唏,则归功于作者高超的艺术功力。作者并没有停留在自然主义的描写上,而是有所选择,有所取舍,着重选择费莉西泰爱别人,依恋别人的细节进行传神刻划,而于她的身世,她的勤劳,则只是一般的叙述。这样既节省了笔墨,又触及到人物的心灵。
作者在描写心理细节方面显示了高超的才能,他往往通过外表来表现内心,把人物的精神世界和心理世界塑造成立体的、可感的形式、他在描写女仆极其平凡的恋爱故事时,几乎没有告诉我们这个女仆的感情,他只是让外在环境叙述着这一切。“……他伸出左手,搂住了她的腰;她就让他紧紧地搂着往前走去;他们的脚步也放慢了。风软绵绵的,星星亮闪闪的。满满的一车干草在他们面前悠来晃去。戴奥多吻了她一下。费莉西泰在夜色中跑开了。”恬静的环境正衬托出主人公幸福的心境。
小说心理描写的高超之处,还表现在作者使人物的心理刻划服务于人物的性格特征。例如女仆知道了她外甥维克多的死讯时,仍然去洗今天她应洗的衣服。“……她把一堆衬衫扔到河岸上,挽起袖管,拿起棒槌,使劲地捶了起来,那捣衣的声音连附近花园里的人也听到了。她强忍着悲痛,直到傍晚,表现得很坚强;可是一到房里,她实在忍不住了,一下子扑倒在床上,把脸埋在枕头里,两个拳头抵住了太阳穴。”在上述的细节描写中,没有任何牵强附会,矫揉造作。能够在极悲痛的时刻做些日常的平凡的琐事,这和费莉西泰整个精神面貌是协调一致的、——她是一个喜爱劳动、善于忍耐、具有极其质朴而毫不眩人眼目的勇敢的人。
总之,这篇小说是作者“最动人的篇幅(其甥女《回忆录》),充满了作者对童年的回忆。也许正因为如此,它才有着打动人心的魔力吧”(高尔基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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