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苏轼《代张方平谏用兵书》原文|赏析|鉴赏

2023-01-30 21:14:41

  苏轼《代张方平谏用兵书》原文|赏析|鉴赏

  臣闻好兵,犹好色也。伤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贼民之事非一,而好兵者必亡:此理之必然者也。夫惟圣人之兵,皆出于不得已。故其胜也,享安全之福;其不胜也,必无意外之患。后世用兵,皆得已而不已。故其胜也,则变锛迟而祸大;其不胜也,则变速而祸小。是以圣人不计胜负之功,而深戒用兵之祸。

  何者?兴师十万,日费千金; 内外骚动,殆于道路者,七十万家。内则府库空虚,外则百姓穷匮。饥寒逼迫,其次必有盗贼之忧;死伤愁怨,其终必致水旱之报。上则将帅拥众,有跋扈之心,下则士众久役,有溃叛之志。变故百出。皆由用兵。至于兴事首议之人,冥谪尤重,盖以平民无故缘兵而死,怨气充积;必有任其咎者。是以圣人畏之重之,非不得已,不敢用也。

  自古人主好动干戈,由败而亡者,不可胜数。臣今不敢复言,请为陛下言其胜者。秦始皇既平六国,复事胡、越,戌役之患,被于四海。虽拓地千里,远过三代,而坟土未干,天下怨叛。二世被害,子婴被擒,灭亡之酷,自古所未之有也!汉武帝承文、景富溢之余,首挑匈奴,兵连不解,逐使侵夺及于诸国,岁岁调发,所至成功。建元之间,兵祸始作,是时蚩尤旗出,长与天等。其春戾太子生,自是师行三十余年,死者无数。及巫蛊事起,京师流血,僵尸数万,太子父子皆败。故班固以为太子生长于兵,与之终始,帝虽悔悟自克,而没身之恨,已无及矣。隋文帝既下江南,继事夷狄,炀帝嗣位,此志不衰,皆能诛灭强国,威震万里。然而民怨盗起,亡不旋踵。唐太宗神武无敌,尤喜用兵,既已破灭突厥、高昌、吐谷浑等,犹且未厌,亲驾辽东,皆志在立功,非不得已而用。其后武氏之难,唐室陵迟,不绝如线,盖用兵之祸,物理难逃。不然,太宗仁圣宽厚,克己裕人,几至刑措,而一传之后,子孙涂炭,此岂为善之报也哉?

  由是观之,汉、唐用兵于宽仁之后,故胜而仅存: 秦、隋用兵于残暴之余,故胜而逐灭。臣读书至此,未尝不掩卷流涕,伤其计之过也。若使此四君者,方其用兵之初,随即败衄,惕然戒惧,知用兵之难,则祸败之兴,当不至此。不幸每举辄胜,故使狃于功利,虑患不深。臣故曰: 胜则变迟而祸大,不胜则变速而祸小,不可不察也!

  昔仁宗皇帝覆育天下,无意于兵,将士惰偷,兵革朽钝。元昊乘间窃发西鄙,延安、泾、原、麟、府之间,败者三四,所丧动以万计,而海内晏然,兵休事已,而民无怨言,国无遗患。何者? 天下臣庶知其无好兵之心,天地鬼神谅其有不得已之实故也。

  今陛下天锡勇智,意在富强。即位以来,缮甲治兵,伺候邻国。群臣窥见此旨,多言用兵。始也,弼臣执国命者,无忧深思远之心; 枢臣当国论者,无虑害持难之识; 在台谏之职者,无献替纳忠之议。从微至著,逐成厉阶。既而薛向为横山之谋,韩绛效深入之计,陈升之、吕公弼等阴与之协力,师徒丧败,财用耗屈。较之宝元、庆历之败,不及十一。然而天怒人怨,边兵背叛,京师骚然,陛下为之旰食者累月。何者? 用兵之端,陛下作之,是以吏士无怒敌之意,而不直陛下也。尚赖祖宗积累之厚,皇天保佑之深,故使兵出无功,感悟圣意。然浅见之士,方且以败为耻,力欲求胜,以称上心。于是王韶构祸于熙河,章惇造衅于横山,熊本发难于渝、泸,然此等皆戕杀已降,俘累老弱,因腹弊心,而取空虚无用之地,以为武功,使陛下受此虚名,而忽于实祸。勉强砥砺,奋于功名,故沈起、刘彝复发于安南,使十余万人暴露瘴毒,死者十之五六,道路之人毙于输送,赀粮器械不见敌而尽。以为用兵之意,必且少衰,而李宪之师,复出于洮州矣。今师徒克捷,锐气方盛,陛下喜于一胜,必有轻视四夷,陵侮敌国之意。天意难测,臣实畏之。

  且夫战胜之后,陛下可得而知者,凯旋捷奏,拜表称贺,赫然耳目之观耳。至于远方之民,肝脑涂于白刃,筋骨绝于馈饷,流离破产,鬻卖男女,薰眼折臂自经之状,陛下必不得而见也。慈父孝子孤臣寡妇之哭声,陛下必不得而闻也。比犹屠宰牛羊,刳脔鱼鳖,以为膳羞,食者甚美,死者甚苦。使陛下见其号呼于挺刃之下,宛转于刀几之间,虽八珍之美,必将投箸而不忍食。而况用人之命,以为耳目之观乎?

