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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克吐温《三万元遗产》小说原文

2022-04-08 16:12:32

  三万元遗产

  1

  湖滨镇是一个有五六千人口的小镇,生活舒适,在远西部的镇子里算得上挺漂亮的一个。小镇的教堂总共能容得下三万五千人;这是远西部和南方的规矩:那里人人都信教,新教的各个教派都有信徒,也都有自己的一块地盘。湖滨镇里没有高低贵贱之分——反正没有人接受等级观念;镇子里的每一个人,每一条狗大家都认识,人人都沉浸在融融友情之中。

  萨拉丁·福斯特是镇上最大一家商店的会计,在湖滨镇上干这一行的人里面,他拿的薪水最高。他今年三十五岁,在这家店里干了十四个年头;他从成亲的那个星期干起,当时的年薪是四百块,以后慢慢地往上加,每年加一百块钱;四年后加到年薪八百块,就一直保持了下来——这笔钱数目可观,大家也都觉得他应该拿这么多。

  他的妻子伊莱克特拉是个贤内助,只是和丈夫一样,爱幻想,喜欢背着人看点儿闲书。她结婚以后——那时她十九岁,还像个孩子——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付了二十五块现钱——她的全部积蓄,在镇子边上买了一英亩地。那时萨拉丁的积蓄比她还少十五块钱。伊莱克特拉把这块地做了菜园,让隔壁的邻居照管,一年向她交 的钱就还了本。她从萨拉丁头一年的薪水里攒出三十块钱存到储蓄所,第二年攒了六十,第三年攒了一百,第四年攒了一百五十。那时萨拉丁的年薪加到了八百,与此同时,孩子也生了两个,开销大了起来。尽管如此,她还是每年从丈夫的薪水里面拿出二百块钱来存上。结婚七年以后,她在那片菜地中间盖了一幢又漂亮、又舒适的房子,造价两千块钱。她先付了一半的钱搬了进去。再过七年,她还清了债,还剩下几百块钱的结余,用来当本钱赚钱。

  伊莱克特拉赚钱靠的是地价上涨。多年以前,她还买过一两英亩地,后来这些地大都卖给了想建房的人,赚了钱。买她地的那些人脾气不错,能当好邻居,和她以及她不断扩大的家庭处得不错,相互有个照应。从这些稳妥的投资中,她每年都有大约一百块钱的额外进项。她的孩子们一年年长大,越长越可爱;她也成了一个快快乐乐的女人。丈夫和孩子给她欢乐,她也把欢乐给了丈夫和孩子。故事就是在这个节骨眼上开始的。

  最小的女儿克莱藤内斯特拉——就叫她克莱蒂吧——十一岁了,她的姐姐格雯德伦——就叫她格雯吧——十三岁,姐俩都是文文静静的好女孩。这姐俩的名字都透着父母天性中隐含的浪漫气质,而父母的名字说明这种气质又是从前辈传下来的。这是一个其乐融融的家庭,家里的四口人全都有爱称。萨拉丁的爱称很少见,听不出是男是女——他叫萨利;伊莱克特拉也是这样,她叫艾莱柯。白天,萨利是个好会计、好商人,工作兢兢业业;艾莱柯是个尽职尽责的好母亲、好主妇,也是一个深谋远虑、有生意头脑的妇女。一到晚上,他们就在温 馨的起居室里撇开了单调乏味的尘世,倘样在一个更完美的世界里。他们轮流朗读小说,神游四方,在目眩神迷的华丽宫殿中、在陰森恐怖的古堡里与王公贵族、名媛高士为伍。

  2

  一个天大的消息!这个让人惊喜交 加的消息是从邻州传来的,这一家人惟一在世的亲戚就住在那里。那人是萨利的亲戚——不是远房的族叔,就是隔了两三房的堂兄。这位亲戚名叫提尔伯里·福斯特,是个七十岁的单身汉,据说家道殷实,性子倔,多少有点儿古怪。以前萨利曾经写信和他联系过一次,以后就再也没有干过那种傻事。这一次是提尔伯里写信给萨利,说他快不行了,死后有三万块钱留给萨利;这倒不是出于亲情,而是因为一辈子的烦恼大多由钱这东西而来,所以他想死后把这些钱放到一个理想的地方,好让它们继续捣乱。这笔遗产将在他的遗嘱里做出交代,会如数付清。要拿到这笔钱,萨利必须向遗嘱执行人证明三点:一。萨利不以口头或书面方式表露出对这笔赠款的兴趣;二、不过问弥留者迈向黄泉路的进程;三、不参加葬礼。

  还没等从这封信掀起的感情风暴中完全苏醒过来,艾莱柯就写了一封信到这位亲戚的居住地去,订阅当地的报纸。

  夫妻俩人郑重约定:那位亲戚在世期间,决不向任何人提及这件大事,以免哪个不懂事的家伙拿这件事到快死的人那里去拨弄是非,好像是他们触犯禁令,故意张扬,辜负了馈赠这笔遗产的一番美意。

  在这一天剩下的时间里,萨利记账记得漏洞百出,艾莱柯也心不在焉,一会儿端起个花盆,一会儿拿起本书,一会儿又拣起块木头,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两个人都浮想联翩。

  “三万块钱!”

  整整一天,这四个令人心旌摇荡的字如仙乐一般在他们脑海中回荡。

  从结婚那天起,艾莱柯就把钱包皮攥得紧紧的,除了必须的开销,萨利从来没花过一个小钱。

  “三万块钱!”仙乐在继续回荡。一笔巨款,简直不可思议!

  整整一天,艾莱柯绞尽脑汁,思量怎么拿这笔钱去赚钱;萨利想的却是怎么花这笔钱。

  这天晚上的朗读项目停了。爸爸妈妈一言不发,心情烦躁,一点儿玩的心思也没有;孩子们也就早早地离开了。道晚安时的亲吻像给了空气,没有任何反应;爸爸妈妈根本没有意识到孩子们的吻,一个小时后他们才发觉孩子们离开起居室了。在这一个小时里,最忙的是两支铅笔,夫妇俩一直把它们拿在手里运筹帷幄。最后,萨利打破了沉默,兴高采烈地说:

  “太好了,艾莱柯!夏天咱们先拿出一千块钱来,买一匹马,一辆马车;冬天再拿出一千块钱来,买一架雪橇和一副皮雪橇障子。”

  艾莱柯的回答既果断又冷静:

  “动这笔钱?不行。这笔钱哪怕有一百万也不能动!”

  萨利深感失望,涨红了脸。

  “艾莱柯!”他气呼呼地说,“咱们苦干了这么多年,一个钱掰成两瓣花;如今咱们有钱了,总要——”

  看到她的眼神柔和了下来,萨利就没有说完。萨利的恳求打动了艾莱柯。她柔声细语地规劝萨利:

  “亲爱的,咱们不能动这笔本钱,那不是好办法。拿这笔钱的利息——”

  “那也行,那也行,艾莱柯!你真可爱,你真好!利息也不少啊,咱们要是能花——”

  “不能全花了,亲爱的,不能全花了,不过你可以花一部分。不大不小的一部分。可是那个整数不能花——一分一厘都要拿去生利,利滚利。你说在不在理?”

  “啊,在理——在理。当然在理。不过咱们还得等这么长时间,六个月才能拿到第一笔利息哪。”

  “对——也许还要晚一点儿。”

  “还要晚,艾莱柯?为什么?利钱不是半年一结吗?”

