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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国藩文集《为学篇》原文、翻译及解析

2021-09-13 14:23:24

  为学篇

  读书须专一经

  【原文】

  至唐镜海先生处,问检身之要,读书之法。先生言:“当以《朱子全集》为宗。”时余新买此书,问及,因道:“此书最宜熟读,即以为课程,身体力行,不宜视为浏览之书。”又言:“治经,宜专一经,一经果能通,则诸经可旁及。若遽求兼精,则万不能通一经。”先生自言:“生平最喜读《易》。”又言:“为学只有三门:曰义理,曰考核,曰文章。考核之事,多求粗而遗精,管窥而蠡测。文章之事,非精于义理者不能至。经济之事,即在义理内。”又问:“经济宜何如审端致力?”答曰:“经济,不外看史,古人已然之迹,法戒昭然;历代典章,不外乎此。”又言:“近时河南倭艮峰仁前辈用功最笃实,每日自朝至寝,一言一动,坐作饮食,皆有札记。或心有私欲不克、外有不及检者,皆记出。”先生尝教之曰:“不是将此心别借他心来把捉才提醒,便是闭邪存诚。”又言:“检摄于外,只有‘整齐严肃’四字,持守于内,只有‘主一无适’四字。”又言:“诗、文、词、曲,皆可不必用功,诚能用力于义理之学,彼小技亦非所难。”又言:“第一要戒欺,万不可掩着(拙)云云。”听之昭然,若发蒙也。

  道光二十一年七月十四日

  【译文】

  到唐镜海先生的住处,向他请教修养身心的要义和诵读书籍的方法。先生说:“应当以《朱子全集》为宗旨。”当时,我刚刚买到这套书,就问他怎么读,于是他说:“这套书最好是熟读,也就是竭尽全力把它当做自己的课程来读;而不要把它看作浏览一类的书籍。”他又说:“读经书要专心致力于一家经书,如果确实精通一家经典,那么其他各家的经典也就能触类旁通了。倘若想立刻兼通各家经典,那是万万不能精通一家的。”先生自言自语说道“生平最喜欢读《易经》”。还说:“做学问只有三条门径可走:一是‘义理’,一是‘考核’一是‘文章’。关于‘考核’,很大程度上是讲求大概形式而遗漏了具体精华部分,是一孔之见而又支离破碎。关于‘文章’,不精通义理是无法做到的。至于经世济民方面的学问,就包含在义理之内了。”我又问他说:“经世济民,应该从哪个方面着手呢?”他回答说:“”经世济民,不外乎多看史书,古人已经做了的事情,各条法令戒律都是显而易见的,历代的典章制度也无非就是这样。他又说:“最近一段时间河南的倭艮峰(倭仁)前辈,所用功力最为扎实。每天从早到晚,一言一行,以及坐卧饮食都有札记。有时内心的私欲无法克服,外在的行为存有欠缺来不及检点的,都会记录下来。”先生曾经教诲说:“不是将此心另借他心映照才得以醒悟,便是去邪心,存诚心。”他又说:“从外部来讲,约束自身,只要‘整齐严肃’四个字就够了;从内心来说,坚持操守,只要‘主一无适’四个字就够了。”他又说:“诗歌、散文、词文、戏曲都不可过于用功;如果确实能够在‘义理’方面下足工夫,那些方方面面的小的技巧也并非难事。”他还说:“第一要谨戒自欺欺人,万万不能掩盖自己的短处缺点等等。”听了这些话心中豁然开朗,如同幼儿受到启蒙了一样。

  道光二十一年七月十四日

  作文要尽性情

  【原文】

  早起,思将昨夜三诗誊稿,了此一事,然后静心读书。乃方誊之时,意欲求工,辗转不安,心愈迫,思愈棘,直至午正方誊好。因要发家信,又思作诗寄弟,千情缠绵,苦思不得一句。

