肉欲厨房
关于厨房,我们应该有一种雅量接受它是一间屋子里最煽情且充满 肉欲的地方。
我固执地认为,卧室的色调应该趋近透亮的蓝天冰河,或是大雪乍 停,从远山小村白茫茫的沉睡中,掉出一个陌生客的感觉。我想,搬进 棺材硬铺之前,我们最好在弹簧软铺上学习一人份的安静,并且研究一 种姿势,避免把孤独睡绉。
而厨房,请允评我放肄地说,那才是活着的世界,活得气气派派的 !
我已经秘密记录自己的厨房与食谱一段时间了,等同于畏惧青春流 逝的人以写真集保留其年轻形貌,我的厨房笔记即是肉体对话录。让我 们开始想象吧,在一间温暖且繁复的厨房里,一个保守女子欢愉地洗涤 菜蔬,以各式刀具拍、切、剁、刨、剜……她熟悉各种料理法,只要有 一台双囗瓦斯炉及两个插座,她便能让炒锅、炖锅、烤箱、电子锅…… 组成一支歌舞团。(你一定以她忘了微波炉,不,她讨厌微波炉,彷佛 它是个败德者。)当各种肥美的气味飘浮在这间厨房里:成熟蹄膀的鼾 声、清蒸鳕鱼白皙的胴体、油焖笋娇嫩的呻吟、干贝香菇菜心的呼唤以 及什锦豆腐羹发出孩童般的窃笑时,她已经准备好各式相衬的餐具与装 饰用的绿菜叶,并且剥好两粒软绵绵的红柿,盛放在描花青瓷小碟上, 多么像得道高僧啊!她如此赞美剥过皮的柿子。接着,她坐在餐桌前, 细致地品尝每一道菜的滋味,用嘴唇测温,放入嘴里,咀嚼,吞咽,感 受食物滑入体内,沿着食道进入胃所引起的那股电流;她完全熟悉胃部 蠕动的节奏,有时像被微风拂动的一只丝绸小袋,有时特别贪婪的时候 ,她觉得自己的胃不仅安了磨豆机,而且还带了齿轮。
是的,这就是我。在酷爱烹调可囗的晚餐后,以一种末代贵族的优 雅独自进餐的生涯里,我的厨房笔记忠实地记录每一种食物与我的超友 谊关系。包括最家常的新竹米粉如何让我一面擒着大竹筷翻炒一面吞掉 半锅米粉,好似遇到烈火情人;染上重感冒的冬夜,因擤不完的鼻涕而 睡不着时,独自进厨房,拉出砧板菜刀,从墙角篓子内摸出老姜,狠狠 一拍──像替寒窑里的王宝钏拍死薄情郎,煮一壶黑糖姜汤,灯下,嘘 嘘地喝出一身汗及泪花。那种暖和是农村时代的,彷佛老朋友坐牛车来 看你。笔记中,也不难发现改良品种,譬如「四神汤」如何变成只有芡 实、淮山,后来又如何专攻很难买到的淮山薯,以及它让我的身体宛如 触电的过程。
当我年老时那必定在某温泉区的养老院,肉体质感与肉欲芬芳早已 消褪,我宛如一片新东阳辣味牛肉干,端庄地坐在藤椅上晒太阳。我但 愿还有气力擒着放大镜慢慢阅读厨房笔记,每日读一道菜,我会抚着自 己的胃像抚摸宠物的头一样,邀请它与我一起回忆那些秘密的欢愉。
我希望我的生命终止于对蹄膀的回忆,不管届时母亲与姑妈的亡魂 如何瞪视,我坚持用一瓶高粱炖它,炒一把大蒜大辣,并且发狂地散布 整株新鲜芫荽与骄傲的肉桂叶,犹似,我那毫无章法且不愿被宰割的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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