  “照那种办法投资——是半年,可是我不愿用那种办法投资。”

  “那你用什么办法?”

  “赚大钱的办法。”

  “大钱。那好啊。接着说,艾莱柯。是什么办法?”

  “投资煤炭。投到开新矿、挖烛煤上头。我说,先投一万打底。等咱们做起来了,一股可以送三股。”

  “老天,听起来真不错,艾莱柯!到时候那些股值——能值多少钱?要等到什么时候?”

  “约摸一年吧。半年利息百分之十,到一年头上就值三万块。我全都清楚,这张辛辛那提报纸上的广告都写着呢。”

  “老天,一万块钱一年变成三万!咱们把那笔钱都投进去,拿回九万来!我马上写信,现在就投——明天就怕来不及了。”

  他朝写字台飞奔而去,可是艾莱柯拦住他,把他拉回椅子上来。她说:

  “别晕头转向了。那笔钱不到手,咱们就买不了股,这你还不知道吗?”

  萨利的激情减了几分,可他还没有完全平静下来。

  “可是,艾莱柯,那笔钱是咱们的了,你知道——而且马上就要到手了。说不定他已经脱离苦海了。百分之百,现在他正打点下地狱的行头呢。我想——”

  艾莱柯打了个激灵说:

  “你怎么能这样呢,萨利!可别说这种没脸的话。”

  “那好,只要你高兴,让他戴个光圈上天堂也行,他怎么样和我无关,我只是随便说说。连句话都不许说啦?”

  “可你干吗要说那么可怕的话呢?你还没死的时候,别人这样说你,你高兴吗?”

  “不高兴。假如一辈子最后一件事就是送钱害人,他也别不高兴。艾莱柯,别管提尔伯里了,咱们说点儿实实在在的事吧。我看煤矿倒是值得把那三万块钱都投进去,这样做有问题吗?”

  “把赌注全押到一边——这就是问题。”

  “如果这样,那就算了。另外那两万怎么办呢?你想拿它们做什么?”

  “不用着急,我好好想想再决定。”

  萨利叹了口气:“要是你打定了主意,就这么办吧。”他又沉思了一会儿,说:

  “从现在起,一年之内咱们就能用一万赚两万。赚的钱咱们总可以花了吧,艾莱柯?”

  艾莱柯摇摇头。

  “不行,亲爱的,”她说,“在咱们分到头半年的红利以前,股票卖不出好价钱。你只能花一部分。”

  “哼,就能花那么一点儿啊——还得等整整一年!活见鬼,我——”

  “哎,沉住气!也许用不了三个月就分红呢——这完全有可能啊。”

  “哦,那太好了!哦,谢谢你!”萨利跳起来,千恩万谢地吻着妻子。“那就是三千块钱啦——足足三千块呀!这三千块咱们能花多少呢,艾莱柯?大方点儿——说定了,亲爱的,你就行行好吧。”

  艾莱柯太高兴了,高兴得经受不住丈夫的压力,答应拿出一千块钱来——其实,理智告诉她花这么多钱简直是瞎胡 闹。萨利把妻子一连吻了六七遍,即使如此,也表达不了他的兴奋和感激之情。这一轮感激和爱心攻势把艾莱柯逼得远离了节俭防线,在重新稳住阵脚以前,她又批给了亲爱的一笔钱——两千块。按她的想法,这两千块钱是遗产里还没动用的那两万块一年内可赚的五万或六万块钱的一部分。萨利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花,他说:

  “哦,我得抱你一下!”于是他就抱了。抱完以后,萨利拿着账本坐下来开始算账,先算第一批他想尽早敲定的大件。“马——马车——雪橇——雪橇障子——漆皮——狗——大礼帽——教堂椅子——上弦的表——镶新牙——嘿,艾莱柯!”

  “什么事?”

  “还没算完呢,是吗?算吧算吧。那两万块钱投出去了吗?”

  “没有,那笔钱不着急,我要先四处看看,再拿主意。”

  “那你怎么还没算完呀?算什么呢?”

  “嗨,我得想想投资煤矿赚的三千块钱该派什么用场啊,对不对?”

  “老天,你瞧我这脑子!我怎么没想到呢。你是怎么安排的?算到哪一年啦?”

  “不太远——也就是两三年吧。这笔钱我又安排了两次投资:一次投石油,另一次投小麦。”

  “嗨,艾莱柯,真不错!一共能赚多少?”

  “我想想——嗯,往少里说,大约能赚十八万,也许还能多赚点儿。”

  “喝!太棒了!我的天哪!咱们总算是苦尽甜来了。艾莱柯!”

  “什么事?”

  “我想一下子捐给教会三百块——有这么多钱,干吗不花呢!”

  “这再好不过了,亲爱的,这才是像你这样慷慨无私的人应该干的事呢。”

  听了这番表扬,萨利心花怒放,不过他很公道,说这件功德还是要给艾莱何记头功,因为没有艾莱柯,他也拿不到这些钱。

  然后他们上床 去睡觉,由于高兴得丢三落四,连客厅里的蜡烛都忘了吹灭。等脱了衣服,他们才想起这件事来。萨利说,蜡烛即便值一千块钱,他们也用得起,就那么点着吧。可艾莱柯还是下床 去把蜡烛熄了。

  艾莱河的这次熄烛行动可谓一箭双雕,因为就在走回床 边的路上,她突然想出了一个主意:趁那十八万块钱还没晾凉,把它翻成五十万块钱。

  3

  艾莱柯订的那份小报是周四出报,周六那份报纸才能从提尔伯里的村子跋涉五百里抵达这里。提尔伯里的那封信是周五写的,就算他当时就死,也晚了一天,赶不上当周的报纸,不过离下一周的出报时间还早着呢。这样,福斯特一家还要等差不多整整一个星期,才能知道提尔伯里是不是已经功德圆满了。这个星期好长好长,那根弦绷得好紧好紧。要是不想点有益身心的事儿,他们夫妻俩简直要顶不住了。我们已经看到,他们并不缺有益身心的事。女的正一个劲儿地忙着积累财富,男的忙着花钱——只要妻子给他花钱的机会,不论大钱小钱都无所谓。

  终于到了周六,那份《萨加摩尔周报》来了。是埃弗斯利·本内特太太送来的。她是长老会牧师的妻子,正在劝说福斯特夫妇积德行善,捐一笔钱。可是,话头还没展开,就戛然而止——责任全在福斯特家一方。本内特太大很快就发现,两位主人对她的话充耳不闻。她摸不着头脑,气呼呼地起身告辞了。本内特太太刚出门,艾莱柯就迫不及待地撕开了报纸的封套,她和萨利的眼光一起齐刷刷地掠过报上的讣告栏。真是大失所望!哪儿也没提到提尔伯里。艾莱柯从小就是个基督徒,基督徒的规矩和习惯的力量都约束着她的情感。她定了定神,用备感欣慰的口气说:

  “谢天谢地,他还没有过去哪。再说——”

  “这个老不死的,我真想——”

  “萨利!你不害臊吗?”

  “我才不在乎呢!”丈夫怒气冲冲地回答,“咱们心里想的都一样,要不是假仁假义地装蒜,你也会实话实说。”

  艾莱柯的尊严受到了伤害,她说:

  “我真不知道你怎么能说出这种不仁不义的话来,我什么时候假仁假义来着?”