  凡作文诗,有情极真挚,不得不一倾吐之时。然必须平时积理既富,不假思索,左右逢源,其所言之理,足以达其胸中至真至正之情,作文时无镌刻字句之苦,文成后无郁塞不吐之情,皆平日积理之功也。若平日酝酿之深,则虽有真情欲吐,而理不足以达之,不得不临时寻思义理。义理非一时皆可取办,则不得不求功于字句。至于雕饰字句,则巧言取悦,作伪日拙,所谓修辞立诚者,荡然失其本旨矣!以后真情激发之时,则必视胸中义理何如,如取如携,倾而出之可也。不然而须临时取办,则不如不作,作则巧伪媚人矣。谨记谨记。未正,竺虔来,久谈。背议人短,不能惩忿。送竺虔出门,不觉至渠寓,归已将晚。写家信呈堂上,仅一页,寄弟信三千余字。

  道光二十二年二月十七日

  【译文】

  早晨起来时,想把昨天夜里想好的三首诗誊写在稿纸,做完此事,接着静心读书。然而,刚要誊写,又想将诗改得更好一些,于是翻来覆去,无法安定,心中越急迫,思路越困窘,直到正午十二时才誊好。因为要发家信,又想做诗寄给弟弟,千般情愫在心中萦绕,苦苦思索也没能写出一句话来。

  大凡写作文章赋诗,应该是真挚的情感达到极点,不能不一吐为快的时候。然而也必须依靠平时积累的丰富知识,不用冥思苦想而得心应手。所讲的道理,足以表达心中最真挚、最忠实的感情。写文章的时候,没有刻意去揣摩字句的苦恼,待文章写成后,没有因为写出来的词语过于艰涩而不能表达心中所想的那种情况,这都是平时积累的功效。倘若平时浅尝辄止,那么即使有真实的感情要倾诉,但义理却不能充分地表达出来,不得不临时再去寻思‘义理’,然而义理并不是一时就能融会贯通的,那么就不得不求助于文字的功效。至于雕琢字句,就是花言巧语、取悦他人,所做的浮泛的修饰更是日益拙劣。所说的“修辞立诚”,也就荡然失去了这四个字的本意。以后倘若真情激发时,就要先看看心中的义理程度怎么样,如果能够像随手拿取携带在身边的东西那样方便,顷刻而来,脱口而出,就可以了。不然,还要临时寻求办法,那还不如不去做。这样强求自己去做就只能以花言巧语、虚假感情来取悦于人。谨记谨记!下午二时,竺虔来访,我们长谈。背后议论别人的短处,不能克制愤怒。送竺虔出门,不知不觉就走到了他的住处,回来之时天色将晚。写给父母的家信,仅仅一页纸,寄给弟弟的信三千多字。

  道光二十二年二月十七日

  读书贵有心得

  【原文】

  早起,读书数页。出门拜客三家。至海秋家拜寿。巳正至文昌馆请廖钰夫师。未正仍出,至内城谒镜海丈,久谈。旋拜窦兰泉,谈至晚始归。镜丈言:“读书贵有心得,不必轻言着述。”注经者依经求义,不敢支蔓;说经者置身经外,与经相附丽,不背可也,不必说此句,即解此句也。夜,至岱云寓,作试帖诗二首。

  道光二十三年二月廿九日

  【译文】

  早晨起来,读了几页书,然后出门拜访了三个朋友。到海秋家里去拜寿。十时到文昌馆去谒见廖钰夫先生。下午二时,又出门到内城去拜访镜海老人,畅谈很久。随后去拜会窦兰泉。谈到晚上才回家。唐镜海老先生说:“读书贵在有心得体会,不要轻易谈论着书立说。”注解经书的,要靠经书主旨探求要义,不能冗词赘句,也不能旁逸斜出,更不能节外生枝,脱离原义;讲解经书的,应将自己置身经书之外,跟经书的意旨互相补合,不违背经书就行了,没有必要说这句就只讲解这句。夜里,到岱云的住处,作两首试帖诗。