  且使陛下将卒精强、府库充实如秦、汉、隋、唐之君,既胜之后、祸乱方兴尚不可救,而况所任将吏罢软凡庸,较之古人万万不逮。而数年以来,公私窘乏: 内府累世之积,扫地无余;州郡征税之储,上供殆尽;百官廪俸,仅而能继;南郊赏给,久而未办。以此举动,虽有智者,无以善其后矣。且饥役之后,所在盗贼蜂起,京东、河北,尤不可言。若军事一兴,横敛随作,民穷而无告,其势不为大盗无以自全。边事方深,内患复起,则胜、广之形,将在于此。此老臣所以终夜不寐,临食而叹,至于恸哭而不能自止也。

  且臣闻之,凡举大事,必顺天心。天之所向,以之举事必成;天之所背,以之举事必败。盖天心向背之迹,见于灾祥丰歉之间。今自近岁日蚀星变,地震山崩,水旱疠疫连年不解,民死将半,天心之向背可以见矣。而陛下方且断然不顾,兴事不已。比如人子得过于父母,惟有恭顺静默,引咎自责,庶几可解;今乃纷然诘责奴婢,恣行楚,以此事亲,未有见赦于父母者。故臣愿陛下远览前世兴亡之迹,深察天心向背之理,绝意兵革之事,保疆睦邻,安静无为,固社稷长处之计,上以安二官朝夕之养,下以济四方亿兆之命,则臣虽老死沟壑,瞑目于地下矣!

  昔汉祖破灭群雄,遂有天下; 光武百战百胜,祀汉配天。然至白登被围,则讲和亲之议; 西域请吏,则出谢绝之言。此二帝者,非不知兵也,盖经变既多,则虑患深远。今陛下深居九重,而轻议讨伐,老臣庸懦,私窃以为过矣。然而人臣纳说于君,因其既厌而止之,则易为力; 迎其方锐而折之,则难为功。凡有血气之伦,皆有好胜之意,方其气之盛也,虽布衣贱士有不可夺。自非智识特达度量过人,未有能于勇锐奋发之中舍己从人,惟义是听者也。今陛下盛气于用武,势不可回,臣非不知。而献言不已者,诚见陛下圣德宽大,听纳不疑,故不敢以众人好胜之常心,望于陛下。且意陛下他日亲见用兵之害,必将哀痛悔恨,而追究左右大臣未尝一言。臣亦将老且死,见先帝于地下,亦有以借口矣。惟陛下哀而察之!

  曾有人以“文天理地经国手,锦章绣质济世才”来形容“出将入相”的诸葛亮的风采。此誉用到东坡身上,倒是更恰当不过。东坡以他取之于社会、现实、历史,用之于现实社会的务实济世的致用精神,策论“谏用兵”写得纵横雄伟,尽弃空言虚文,而辅之以清新流畅矫健的文笔,持之有据,言之成理,张驰疾徐中,韬略风云,潇酒笔端,全然是金戈铁马于帷幄,决胜千里在笔尖的气势。这篇“谏用兵”策论,引今证古,历叙前代“好胜之祸”,铺陈广辞,见解高卓,磅礴笔势,泱泱大观,是东坡众多策论中的豪华巨制。

  东坡代谏用兵书的所代之人张方平,字汝道,南京人,官至太子太保,历任蜀地太守等职,和三苏挚交。苏轼因“乌台诗案”下狱,张公上表替轼说情,故苏轼终身敬重张公。此代谏用兵书起于张公因时臣李宪洮州小捷有功,担心神宗皇帝不顾国力疲软,骄矜用兵,以致祸福难卜,因而谏意顿起,借东坡高山大川的瀚笔,远见卓识的军政韬略,修书代谏皇上,力陈好战之祸弊,劝皇上慎重兵事。这篇“谏用兵书”被清人李扶九、黄仁蔽编纂的《古文笔法百篇》评为“盖以东坡之长江大河,而泻张公之湖海停蓄者也。”

  全文开谏,以“臣闻好兵,犹好色也。伤生之事非一,而好色者必死; 贼民之事非一,而好兵者必亡。”一句起喻,谏声振聋发聩。“好”字一字,纲领全篇,极言圣人用兵原则,“不得已”而用,大忌“得已而不已”的骄矜用兵,好胜黩武。正反说明,“圣人不计胜负,而深戒用兵之祸”,文章干净利索架起谏纲,谏纲举则谏目张。