  萨利还是愤愤不平,不过他想换一种说法蒙混过关,同艾莱柯休战——好像换汤不换药就能把这位行家里手瞒过去似的。萨利说:

  “艾莱柯,我可没那么坏,我原来的意思不是说假仁假义,我是说——是说——信教的那老一套,你明白吗?唔,就是生意人那一套。就是——就是——嗨,你明白我是什么意思。艾莱柯——就是——比如说,要是你拿一个空壳子摆出来当实心的东西,你也不觉得这事有什么不妥当,这不过是生意人的习惯,是从古到今的老规矩,是一成不变的风俗,是守——守——妈的,我找不出合适的词来,反正你明白我的意思,艾莱柯,这里头没有什么害人之心。我再试试换一种说法,你瞧,比如说一个人——”

  “你说得够多了,”艾莱柯冷冷地说,“咱们别再说这个啦。”

  “好吧,好吧,”萨利热情洋溢地答道,他擦着脑门上的汗,好像不知道怎么表达他的谢意才是。他沉思着做自我批评:“我本来拿了一把好牌——我明明知道是好牌——可我光抓在手里没打出去。我打牌总是犯这个毛病。要是我能坚决一点——可我没有。我从来没有。我的学问还不够啊。”

  自认吃了败仗,他也就俯首帖耳了。艾莱柯的眼神宽恕了他。

  那个很有兴趣、最有兴趣的问题马上回来了。无论什么事情也只能把它压一小会儿。这对夫妇又开始猜报上为什么没有提尔伯里死讯的哑谜。他们猜过来,猜过去,一会儿走投无路,一会儿又柳暗花明;可是转了一个大圈子,他们又回到原地,承认之所以没有提尔伯里的讣告,惟一真正合理的解释——毫无疑问——就是提尔伯里还没死。这事有点儿让人泄气,甚至可能有那么一点儿不公平;不过事已至此,也只有听其自然了。他们对此看法一致。在萨利看来,虽然天意如此,毕竟反常,不可思议。说实话,这是他能想到的最不可思议的事情之———想到这里,他也就带着几分情绪说了出来。不过,要是他的本意是想引出艾莱柯的话来,那就落空了。艾莱柯就算有想法,也都藏在心里。别管是在人世还是去陰间,她的习惯是在所有场合都不轻举妄动。

  这对夫妇只有等着下周的报纸——显然提尔伯里是拖延了死期。这就是他们的想法和决定。于是他们就把这件事撂在一边,尽力打起好心情各自忙他们的事去了。

  他们并不知道自己完全错怪了提尔伯里。那封信上提到的事,提尔伯里说到做到。他已经死了,按期死了。如今他死了四天多,已经安息了。死得彻头彻尾,死得完完全全,和公墓里头的每一位新鬼并无不同。提尔伯里死讯有足够的时间上《萨加摩尔周报》的讣告栏,只因一点点疏漏却没能上去。这种疏漏任何一家都市报纸从不会出,可是对《萨加摩尔周报》这样的乡村小报来说,却不足为奇。这一次是在社评版截稿的时候,霍斯提特绅士淑女冰激凌店白送了一夸脱草莓冰激凌,于是,为提尔伯里写的那几句平平淡淡的悼词就给抽掉了,腾出版面来刊载编辑对冰激凌店热情洋溢的谢辞。

  提尔伯里的讣告字版送到备用架上的时候,被弄乱了。本来,这条讣告将来还可以用,因为《萨加摩尔周报》从来不糟蹋“备用”稿,只要字版不乱,“备用”稿就常备不懈。可是只要字版一乱,稿子就算完了,不会起死回生,也就永远没有见报的机会了。所以,不管提尔伯里高不高兴,就算他在坟墓里暴跳如雷,也无济于事——他的死讯在《萨加摩尔周报》上永无出头之日了。

  4

  五个冗长乏味的星期过去了。《萨加摩尔周报》准时在每个周六送到,却从来只字不提提尔伯里·福斯特。这时,萨利再也没有耐心了,他恼怒地说:

  “这条他妈的老命,他还真者不死啦!”

  艾莱柯非常严厉地批评了丈夫,她义正词严地说:

  “你也不想一想,要是这句混账话刚出口,你也一蹬腿就死了呢?”

  萨利还没来得及仔细想想,就说:

  “那算我走运,没把这句话憋在心里。”

  自尊心逼着萨利说点儿什么,可他又没想好合情合理的话,就顺嘴说了这一句。接着,他偷了一垒——这是他的说法——就是溜之大吉,好免遭妻子连珠炮般的责问。

  六个月一晃就过去了。《萨加摩尔周报》仍然只字不提提尔伯里的事。这期间,萨利已经三番两次进行试探——暗示他想搞清楚。可是艾莱柯对这种暗示视而不见。于是萨利决定鼓足勇气,冒险正面进攻。他直截了当地提议自己乔装改扮,打入提尔伯里的村子,偷偷地摸清情况。艾莱柯斩钉截铁地制止了这个危险的计划。她说:

  “你想什么来着?净给我添乱!你就像个小孩子,得时时看着你,要不然就闯祸。该干什么就干什么去吧!”

  “嗨,艾莱柯,我能做得神不知鬼不觉——我保证。”

  “萨利·福斯特,你难道不知道你得四处打探吗?”

  “是啊,那又怎么啦?谁都猜不出我是谁呀。”

  “嚯,瞧你说的!有朝一日你得向遗嘱执行人证明你从来都没有打听过。那时你怎么说?”

  他把这个茬忘了。他答不上来,没什么好说的了。艾莱柯接着说:

  “别瞎出主意了,也别再添乱了。提尔伯里给你设好了陷阱。你明白那是个陷阱吗?他在旁边看着,就盼着你往里面跳呢。好吧,只要有我在,他就得竹篮子打水——一场空。萨利!”

  “嗯?”

  “只要你活着,哪怕等一百年,你也别问一句那件事。你答应我!”

  “好吧。”萨利不甘心地叹了一口气。

  艾莱柯的口气缓和了下来,她说:

  “别沉不住气,咱们快成功了。咱们可以等着,不用着急。咱们那两笔固定收入一直在增加,至于期货,我从来没有看走过眼——这些钱财正万儿八千地往上翻呢。本州里再没有另外一家像咱们这样走运了。咱们已经开始往富人队里混了。这你都知道,是吧?“

  “是,艾莱柯,没错。”

  “那就得感谢上帝的恩赐,别再自寻烦恼了。没有上帝的帮助和指引,你敢想咱们有这样多的收获吗?”