  道光二十三年二月二十九日

  写字须立规模

  【原文】

  早,清理文件。饭后温《高祖记》毕。见客三次。倦甚,小睡。中饭后,温《秦本纪》,至二更毕。见客,陶仲瑜来,久谈。写字、对联、挂屏,共约四百字。灯后清理来文数十件。写字二纸。日内颇好写字,而年老手钝,毫无长进,故知此事须于三十岁前写定规模。自三十岁以后只能下一熟字工夫,熟极则巧妙出焉。笔意间架梓匠之规矩也,由熟而得妙,则不能与人之巧也。吾于三四十岁时规矩未定,故不能有所成。人有恒言曰:“妙来无过熟。”又曰:“熟能生巧。”又曰:“成熟,故知妙也。”巧也,成也,皆从极熟之后得之者也,不特写字为然,凡天下庶事百技皆先立定规模后求精熟。即人之所以为圣人,亦须先立规模,后求精熟。即颜渊未达一间,亦只是欠熟耳。故曰夫仁亦在乎熟之而已矣。

  咸丰九年四月初八日

  【译文】

  清晨,整理文件。早饭后温习完《史记》中的《高祖本纪》。接待了三位来客。很是疲倦,于是小睡了一会儿。午饭后,温习《秦始皇本纪》,直到二更时才结束。接待了一位客人,陶仲瑜前来拜访我,我们畅谈很久。我今天写字、对联、挂屏,加起来一共大约四百个字。晚上掌灯后,清理出来的文件有几十封。练字两页纸。近些天来很喜欢写字,但是年纪大了,手也迟钝了,所以没有一点儿进步,故而知道写字这件事应该在三十岁之前写定规模。自三十岁以后就只能在一个熟字上下工夫,熟练到一定程度,那么巧妙自然就出来了。笔画和间架结构,是刻字匠的规矩,至于写得由熟悉到巧妙就是不能传授的心法了。我在三四十岁的时候写字的规矩都没有定型,因此不会有什么成就。人们常说,“妙来无过熟”,又说,“熟能生巧”,又说,“成熟,故知妙也”。所以说巧妙、成熟都是极其熟练以后才能得到的。不单写字是这样,大凡天下的各种技艺都是先立定规矩,而后才求得精熟的。就像圣人之所以成为圣人,也须先立定规矩,后来才求得精熟的。颜渊之所以没有达到圣人的最高境界,也只是欠熟练罢了。因此说,孔子所提倡的仁也只是熟悉它而已。

  咸丰九年四月初八日

  不能小道自域

  【原文】

  读书之道,杜元凯称,若江海之侵,膏泽之润;若见闻太寡,蕴蓄太浅,譬犹一勺之水,断无转相灌注、润泽丰美之象,故君子不可以小道自域也。

  咸丰九年五月十二日

  【译文】

  读书的道理,杜元凯说读书就像江水海水长时间的浸泡、蒙蒙细雨慢慢地滋润一样;倘若所见所闻太少,蕴藏积蓄太浅,比如只有一勺水,断然没有办法灌注得透彻、滋润得丰美。因此,君子不可以将自己局限在一个狭小的空间里的。

  咸丰九年五月十二日

  文章首推韩愈

  【原文】

  偶思古文之道与骈体相通。由徐、庾而进于任、沈,由任、沈而进于潘、陆,由潘、陆而进于左思,由左思而进于班、张,由班张而进于卿、云,韩退之之文比卿、云更高一格。解学韩文,即可窥六经之间奥矣。

  咸丰十年三月十五日

  【译文】

  我认为古文的技法与骈体文是相通的。从徐陵、庾信往上追溯到任昉、沈约,从任昉、沈约往上追溯到潘岳、陆机,从潘岳、陆机往上追溯到左思,从左思往上追溯到班固、张衡,再从班固、张衡往上追溯到司马相如、杨雄。在这些散文家中,韩愈的文章比司马相如、杨雄的还要高出一个级别。学习、理解并掌握韩愈的文章,就可以窥见六经中那隐微深奥的哲理了。

  咸丰十年三月十五日

  竭力为第一义

  【原文】

  凡事皆有至浅至深之道,不可须臾离者,因欲名其堂曰“八本堂”。其目曰:读书以训诂为本,诗文以声调为本,事亲以欢心为本,养生以少恼怒为本,立身以不妄语为本,居家以不晏起为本,居官以不要钱为本,行军以不扰民为本。古人格言尽多,要之每事有第一义,必不可不竭力为之者。得之如探骊得珠,失之如舍本根求枝叶。古人格言虽多,亦在乎吾人之慎择而已矣!

