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南乡子(怅望送春杯)》原文、鉴赏、赏析和解读
【原文】
集 句
怅望送春杯杜牧,渐老逢春能几回杜甫。花满楚城愁远别许浑,伤怀,何况清丝急管催刘禹锡。
吟断望乡台李商隐,万里归心独上来许浑。景物登临闲始见杜牧,徘徊,一寸相思一寸灰李商隐。
【鉴赏】
选取前人成句合为一篇叫集句。这本是诗中之一体,始见于西晋傅咸《七经诗》。宋代自石延年、王安石到文天祥,都喜为集句诗。天祥《集杜诗》二百篇最为著名。王安石又以集句为词,开词中集句一体。苏轼作有《南乡子·集句》三首,这是其第二首,词中所集皆唐人诗句。详审词意,当作于贬谪黄州时期。
“怅望送春杯”,起笔取杜牧《惜春》诗句,点对酒伤春现境。怅望着这杯送春之酒,撩起了比酒更浓的伤春之情。次句直抒伤春所以伤老。“渐老逢春能几回”,取杜甫《绝句漫兴九首》之句。杜甫此诗是飘泊成都时作。渐老,语意含悲。逢春,则一喜。能几回?又一悲。非但一悲,且将逢春之喜也一并化而为悲。一句之中一波三折,笔致淡宕而苍老。前人谓杜诗笔老,说得极是。东坡拿来此句,妙在正好写照了自己在“乌台诗案”后贬谪黄州的相似心情。东坡黄州诗《安国寺寻春》云“看花叹老忆年少,对酒思家愁老翁”,可尽此句意蕴。此时正是看花叹老,对酒思家,所以下句便道:“花满楚城愁远别。”此句取自许浑《竹林寺别友人》诗。时当春天,故曰花满。谪居黄州,正是楚城。远离故国,岂不深愁!花满楚城,触目伤心,真是春红万点愁如海呵!取此句实在切己之至。楚城一语,已贯入词人受迫 害遭贬谪的政治背景这一深层意蕴,并隐然翻出之,词句便不等同于伤春伤别之原作。这极能体现集句古为今用之妙。“伤怀”,短韵二字,分量极重,囊括尽临老逢春远别之种种痛苦。上片有此二字自铸语,遂进一步将所集唐人诗句融为己有。“何况清丝急管催”,此句取自刘禹锡《洛中送韩七中丞之吴兴》诗。伤心人别有怀抱,更何况酒筵上清丝急管之音乐,只能加重难以为怀之悲哀呵。周邦彦《满庭芳》云:“憔悴江南倦客,不堪听、急管繁弦。”语意相似,若知人论世,则东坡此句实沉痛过之。据载,“东坡来黄州,二君(指太守、通判)厚礼之,无迁谪意。君猷秀惠列屋,杯觞流行,多为赋词。”(《苏轼诗集》卷二一《太守徐君猷通守孟亨之皆不饮酒以诗戏之》施元之注)词中所写酒筵丝管,当是黄州太守为东坡所设。
过片着力写思乡之情。“吟断望乡台”取自李商隐《晋昌晚归马上赠》诗。义山原诗云:“征南予更远,吟断望乡台。”这里虽是取其下句,其实亦有取上句。东坡宦游本不忘蜀,其《醉落魄·席上呈杨元素》云:“故山犹负平生约,西望峨嵋,长羡归飞鹤。”退隐还乡,几乎是东坡平生始终缠绕心头的一个情结。人穷则思返本,何况南迁愈远故国。当饮酒登高之际,又怎能不倍加望乡情切!下边纵笔写出:“万里归心独上来。”此句取自许浑《冬日登越王台怀归》诗。词人归心万里,同筵的诸君,又何人会此登临之意?“独”之一字,突出了词人的一份孤独感。东坡黄州诗《侄安节远来夜坐二首》云:“永夜思家在何处?”语意同一深沉。万里归心,本由宦游而生,更因迁谪愈切。无可摆脱的迁谪意识,在下句进一步流露出来。“景物登临闲始见”,取自杜牧《八月十二日得替后移居霅溪馆因题长句四韵》,盖有深意。原诗云:“景物登临闲始见,愿为闲客此闲行。”两句之中,闲字三见。东坡取其诗意,是整个地融摄,又暗注己意。春日之景物,只因此身已闲,始得从容登临见之真切如此。此句虽是言登临览景,其实已转而省察自身。闲之一字,饱含了自己遭贬谪无可作为的莫大痛苦。东坡黄州词《念 奴娇》(大江东去),即发抒理想落空、“人生如梦”(一作“人间如梦”,此组《南乡子·集句》之三“须著人间比梦间”可参)之感。此句,正是感喟这份无可作为的痛苦与愤懑。然而,此时词人又能如何?“徘徊。”此二字,也是下片唯一自铸之语,但它所关消息甚大,暗示着词人此时心态由外向转而内向之一过渡。辗转徘徊,反思内心,正是“一寸相思一寸灰”。结笔取李义山《无题》(飒飒东风细雨来)诗句,沉痛至极,包孕至广。东坡黄州诗《寒食雨二首》云:“君门深九重,坟墓在万里。也拟哭途穷,死灰吹不起。”正是结笔乃至全词的极好注脚。君门不可通,故国不可还,两般相思,一样寒灰。一结哀感无穷。东坡在黄州,自有人所熟知的旷达一面(《念奴娇》、《赤壁赋》),可也有心若死灰的另一面。此词深刻反映了东坡当时心态的一个侧面。
此词落墨于酒筵,中间写望乡,结穴于一寸相思一寸灰的反思,呈现出一个从向外观照而返听收视、反观内心的心灵活动过程。由外向转而内向,是此词特色之一。这一点极可注意。北宋晁补之称东坡词“横放杰出,自是曲子中缚不住者”(《能改斋漫录》卷十六引)。而此词则证明,东坡词在横放杰出风格之外,更有内敛绵邈之一体。若进一步知人论世,则当时东坡之思想蕲向,实已从前期更多的向外用力,转变为更多的向内用力。南宋施宿《东坡先生年谱》元丰三年(1080)谱云:“到黄(州)无所用心,辄复覃思于《易》、《论语》,端居深念,若有所得。”可见此词呈现反观内心之特色并非偶然。同时,词中取唐人诗句无一而不切合词人当下之现境、命运、心态,既经其灵气融通,遂焕然而为一新篇章,具一新生命。集句为词,信手拈来,浑然天成,如自己出,是此词又一特色。东坡黄州诗《次韵孔毅父集古人句见赠五首》云“世间好语世人共,明月自满千家墀”,“用之如何在我耳,入手当令君丧魄”,正是夫子自道。东坡这首集句词之成功,足见其博学强识,更足见其思想之自由灵活。陈寅恪先生《论再生缘》说:“六朝及天 水一代之思想最为自由,故文章亦臻上乘。”又说:“苟无灵活自由之思想,以运用贯通于其间,即千言万语,尽成堆砌之死句。”可以移评东坡此词。好的集句实无异创作。宋代诗词盛行用典、隐括、集句和古人韵等法式,自其低下者而观之,不过为卑不足道的技巧。但自其高明者以观之,则体现了一种以故为新、善继传统和尚友古人、认同古人的文化精神,可说是技进乎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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