  答话的人吞吞吐吐:“不——不,我不敢想。”萨利又满怀深情,用赞赏的口气说:“不过,说到炒股票的智慧和耍弄华尔街的小手腕儿,我倒觉得你用不着外行帮忙,要是真想,我——”

  “别说了!可怜的孩子,我知道你没有害人之心,也没有大不敬的意思,可是,你一张嘴,就总是漏出几句吓人的话来。你老是让我提心吊胆的,为你、也为咱们家捏着一把汗。以前打雷我没害怕过,可如今我一听见打雷,就——”

  她停住嘴,哭了起来,再也说不下去了。此情此景深深打动了萨利,他攥住妻子的手千般抚慰,发誓要痛改前非,他自责了一番,后悔不迭地请求宽恕。他诚心诚意地为自己的言行道歉,说只要能够弥补过失,他甘愿做出任何牺牲。

  他私下里把这件事深刻反思了好长时间,决心今后大面上要过得去。发誓洗心革面并不难,其实他已经这样做了。可是,这样做真有什么好处,有什么长远的好处吗?没有,这都是暂时的——他深知自己的弱点,很痛心地自认这个弱点——说得到但是做不到。一定要想更好、更保险的办法不可,这样的办法他到底想出来了。他从自己一分一厘节省的血汗钱里拿出一笔来,在房顶上安了一个避雷针。

  时隔不久,他故态复萌了。

  习惯这东西能创造出多少奇迹啊!而习惯又是多么快。多么容易形成啊——无论是不起眼的小习惯,还是脱胎换骨改造我们的大习惯,全都如此。如果一连两天偶然都在凌晨两点睁眼,我们就必须小心了。因为再来一次,这偶然就变成了习惯;还有,只消一个月的酗酒放荡——不过,这些都是人所共知的事实,不说也罢。

  耽于幻想的习惯、白日做梦的习惯——这种习惯发展得多快啊!它已经成了一种享乐。一有闲暇,我们就被它勾走了魂,深陷其中,它侵蚀了我们的心灵,让我们沉醉于蛊惑人心的妄想之中——是啊,我们的梦幻生活和我们的真实生活混淆不清,真假难辨,这是多么迅速,多么轻而易举的事情啊!

  不久,艾莱柯订了一份芝加哥的日报和一份《华尔街指数》。她用了整整一个星期,拿出每周日读圣经的劲头来,勤奋研读这两份报纸,重点研究财经版。萨利注意到,她预测和把握物质和精神市场证券行情的天赋和判断力正在迅速而稳步地发展壮大。对此,萨利佩服得五体投地。他为艾莱柯闯荡世俗股市的勇气和胆略感到骄傲,对她处理精神事务时戒急用忍的心态也同样自豪。他注意到艾莱柯无论在哪一方面都从不丧失理智;她颇有胆量,在尘世的期货市场上总是做短线,但是她小心翼翼地到此为止——在其他方面,她做的都是长线。她的策略既稳健又简明,就像她对萨利解释的那样:她在世俗期货方面的投入是投机,而在精神期货方面的投入则是投资。对前者她不惜走钢丝,碰运气;对后者她却“不肯弄险”——她不光要翻倍,还要股票过了户才算数。

  没过几个月,艾莱柯和萨利的想像力就培养起来了。每日的训练开拓了这两部机器的活动范围,提高了效率。结果,艾莱柯在想像中赚钱的速度比开始时设想的快得多,萨利和她比翼齐飞,花富余钱的本领也与日俱增。开始时,艾莱柯把投资煤矿的收益期定为十二个月,她对这个期限也许会缩短为九个月的问题不予考虑。可那只是还没启蒙时的小儿科,是在金融方面未经指导、没有经验和缺乏实践的花拳绣腿。不久她就开了窍,九个月的期限消失了,那笔想像中的一万块钱投资翻了三倍后阔步归来。利润凯旋了!

  这是福斯特夫妇大喜的日子。他们都高兴得说不出话来了。说不出话来的另一个原因是:在细细观察市场之后,艾莱柯战战兢兢地用遗产中剩余的两万块钱冒险炒了一把。在想像中,她眼看着手里的股票一个点又一个点地往上涨——伴随着股市每时每刻都可能暴跌的风险——最后,她的精神压力太大,再这样下去实在承受不住了——她做这种冒险生意还是新手,心太软——于是,她用想像中的电报给想像中的经纪人发出一个想像中的指令,让他抛出。她说四万块钱的赚头已经够多了。抛出这笔股票,恰逢煤矿的投资给他们返回丰厚利润的那一天。正如我方才讲到的,这夫妻俩说不出话来了。那天夜里他们大喜过望、如醉如痴,极力想意识到一件了不起的大事,那就是这笔财富——想像中的现款——实际上净值十万。实打实的十万。

  从此,艾莱柯再也不怕投机做股票;起码不再害怕从梦中惊醒,面颊惨白——那都是初出茅庐时的事情了。

  这的确是个永志不忘的夜晚。慢慢地,已经发了财的意识在这对夫妻的灵魂深处站稳了脚跟,于是他们开始给这些钱派用场了。假如我们能透过这两位梦乡客的眼睛展望,就能看到他们那幢整洁的小木屋消失了,代之以一栋两层的砖瓦房,房前有铸铁的栅栏;我们还能看到从客厅的天花板上垂下一盏三个头的煤气灯;原先家用的碎布地毯变成了一码一块五的华贵布鲁塞尔货,大路货的壁炉也不见了,一座装着云母窗的考究大壁炉堂而皇之地取代了它。咱们还能看到其他一些东西,其中有马车,雪橇幛子,高筒礼帽,等等。

  从此以后,尽管他们的女儿和邻居们看到的还是旧木屋子,可在艾莱柯和萨利眼里,那是一栋两层楼的砖瓦房;艾莱何天天晚上都为想像中的煤气费单子操一会儿心,然后从萨利满不在乎的回答中得到很大的安慰:“那算什么?咱们付得起!”

  他们富起来的第一天晚上,这夫妻俩上床 之前决定庆祝一番。他们一定要开一个派对——主意已定。可是,怎么跟女儿、跟邻居们解释呢?他们不能暴露已经富起来的底牌。萨利想开派对,甚至有点儿迫不及待;可是艾莱柯头脑清醒,没有批准。她说,尽管这些钱就像到手的一样,可还是等到真正到手才好。她坚持这个立场,毫不动摇。必须保守这个大秘密——对女儿、对邻居们都要保密。

  这对夫妻左右为难。他们必须要庆祝,他们打定主意要庆祝;可是,既然要保密,他们怎么庆祝呢?三个月之内没人过生日。提尔伯里还没解决,他显然是要长命百岁了;那,他们庆祝什么呢?萨利想着想着,越来越着急,越来越心烦意乱。不过,萨利终于找到了出路——在他看来,这是神来之笔——把所有的烦恼一下子统统勾销;他们可以用发现美洲纪念日的名目庆祝。绝妙的主意。

  艾莱柯也为萨利的才华感到自豪,几乎想不出合适的词来表示嘉许——她说,她自己怎么也想不出这个主意来,虽然萨利受宠 若惊,对自己的才华也击节叹赏,不过他还是使劲忍着,说是这算不了什么,谁都想得到。艾莱柯听了,得意洋洋地晃着脑袋,高兴地说:

  “啊,没错!谁都能——啊,谁都能想到!比方说霍萨纳·迪尔金斯吧!阿得尔伯特·皮纳特也能——呃,亲爱的——没错!那好,我倒想看他们来比试比试,没别的意思。老天爷,连他们能想到发现一个四十英亩的小岛,我都不敢信;要说发现整个大陆 ,萨利·福斯特,你再清楚不过了,让他们搜肠刮肚,他们也想像不到!”

