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所有武侠小说中,傅红雪才是最平凡的那一个。正如叶开所说,他是天才。他有名师教授,他有舒服的环境可以容他慢慢研习武艺,他肢体健全头脑聪颖。但傅红雪不一样,古龙一向不喜欢写人的辛苦,尤其不喜欢写大侠们的辛苦。读者们只要看到他们轻功卓绝身手了得就可以了,至于这一身功夫怎么来的,似乎无关紧要。但古龙偏偏爱写傅红雪练功的艰苦,傅红雪不是天才,是苦才,他的点滴武功都是苦练而来,被关在暗无天日的密室练眼力和拔刀,每天十个小时,整整十八年,没有童年没有玩耍,不是在低矮的灌木丛中练习拔刀,就是在酷暑难耐的沙漠深处准备拔刀。傅红雪的天下第一来得太辛苦。傅红雪是贫穷的,虽然叶开也是一副乞丐打扮,但是他希望有钱的时候马上就能有钱。而傅红雪身上永远是没几个散碎银子,他只会杀人,除了杀人,他十八年的教育中什么也没有学过,他不会谋生,也没有显赫的家境,他吃最便宜和粗的面,住的是破庙的香案,穿的是破靴子,拿的也不过是一把普通至极的刀。傅红雪连性格都是平凡的,他像凡人一样自卑敏感,一样纠结矫情,一样想过逃避甚至想过自杀,他没有叶开大开大合的性格,没有叶开消泯恩仇的洒脱,他有的只有暗夜里的叹息。甚至他的爱情,也是如此的平凡,他没有什么奇遇,既没有如楚留香一样集邮地收集美女,也没有叶开的好运气能遇到铃铛一样的丁玲玲。他遇到的是一样破碎的翠浓,翠浓虽然深情,但却不够聪慧。他不能理解傅红雪,也就无从抚慰他。他能做的只有陪伴以及用自己的死来提醒傅红雪这段刻骨铭心的爱情。我甚至很怀疑傅红雪有没有爱人的能力或者说挑选自己爱人的能力。他似乎并不清楚自己对于什么性格的女人比较好感,他的爱是被动的,是等待的,只要对方温柔地对待他,他便坠入爱河。他不挑性格,不挑相貌,甚至不挑过往,决定他是否爱上对方的事情仿佛只有一件——对方是不是足够地爱他。翠浓与他明显是两条路上的人,翠浓虚荣、漂亮、活泼、快乐、轻佻、爱热闹,这几乎都是傅红雪的反义词。
翠浓可以因为爱而忍受孤寂贫苦离群索居的生活,但这终究不是发自本心,为爱而做的委曲求全,最终都会反弹。周婷和翠浓都是沦落风尘的女子,但翠浓容貌出众千娇百媚,在边城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是多少男人的梦中情人。即便是沦落风尘了,只有在傅红雪表示嫌弃的时候,她才会为自己的身份感到些许痛苦。而周婷则不同,这个带茉莉花的女孩子并没有如花容颜,所以她十七岁便饱受生活之苦,沦落在最底层的妓院中,为了散碎银子出卖自己,甚至第一次见到傅红雪,都是想要揽客。所以同样是深情,翠浓的深情多了几分“我欣赏你所以要和你生死相依”的意味,而周婷则单纯因为“你对我好曾经无缘无故给了我写散碎银子”。翠浓的生活比周婷更优渥,自然多了随心所欲的自由,甚至还有包养小白脸给傅红雪气受的任性。傅红雪爱翠浓吗?爱周婷吗?被她们身上的人格魅力所折服被闪光点所吸引因此义无反顾吗?我没有看到,只是因为他以为那一晚与自己缠绵悱恻的是翠浓,只是因为翠浓是世界上第一个向他表示好感的人,只是因为翠浓与他同病相怜,只是因为周婷曾在他醉酒崩溃的时候看护他,只是因为周婷曾想法设法的凑钱让他大醉忘却心中的痛苦,只是因为周婷愿意为了他守身如玉。如果不是翠浓,不是周婷,而是另外一个女人,只要她能够怀着母亲般的耐心和温柔对他,容忍他脆弱的神经和隐秘的自卑,那么我想傅红雪都会觉得自己“爱”上了这个女人。他和叶开不同,叶开选女人,要漂亮,要可爱,要活泼,要懂事,但傅红雪绝不是。他要的很少,因为他得到的很少。
每个人都幻想自己能够成为楚留香,踏月留香,销魂四方,或者乔峰也可以,虽然自裁于雁门关外,但顶天立地后人敬仰,再不济也得是个杨过,虽然断臂叛逆,但最终保护襄阳,力克群敌,获得官方认证,踏入大侠之列。而傅红雪,他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走的时候也什么都没有。只有一个人一把刀。