  咸丰十年闰三月十八日

  【译文】

  大凡所有事情都有至浅至深的道理,不能有一丝偏离,因此打算将自己的书斋命名为“八本堂”。所谓八本是:读书以训诂为本,诗文以声调为本,侍奉父母以让他们欢心为本,保养生命以少恼怒为本,立身行事以不妄语为本,居处家中以不晚起为本,担任官职以不贪财为本,行军打仗以不扰民为本。古人的格言尽管很多,就其主要的来讲,每一件事都有第一要义,一定要竭尽全力去做。如果得到了这第一要义,就像探骊得珠一样;如果失去了这第一要义,就像舍弃本根只求枝叶一样。古代人的格言虽然很多,也在于我们慎重地选择罢了。

  咸丰十年闰三月十八日

  写诗兼及辞气

  【原文】

  阅《文选》杂拟,古人措辞之深秀,实非唐以后人所可及。特气有春翡骏近者,亦有不尽然者,或不免为辞所累耳。若以颜、谢、鲍、谢之辞而运之以子云、退之之气,岂不更可贵哉!

  咸丰十一年十二月廿九日

  【译文】

  翻阅《文选》中的杂拟诗,古人在措辞方面的意义深刻、文字秀雅,实在不是唐代以后的人能够达到的,只是气势有雄健骏迈一类,也有不全是如此的,有的不可避免地有因辞害意之处。倘若能以颜延之、谢灵运、鲍照、谢朓的辞藻作铺陈,而用杨雄、韩愈的气势琢磨,难道不是更加可贵吗?

  咸丰十一年十二月二十九日

  书法须重意态

  【原文】

  古之书家,字里行间别有一种意态,如美人之眉目可画者也,其精神意态不可画者也。意态超人者,古人谓之韵胜。余近年于书略有长进,以后当更于意态上着些体验工夫,因为四语,曰:骫属鹰视、拨镫嚼绒、欲落不落,欲行不行。

  同治二年九月初六日

  【译文】

  古代书法家的书法,字里行间另有一番意境情态,比如美人的眉目很容易描绘出来,但是她的精神意境却很难描绘出来。在精神意境上超出常人的人,古人称之为韵胜。我近年来在书法上稍微有些进步,以后更应当在意境情态上多下工夫,慢慢体验。练习书法要下工夫,可归纳为四句话,这四句是:骫属鹰视、拨镫嚼绒、欲落不落,欲行不行。

  同治二年九月初六日

  气能扶理以行

  【原文】

  文家之有气势,亦犹书家有黄山谷、赵松雪辈,凌空而行,不必尽合于理法,但求气之昌耳。故南宋以后文人好言义理者,气皆不盛,大抵凡事皆宜以气为主,气能扶理以行,而后虽言理而不厌,否则气既衰持,说理虽精,未有不可厌者。犹之作字者,气不贯注,虽笔笔有法,不足观也。

  同治五年十月十四日

  【译文】

  文学家行文有气势,也如同书法家黄庭坚,赵孟頫等,文字跳跃前行,不必完全合乎文理法则,只求气势昌盛。所以南宋以后喜好谈论义理的文人,所做的文章大多缺乏气势。大概凡是做事都应该以气势为主,气势能够带着文理驰行,即使讲道理也不会让人厌烦,否则气势衰退以后,说理即使精当,也没有不令人厌烦的。如同写字的人,气势不贯注进去,即使是笔笔都有章法,也不值得欣赏了。

  同治五年十月十四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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