  这位可爱的女子知道丈夫有天赋;即使爱情使她稍稍地把丈夫的天赋高估了一点儿,不过是甜蜜而温 柔的过错而已,为了爱的缘故,这是可以原谅的。

  5

  庆祝会开得很顺利。朋友们老少咸集,济济一堂。年轻人有弗萝酋·皮纳特、格蕾丝 ·皮纳特以及她们的哥哥阿得尔伯特·皮纳特,他是一个满了师的年轻补锅匠,生意正红火。还有小霍萨纳·迪尔金斯,他是一个刚刚满师的泥瓦匠。阿得尔伯特和霍萨纳已经对克莱藤内斯特拉和格雯德伦·福斯特献了好几个月的殷勤,两个女孩的父母察觉以后,心中暗喜。现在他们突然发觉喜不起来了。他们意识到经济状况的改变已经在他们的女儿和两个小工匠之间筑起了一道社会地位的屏障。两个女儿如今可以往高处走了——一定要往高处走。不错,一定要往高处走。她们不必嫁给级别比律师或者商人低的男人了;老爸和老妈操着心呢,决不能让她们下嫁。

  可是,这些念头和设想都藏在心里,没有摆到桌面上来,也没有给庆祝活动罩上陰影。摆到桌面上来的是志得意满的矜持和高傲,以及气度不凡的派头和从容的举止,让客人们发出由衷的赞叹,感到十分惊讶。人人都察觉了这一点,大家议论纷纷,但是没人能发现其中的秘密。这里面有非同寻常的神秘之处。有人随口说了两句,却没想到他们是歪打正着:

  “他们就像是发了横财似的。”

  一语中的,正是如此。

  多数母亲都会按照老规矩包皮办儿女的婚姻大事,她们会向女儿训话,讲一通莫测高深却又不着边际的大道理——这种训活往往事与愿违,只会把女儿训得泪水涟涟,引起她们内心的反感;如果这些母亲还要教训那些小工匠不要再打女儿的主意,就会把事情弄得更糟。然而,这位母亲却与众不同。她很务实。她既没有教训那两个年轻人,也没有对其他人提及此事,只告诉了萨利一个人。萨利听完了表示理解,不光理解,还赞不绝口。他说:

  “我明白你的意思。不能当面给这些货色挑毛病,这样不讲场合会伤了感情,坏了生意。你不用加钱,只消把货物的成色提上去,听其自然就行了。艾莱柯,这就叫聪明,实在聪明,绝顶聪明。你想要什么样的货色?选好了没有?”

  没有,她还没有选好。他们必须在市场上巡视一遍——他们就这么办了。他们首先把两个人提上了议事日程,他们是正在崛起的年轻律师布雷迪什和年轻牙医福尔顿。萨利一定要请他们来吃饭。然而不是马上就请;艾莱柯说,这事不急。留意这两个小伙子,等等看;如此重要的大事,要慢慢来才不会有闪失。

  事实证明这一次也很有先见之明;因为在三个星期之内,艾莱柯大发利市,她想像中的那十万块钱又变成了足色足两的四十万块。那天晚上,他们就如腾云驾雾一般。吃晚饭的时候,他们破天荒地上了香按。也不是真有香按,而是运用了充分的想像力弄假成真了。这是萨利提议的,艾莱柯心一软就顺从了。两个人心底里都惴惴不安,羞愧难当,因为萨利是戒酒会的积极分子,参加葬礼时,总是系着一条围裙,连狗都不敢多瞧他一眼。他立场坚定,。洛守自己的主张。艾莱柯是基督教妇女戒酒会的会员,该会会员的坚定意志和嫉恶如仇的神圣信念她应有尽有。然而时过境迁,炫耀财富的心理开始挖墙角了。他们的生活再次证明了一条可悲的真理,这条真理已经在人世间反复证明过:尽管信念是抵御浮华堕落伤风败德的强大而崇高的力量,但是它的力量远不及贫穷。何况拥有了四十万块钱的财富呢!他们重新审议女儿的婚事。这一次牙医和律师已经名落孙山;他们的机遇已经丧失,退出了候选人之列,不够格了。他们讨论了猪肉批发商的儿子和镇上银行老板的儿子。可是和以往一样,他们最终的结论仍然是:再等等,再考虑考虑,走一步,看一步,力求万无一失。

  他们的运气又来了。密切关注形势的艾莱柯看准了一个绝好的冒险机会,大胆炒了一把股票。紧接着是一段战战兢兢、疑虑重重、忐忑不安的时光,假如不成功,那就倾家荡产了。终于有了结果,艾莱柯激动得晕头转向,说话的声音都走了调:

  “再不用提心吊胆了,萨利——咱们已经有整整一百万了!”

  萨利感激涕零地说:

  “哦,艾莱柯,你是女人尖子,是我的心肝宝贝,咱们终于自由 了,咱们财源滚滚,再也不用算计着过日子了。这一回该喝克利廓名酒了!”他拿出一品脱树叶子酒舍命陪君子,一边喝,一边说“真他妈的不便宜”,她的眼睛喜洋洋。水灵灵的,用恨铁不成钢的眼神温 柔地指责他。

  他们把猪肉批发商的儿子和银行老板的儿子束之高阁,然后坐下来考虑州长和众议员的公子了。

  6

  如果继续跟踪福斯特家的虚财飞速增长的细枝末节,就有点儿乏味了。这一进程确实不可思议,令人眼花缭乱,头晕目眩。随便什么东西,艾莱柯都能点石成金,金光闪闪的财富越堆越高,直逼天穹。千百万的金钱流了进来,强大的财源仍然汹涌澎湃,巨大的流量还在不断增涨。五百万——一千万——两千万——三千万——难道永无止境了吗?

  两年的时光在一场前为壮观的狂热运动中匆匆度过,陶醉于其中的福斯特夫妇几乎没有留意时光流逝。他们如今拥有三亿块钱;在全国各大财团 的董事会里,他们都有一席之地;而且随着时间的推移,财富还在一百万一百万地往上摞,一次一百万,一次一千万,快得让他们刚刚能算清楚。那三亿翻了一番——又翻了一番——一番接着一番。

  已经有二十四亿了!

  慢慢地,他们的生意有点儿乱了。有必要把股票的账目清一清,理理头绪。这一点福斯特夫妇懂得,也感觉出来了。他们意识到这项工作是必不可少的;然而,他们也懂得,想圆满完成这项任务,就要善始善终,一旦开始就不能中途停顿。完成这项工作需要十个钟头;可是,他们哪有整整十个钟头的空闲时间呢?萨利一天到晚忙着卖别针,卖糖,卖印花布,每日不变;艾莱柯一天到晚忙着做饭、刷碗、打扫屋子、叠被铺床 ,天天如此,没人帮她干家务,因为两个女儿都养精蓄锐等着跻身上流社会呢。福斯特夫妇知道有办法能腾出十个钟头来,这办法只有一个。可是夫妇俩人羞于启齿;都想等着对方先开口。最后,萨利开口了:

  “总要有人让步,那我就让吧。既然我说了——声音大一点儿你也别在意。”

  艾莱柯红了脸,不过她很感激丈夫。他们没有再说下去,就自甘堕落了。这堕落就是不守安息日不干活的规矩。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有十个钟头的时间。这不过是在堕落的道路上迈出的又一步。其他的堕落行为会接踵而来。巨额财富的诱惑是致命的,足以攻破修炼不深者的道德防线。

  他们放下窗帘,不守安息日的规矩了。经过艰苦细致的工作,他们把持有的股票清点一遍,逐一造册。这一长串鼎鼎大名真吓人啊!从铁路系统公司、汽船公司、标准石油公司、越洋电缆公司、稀声电报公司,如此等等的其他公司,直到克朗代克金矿、德比尔斯钻石矿、塔马尼贪财公司和邮政部的暧昧 特权公司。

  二十四亿块钱,全都稳稳当当地投在绩优股上,财源茂盛,稳赚不赔。每年的收入是一亿二千万。艾莱柯轻松愉快地吐了一口长气说:

  “够了吧?”