幸好他遇到了周婷。或许古龙应该对他好一点,给他安排一个绝代佳人厮守一生,也不枉费他坎坷的一生。但想想,他终究还是属于周婷这样平凡的女人的。他曾经遇到过佳人翠浓,但彼此辜负最终阴阳两隔。傅红雪就是傅红雪,即使是三十七八岁,依旧摆脱不了身上的自卑和阴暗,站在阳光下会被灼伤。正如《骆驼祥子》中祥子在得了脏病后想着去找为了家庭被迫卖身的小福子,祥子刚进城的时候可是最在乎姑娘的清白,娶一个过去不堪的女人对不起列祖列宗,可如今的祥子也不是清清白白的了,他和小福子像是一对罐子有些裂纹但是还能用,谁也不比谁高贵不是吗。如果小福子没有自杀,祥子真的娶了小福子,我相信他们会彼此好好相待的。同样的,灿若玫瑰的赵敏,貌可倾国的香香公主,来去如风的风四娘,手段妖娆的琵琶公主,都不应该存在于傅红雪的故事中,他的故事中,只有一个自卑的男人和一个细腻温柔的平凡女人相守一生,而不是一个大英雄抱的了美人归。这样的结局,对于傅红雪而言是最好不过的了。
他唯一的朋友叶开最终选择了归隐,他携发妻云游四海不知所踪,江湖上再也没有他的故事,只有无数的传说。叶开或许活着,亦或者死了。或许在某个深山中采菊东篱下,或许在某个繁华之地千金买一笑。归隐似乎是每位大侠最好的人生归宿,远离了江湖恩恩怨怨,是是非非,重新做回一个人而不是一个神,在平淡中消磨曾经的传奇。傅红雪的归隐很彻底,他在一个贫穷的山村找到了靠洗衣为生的周婷,年少沦落风尘的周婷早已想不到一生还有这样的幸运,那个习惯于不辞而别的傅红雪回来了。这可能是傅红雪简单的情史中第一次主动,他之前一直逃避,只要遇到美好就因为怕破碎而先逃开,好留一段记忆终生品味。
吐槽一句《新边城浪子》,虽然朱一龙的颜值无敌,但狗血的剧情古龙先生的棺材板都压不住。其实改编在原有剧情上新添无可厚非,但是人物的基本性格不应该有太多的改动。傅红雪这个人最大的性格特点在于骄傲而自卑,善良而纠结。他的痛苦来自于他向往美好的东西又觉得这一切终究都会离自己远去,所以干脆连追寻都不必。他的纠结矫情之处在于他习惯用对别人的藐视来隐藏自己的自卑。他不是一个人格健全的人,在某些方面甚至是个很讨厌的人,但是编剧将这些缺点隐去,只留下了个磨皮美颜过的傻白甜傅红雪。至于什么要马芳玲喝毒酒以验真心简直于妈到不能再于妈,花白凤好歹也是江湖儿女,怎么可能如此幼稚愚蠢。再比如马空群让傅红雪走钉板才能娶自己的女儿,如果是原著中的傅红雪肯定是头也不回地走掉了。再再比如叶开,真正做到了兄弟如手足女人如衣服,傅红雪曾想轻薄马芳玲和丁林玲,都被叶开出手阻止,这两个女人都曾与叶开暧昧,叶开别说出手教训傅红雪了,连责骂不快都没有一句的。还有就是傅红雪好好的癫痫,怎么就改成身中蛇毒了?正是因为他在痛苦的时候会癫痫发作,抽搐口吐白沫,他才会感到紧张和自卑。他不希望别人看到自己癫痫发作的样子,但是偏偏又总有人能看到。这对生性敏感要强的傅红雪而言不啻是一种酷刑。癫痫病是傅红雪性格形成的很重要的一环,也是他良好自省人格的体现,改成蛇毒是什么设定?不过想想现在已经被韩剧养刁了胃口的女观众们,绝不能接受男主是那样一个有着羊癫疯,曾经想要轻薄女子,冷口冷面,敏感到爆棚,浑身上下散发着直男癌的人。单单是和翠浓对骂这一条就足够让他在鲜肉市场被判个死刑了。所以,那个不完美的傅红雪,那个需要相当母性的女人才能抚慰包容的傅红雪,变成了一个温柔痴情的小白兔。如果是这样的人设,那么复仇给他带来的痛苦,失去翠浓让他感受到的生不如死,他的自卑,他的孤独,他的冷漠都显得不具有说服力了。
傅红雪毕竟是古龙笔下的人,再阴郁也还是带着一点古大侠的洒脱。即使是为翠浓禁欲二十年,再见到与翠浓容貌相仿的明月心时,也没有上演纯元甄嬛的琼瑶戏码。即使有马芳龄倾心相许,也没有搞出一段狗血三角恋。即使是再见卓夫人,也没有“你伤害了我我一笑而过,让我们放下过去重新来过”的八点档桥段。将情把握在一个恰到好处的地方,不薄情,不苦情,是最难的。李寻欢过于苦情,而楚留香过于薄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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