  “够了,艾莱柯。”

  “那咱们怎么办呢?”

  “就此打住。”

  “洗手不干了?”

  “说得对。”

  “我同意。这件美事做完,咱们该好好休息休息,花钱享受了。”

  “太好了,艾莱柯!”

  “怎么样,亲爱的?”

  “这些收入咱们能花多少?”

  “全都能花。”

  看起来,她丈夫好像是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一句话也没说,他已经乐得说不出话来了。

  一旦发现了这个诀窍,从此以后,他们就不再守安息日的老规矩了。每个周日的晨祷以后,他们整整一天都用来编排——编排花钱的门道。这种美妙的消费活动总是持续到午夜过后。每次花钱大赛时,艾莱柯都大大方方地拿出几百万,施舍给知名慈善机构和教会产业。萨利也出手阔绰,拿出同样数目的钱,花在一些项目上。一开始他还给这些项目分别冠以固定的名目。这只是刚开始的时候。后来这些名目逐渐失去了鲜明的特色,最终淡化成“杂项类”,全都变成不清不白的名目了——这样做倒是安全。因为萨利已经开始瞎折腾了。安排这些数以百万计的巨款增加了家庭开支——买蜡烛的费用,这是一个严肃而极为棘手的问题。艾莱柯为这件事发过愁,很快就不再发愁了,因为发愁的根源已经不复存在。她也曾痛苦过,伤心过,害臊过;不过她保持了沉默,成了一个同谋。萨利开始偷蜡烛了,从商店往回偷。事情从来都是如此。巨额财富对穷惯了的人是一剂毒药,会连皮带骨吞噬他的良心。福斯特夫妇过穷日子的时候,交 给他们多少蜡烛都能信得过。可是,如今他们——我们先不涉及这个问题。从偷蜡烛到偷苹果只有一步之遥:萨利开始偷苹果;后来是肥皂;再往后是枫糖、罐头、陶器。只要我们一开始走下坡路,越变越坏可真容易呀!

  与此同时,福斯特夫妇气吞山河的金融进程中又有了其他里程碑式的标志。那栋虚构的砖楼换成了一幢花岗岩造的有棋盘格子复式屋顶的建筑;后来,这幢房子也不见了,让位于一幢更加气派的住宅——如此等等。一幢又一幢建在虚空中的豪宅拔地而起,一幢比一幢更高,更宽敞,更精美,然后又一幢跟着一幢地无影无踪了。一直到后来这些大喜的日子,咱们的梦乡客已经住进了一座宫殿式的豪宅,这是一座山顶建筑,四周树木葱茏,宫殿俯瞰着山谷、河流以及云雾缭绕的层峦叠蟑——这都是私产,都归两位幻想者所有。宫殿里仆从如云,个个穿着制服 ,来自世界各大都市的名流权贵济济一堂,外宾内宾齐备。

  这座宫殿在很远的地方,远在天边,迎着东升的太陽,它遥不可及,恍如隔世。它建在罗得岛的新港,那里是上流社会的圣地,美国显贵们的禁脔。按照惯例,每逢安息日晨祷过后,他们在这所豪宅里消磨一部分时光,其他时间花在欧洲,或者花在优哉游哉的私人游艇上。每星期在湖滨镇寒酸的角落里捱过卑微乏味的六天以后,第七天就可以云游仙界——这已经成了他们的固定节目和习惯。

  在处处受到制约的现实生活中,他们仍然像往日那样——艰难度日、克勤克俭、小心翼翼、脚踏实地。他们一直对长老会的小教堂忠心耿耿,发自内心地为教会做事,全心全意地恪守神圣而严格的教规。可是在他们的虚幻生活中,他们却追随着幻想的诱惑,却不计较这幻想的性质和变化。艾莱柯的幻想还不算特别反复无常,而萨利的幻想却已经乱了套。艾莱柯在她的虚幻生活中,先是信主教派,因为这个教派的头面人物都有来头;然后改信高教派,这是因为那里的蜡烛点得多,场面比较讲究;自然,后来她又皈依罗马天主教会,因为他们有红衣主教,蜡烛点得更多。可是艾莱柯的这些花样在萨利看来没有一点意思。他的幻想生活是一幅热情奔放、永无止境的激动人心场面,这个千变万化的过程,保证了每一个场景都新鲜活泼、光彩照人,连宗教活动也是如此。他勤奋地参与宗教活动,像换衬衫似的变换花样。

  从福斯特夫妇交 了财运的最初阶段起,他们就出手大方,随着财富逐渐增加,他们也更加慷慨。不久,他们简直是挥金如土了。艾莱柯每个周日都要建一到两所大学;另加一到两所医院;还有罗顿的一家医院和一批小教堂。时不时地建一座大教堂。有一次,萨利不合时宜、不加考虑地开了一句玩笑,他说:“要不是天冷,她已经送走一船传教士,去点化冥顽不灵的中国人拿24K金的孔教换假冒的基督教了。”

  这句没良心的粗话伤透了艾莱柯的心,她哭着跑到一边去了。此情此景让萨利于心不忍,他非常痛苦,臊得直想把泼出去的水收回来。她一句责备的话都没说——这更让他心如刀绞。居然没人让他自我反省——她本来可以劈头盖脑羞辱萨利一顿1她那宽宏大量的沉默当即报复了萨利,让他反躬自问,唤醒了他自己一连串丑恶的回忆。过去几年不尽财源滚滚来的生活他是如何度过的,这些场景一一展现在他的眼前。他坐在那里一边反省,一边脸上发烧,羞愧难当。看看妻子的生活——多么美好,蓬勃向上;再看看他自己的生活——何等轻浮,充斥着庸俗的虚荣,何等自私,何等空虚,何等卑琐啊!再看看生活的取向——从来没有上进心,只有堕落,不断的堕落!

  他把妻子的生活历程和自己的生活历程做了一番比较,找出了自己和妻子的差距——于是他沉思起来——他呀!他还有什么可辩解的?她建造第一座教堂的时候,他干吗去了?纠集了一帮玩腻了的百万富翁凑了一个牌局;在自己的宅子里头瞎折腾;一局输个千儿八百的不算,还傻呵呵地为争一个冤大头的美名沾沾自喜呢。她造第一所大学的时候,他干吗去了?他正和一个“相公”鬼混,作践自己呢;他还跟那些放浪形骸、除了钱以外一无所有的百万富翁为伍,干那些声色犬马的葡且勾当。她造第一间育婴堂的时候,他干吗去了?唉!她筹备那个高尚的女性纯洁会的时候,他干吗去了?啊,真是的!她和基督教妇女戒酒会、女性缉酒队的同仁们并肩战斗,扫荡那些害人的瓶瓶罐罐的时候,他干吗去了?他正一日三醉呢。当她捐造了一百座大教堂后,在教皇治下的罗马受到热烈欢迎,教皇向她颁授她当之无愧的金玫瑰勋章的时候,他又干吗去了?在蒙特卡罗抢银行呢!

  他停了下来。他实在想不下去了。其他的丑行劣迹更是让人不寒而栗。他站起身来,鼓足勇气想说实话:要让这段见不得人的生活曝光,坦白承认;他再也不能过这种人不人、鬼不鬼的日子了;他要去对她讲清楚。

  他说到做到。他对她讲清楚了一切;在她的怀里哭了起来;一哭三叹,乞求她的宽恕。艾莱柯极为震惊,在这场打击下几乎精神崩溃,不过他毕竟是她的亲人,她的主心骨,她心目中的守护神,是她一切的一切。无论什么样的要求,她都不能拒绝,于是他得到了她的宽恕。她觉得从今以后他再也不是从前的他了。她明白,他只能知错,但不会必改;然而,就算他如此道德败坏、腐朽堕落,难道他就不是她的亲人、她的心上人、她生死不渝崇拜的偶像了吗?她说,她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然后她就敞开自己那扇思念的心扉,放他进去了。

  7

  这件事过后不久的一天周日下午,当时他们正乘着梦中的游艇在夏日的海面上扬帆远航,斜倚在后甲板的天篷底下俯懒地享受。俩人默默无语,都在忙着想自己的心事。这些日子以来,这种沉默不知不觉地多了起来,最近更加常见。以往的亲密和至诚正在褪色。萨利那次交 心种下了恶果;艾莱柯费了好大劲从脑海里驱走那可怕的记忆,可它就是不走。这种记忆的羞耻和苦涩污染了她温 馨的幻想生活。如今她看得出来,她的丈夫(每到周日)就变成了一个放荡不羁、人见人烦的家伙。

  可是她呢——难道她自己就无可指责吗?唉,她自己明白不是这么回事。她也有件事瞒着他,这是不忠实的行为,为此,她心事重重。她违反了他们之间的约定,还把他蒙在鼓里。在强烈的诱惑下,她又做起了生意;她押上了他们全部的财产,一下子买进了这个国家所有的铁路、煤矿和钢铁企业,现在每逢安息日,她就心惊胆战,惟恐一不留神,泄漏片言只字,让他察觉。由于做了这件对不住丈夫的事,她又痛苦,又懊悔,不由得对丈夫怜悯有加。看到他躺在那儿,喝得醉醺醺、浑浑噩噩、从不疑心,她的心中就充满了悔恨。他从不疑心——全心全意、可怜兮兮地信赖她,头上却高悬着一盆可能倾家荡产的祸水,这祸水就是她放的。

  “嗨——艾莱柯?”

  萨利突如其来的一句话一下子惊醒了她。摆脱了这件烦心事,她非常高兴,就用往日那种甜蜜的嗓音答道:

  “什么事啊,亲爱的。”

  “你知道吗,艾莱柯,我觉得咱们犯了个错误——这可是你的错。我是说那件婚姻大事。”他坐了起来,肥肥的青蛙肚,慈眉善目,活像一尊铜佛;他的口气郑重起来了。“想想吧——五年多了。你还守着老规矩,一成不变:只要赚一笔,择婿的档次就提高一档。每到我琢磨着要举行婚礼的时候,你的眼光又高了,让我一回回地失望。我觉得你也太难伺候了。总有一天咱们得落个高不成低不就。头一次,咱们把牙医和律师甩了。也罢——甩得有道理。接着咱们甩了银行老板和猪肉批发商的儿子。这也由他去——甩得有道理。再往后,咱们又没看上众议员和州长家的公子——我承认这也没有什么不妥。接下来是参议员和合众国副总统的公子——做得很对,这种芝麻官做不长远。后来你就瞄上贵族了;我记得当时咱们家的油田终于见油了——对。咱们要在四百家大户里面蓖一遍,网罗一些门第显赫、出身不凡的世家贵胄,这些血统纯正的家族历经一百五十年,具备大家风范,一百年前就除去了祖先身上的咸鱼和老羊皮袄的气味,从那以后就再也没有做过一天苦工,两手清清爽爽。到时候了!该举行婚礼了吧?当然。可是不成,从欧洲来了两个货真价实的贵族,你马上让煮了半熟的鸭子飞了。艾莱柯,这可太让人扫兴了!从那以后,又是长长的一队2你甩了两个二等男爵,换成两个男爵;甩了这两个男爵,又换成了两个子爵;子爵换成伯爵;伯爵换成侯爵;侯爵再换成公爵。艾莱柯,现在该兑现了吧!——这把牌你已经打到头了。你把四个公爵放在手里挑三拣四。他们的国籍各不相同;个个都美名远扬,血统纯正,谱系清楚;个个都破了产,背了一屁股债。他们要价不低,可咱们能出得起呀。好了,艾莱柯,别再拖了,别再犹豫不决了:把一副牌都摆开,让姑娘们自个儿挑吧!”

  在萨利对艾莱柯的婚姻战略大张挞伐的过程中,她一直面带温 柔而沉稳的笑容。她的眼里闪出一丝快意的光芒,那似乎是得胜时流露出的欣慰的惊诧。她用尽可能平静的口气说:

  “萨利,要不,咱们就找个——找个皇族吧?”

  真不得了哇!这可怜的人儿一下子昏了头,跌倒在船侧的龙骨板上,小腿被错架擦破了一层皮。有一阵儿,他两眼直冒金星,后来清醒了、才一瘸一拐地走过去坐在妻子身边。他那双朦朦胧胧的眼睛,向妻子倾诉着当年的那种赞美和爱意。

  “老天爷!”他热情洋溢地说,“艾莱柯,你真棒——你是全世界最棒的女人!你真是莫测高深,我服了。我一直以为有资格对你的规划指手划脚。就我!还指手划脚呢!假如我停住嘴想一想,就能明白你的锦囊妙计了。亲爱的心肝,我总是这么毛手毛脚,沉不住气——给我讲讲吧!”

  这位受了奉承、喜气洋洋的女人凑到他的耳边,悄悄说了一个王子的名字。听了这个名字,他屏住呼吸,乐得脸上放光。

  “天哪!”他说,“你抓得真准!他开了一家赌场,还管着一块墓地,一个主教和一座教堂——全都是他自己的产业。全都稳赚百分之五百。他的股无可挑剔,在欧洲都是数得着的金筹股产业。那块墓地——在全世界是优中选优的:除了自杀的,其他鬼谢绝入内;真的,再说,免费埋葬期已经截止,不再优惠了。那个公园地盘不大,不过也够用了:墓地里面有八百英亩,外面有四十二英亩。这是个君主国——这一点至关重要;至于地盘大小倒是无所谓。要光是贪图地盘的话,上撒哈拉大沙漠呀。”

  艾莱柯心潮澎湃,她高兴极了。她说:

  “你想想,萨利——这个家族从来没有跟欧洲皇亲国戚之外的人通过婚:咱们的外孙子可以登基了!”

  “千真万确,艾莱柯——还得手握权杖;外孙子拿着权杖随随便便,满不在乎,就像我拿着一把尺似的。艾莱柯,你抓得太准了。他已经攥在你手心里头了,是不是?跑不了吧?你没给他留活口吧?”

  “没留。你就等好消息吧。他不是一份债务,而是一笔资产。另外那个也一样。”

  “那一个是谁,艾莱柯?”

  “是西基斯蒙德一西格弗里德一劳恩费尔德一丁克尔斯皮尔一施瓦岑伯格一布鲁特沃斯特殿下,卡普雅默世袭大公。”

  “不可能!你是开玩笑吧!”

  “千真万确,绝无虚言。”她答道。

  他万分激动,兴高采烈地把她搂在怀里,说:

  “真是太神奇、太美妙了!这是三百六十四个古日耳曼诸侯国中历史最悠久、贵族味最浓的一个,也是俾斯麦取消割据后很少几个允许保留族产的王室之一。我知道那个庄园,我去过那儿。那儿有一个制绳作坊,一个蜡烛厂,还有一支军队。一支常备军。步兵骑兵都有。有三个兵,一匹马。艾莱柯,咱们漫长的等待旅途既有伤心,也有希望,上苍有眼,我现在真高兴。我又高兴,又感激你,亲爱的,这都是你的功劳。定下日子了吗?”

  “下个周日。”

  “太好了。咱们要把这两桩婚事按照最时兴的盛典规矩来办。要符合男方王室家族的身份。据我所知,对王室来说只有一种形式的婚姻是神圣的,也只有王室才配:那就是与民女联姻。”

  “干吗要这样叫呢,萨利?”

  “不知道。不管怎样,这是王室的作派,只有王室才配。”

  “那咱们就照章办事。而且——我还非要这样办不可。要结就按和民女联姻的排场办,不这样办就别结。”

  “一言为定!”萨利一边说,一边高兴得摩拳擦掌,“这在美国可是头一份啊。艾莱柯,这场婚礼非让新港那儿的人都得了红眼病不可。”

  他们又陷入沉默,幻想的翅膀飘然而起,飞向全球的各个角落,邀请所有的王公贵族和他们的家人,并且白送他们路费。

  8

  这对夫妇过了三天腾云驾雾的日子。对周围的一切他们只有模模糊糊的意识,看到的所有东西都是影影绰绰的,就像罩在纱幕后面。他们沉溺于幻境之中,常常听不懂别人说的话,回答自然也是颠三倒四,东一榔头,西一棒槌。萨利卖蜜用秤称,卖糖用尺量,顾客要蜡烛,却给人家肥皂;艾莱柯把猫放到盆里洗,把牛奶倒在脏衣服上。大家莫名惊诧,嘁嘁喳喳地到处议论,“福斯特两口子这是怎么啦?”

  三天以后发生了大事情。事态出现了好的转机,连续二十四个小时,艾莱柯的想像世界迅速膨胀。上涨——上涨——继续上涨!超出了成本价。继续上涨——上涨——上涨!超出成本价五个点了——十个点——十五个点——二十个点!这笔巨额投机生意已经获得了二十个点的净利润,艾莱柯想像中的经纪人从想像中的远方声嘶力竭地喊叫:“抛吧!抛吧!看在上帝的份儿上,抛掉!”

  她把这个惊人的消息透露给萨利,萨利也说,“抛吧!抛——可别大意,现在你就能财冠全球了!——抛!抛!”然而,她凭借钢铁意志继续长驱直入,她说,哪怕死在这上面,她也要攥着股,让它再涨五个点。

  这是一个致命的决策。就在第二天出现了历史性暴跌,创纪录的暴跌,灾难性的暴跌。华尔街赔掉了底,所有金筹股在五个小时之内下跌了九十五点,有人看见亿万富翁在包皮华利大道讨饭。艾莱柯仍然持股观望,能坚持多久,就坚持多久;可是,终于来了一个她无力去接的电话,她想像中的经纪人出卖了她。这时——直到这个时候,她身上的巾帼气概才烟消云散,又恢复了女人的本来面目。她搂着丈夫的脖子哭诉:

  “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原谅我,我实在受不了了。咱们是穷光蛋了!穷光蛋,我的命苦啊。婚礼庆典再也不能举行了。全都完了;现在咱们连个牙医都买不起了。”

  尖刻的责难涌到了萨利嘴边,他想说:“我求你抛,可是你——”他没有说出口;他不想在追悔莫及的艾莱柯那颗破碎的心上再捅一刀。他想到了一个比较高尚的念头,说:

  “艾莱柯,挺住,还没有全完呢。我叔叔的遗产你并没有拿一分一厘去投资,你投的是那笔钱无形的未来收益。咱们赔了的只是你用举世无双的金融头脑和眼力,凭借那笔未来收益获得的增值部分。打起精神来,抛开这些烦恼。咱们还有三万块钱没有动;可以想像,凭你已经具备的经验,在两年之内用那笔钱你能创造多少业绩!那两桩婚事吹不了;只是推迟了。”

  这些宽心话句句在理,艾莱柯听进去了,马上产生了电击一样的作用;她的眼泪止住了,重新焕发出勃勃生机。她眼里闪着光芒,心中充满感激之情,举手发誓,展望未来,她说:

  “现在我宣布——”

  可是她的话被一位客人打断了。来人是《萨加摩尔周报》的编辑兼老板。他碰巧到湖滨镇来探望即将走完人生旅途的祖母。除了这桩伤心的使命,他还想顺便办一件事,因此来造访福斯特夫妇。这对夫妇过去几年专注于其他事务,忘了付报钱。欠款一共是六块钱。这客人来得正是时候。他一定熟悉提尔伯里,知道他可能什么时候进棺材。当然了,他们不能这样问,因为那会触犯遗嘱,不过他们可以绕着圈子打听,希望能有结果。可是,这个计谋没有奏效。那位木头编辑根本不懂得人家正在跟他套话。有心栽花花不发,无意插柳柳成荫。那位编辑说着说着,需要打个比方,就说:

  “老天爷,就像提尔伯里·福斯特那么难缠!——这是我们那儿的一句俗话。”

  这句话突如其来,把福斯特夫妇吓了一跳。编辑看见了,抱歉地说:

  “我敢说,这句话并无恶意。就是随便说说;是一句玩笑话,你们知道——没什么意思。你们跟这个人沾亲吗?”

  萨利压下心头追不及待的热望,极力不动声色地回答:

  “我们——这个,我们不认识他,只是听说过。”编辑松了口气,恢复了镇定。萨利又问了一句:“他——他——还好吧?”

  “他好?嘿,不瞒您说,他五年前就进了鬼门关了。”

  福斯特夫妇伤心得浑身发抖,不过他们自己的感觉倒像是高兴。萨利用一种无关痛痒的口气试探着问:

  “喔,是吗,人一辈子就是这样,谁也免不了——富翁也难免一死。”

  编辑笑了。

  “这话要是包皮括提尔伯里,”他说,“他可担当不起。他身无分文;是全镇子人凑钱给他送的终。”

  福斯特夫妇像霜打似地呆坐了两分钟;泥塑木雕一般,浑身直冒凉气。后来,萨利面色苍白、有气无力地问道:

  “是真的吗?您说的这是真事?”

  “嘿,那还用说!我是遗嘱执行者之一。他什么都没撇下,只有一架小推车留给我了。那车还没有轮子,没什么用处。不过总算是件东西吧,为了报答他,我给他凑了几句悼词,可又让别的稿子挤掉了。”

  福斯特夫妇没听进去,他们的心里堵得满满的,什么也装不下。他们低头坐着,除了心痛,全身没有别的感觉。

  过了一个钟头。他们还坐在那儿,低着头,一动不动,一声不响。客人早就走了,他们也没发觉。

  后来他们摇晃了一下,精疲力尽地抬起头来,若有所思地相互盯着,如梦如痴,心神恍惚,接着又像小孩子似的颠三倒四说胡 话。他们常常只说半句话,就不出声了,看来不是没意识到,就是想不起该说什么。有时候他们从沉默中苏醒过来,闪过一种模模糊糊的感觉:他们的脑袋里想过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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