  一句“何者?”接下,自问自答,极言统言好兵黩武的百害无一利。全段排句复句叠用,从“兴师十万,日费千金”的国库耗损,到“百姓穷匮,死伤愁怨”的民愤民怨,直至“将师拥众,有跋扈之心;士众久役,有溃叛之志”,天灾人祸,不期而至,“变故百出,皆由用兵”。故“圣人畏之重之,非不得已,不敢用也。”谏文高度概括了用兵的种种弊害,以猛警皇上的视听。

  谏据一。抛却战败之祸不论,详言“战胜之祸”,以切谏旨。秦始皇一统六国后,“复事胡、越”,企图一统其他民族。然而连年征战,不事蓄养的秦军秦国,“拓地千里”,疲于应付,旋而在众叛亲离的内乱外患中,烟消云散。“灭亡之酷,自古所未之有也!”换句话说,如果当初秦始皇励精国民经济,调治生产,而疏淡穷兵征战,秦国怕不会那么快就走向黄泉之路。此“得已而不已”的好战之祸例之一。汉朝又如何呢?号称雄韬大略的汉武帝,倾“文景之治”积蓄的国力,“首挑匈奴,兵连不解,岁岁调发,所至成功。”然而,建元初年的兵祸,蚩尤部落的大军内举,烽火连天,汉朝只有招架溃退之功,凯旋长安已成一枕黄梁。“帝虽悔悟自克,而没身之恨,已无及矣”,一切都成了冰凉的幻梦。隋炀帝更不值一提,玩起才打下没几日的江山,象纨绔子弟玩骰子一样潇酒,赌桌上一掷,输赢听天由命。岂有不“亡不旋踵”好梦都难做圆就完蛋的道理?原以为有前车之鉴的大唐王朝会好一些,但是,开国皇帝唐太宗虽然“神武无敌,开创“贞观之治,”内治外征运筹自如,也在“武氏之难”唐玄宗之后,走向下坡路,难逃当年唐太宗用兵诸民族的复仇之祸。

  由是观之,无论“汉、唐用兵于宽仁之后”,还是“秦、隋用兵于残暴之余”,不论慢灭速灭,皆因“狃于功利”,好大喜功,得意忘形,归于覆灭。所以胜后用兵“不可不察也!”

  谏据一引古例印论“胜而好兵”的祸害,谏据二则应时势,劝谏安兵。“昔仁宗皇帝覆育天下,无意用兵,……”一段,反说不用兵之后果,“海内晏然,兵休事已,而民无怨言,国无遗患。”

  苏轼统言两谏后,转入剖折神宗好兵之由来,“缮甲用兵,伺候邻国。”正因皇上有好兵之意,故群臣附和“多言用兵”,少有人劝阻。于是愈演愈烈,终于从“伺候邻国”发展成了诸将相极言用兵事,酿成战祸。一边是“天怒人怨,边兵背叛,京师骚然,”一边是“取空虚无用之地,以为武功,使陛下受此虚名,而忽于实祸。”沈、刘“安南”之征,半途军中病疫流行,未到战地,已人死大半,粮饷军械殆尽。千万不要以为李宪洮州斩朴兵小捷,一时“喜于一胜”而再发兵征战,否则后果难测,“臣实畏之”,张公、苏轼的一腔忠君之意,溢于纸上,直切“胜祸”之谏旨,大明“好兵”之弊害。

  张公、苏轼一面以忠君之义力谏皇上慎用兵,一面以爱民之心,以战祸给百姓带来的苦难,以哀动神宗息战停火之心。苏轼的这段叙述,以齐宣王见牛将被宰之觳觫发抖作喻,言孟子仁术,希望仁宗仁心发现,偃旗息鼓。苏轼所叙百姓因战之若,触目惊心,谁人见了都轰然心动、不忍卒读。紧接此战祸下的“民不聊生”图后,苏轼又描绘了一幅“既胜之后”,内患隐祸犹在的画面:“内府累世之积,扫地无余;州郡征税之储,上供殆尽; 百官廪俸,仅而能继; 南郊赏给,久而未办。且饥役之后,所在盗贼蜂起,京东、河北,尤不可言。若军事一兴,横敛随作,民穷而无告”,必趋灭亡。烽火一起,这决非某人可以制动的。苏轼极言“好兵胜战”引起的人祸国患如此,转而进一步论述天心的向背,感应于人心的向背,“今自近岁日蚀星变,地震山崩,水旱疠疫连年不解,民死将半,天心之向背可以见矣。”迷信固然迷信,但苏轼的力谏之心,却昭然现出,感人至深。

  苏轼在以史证之借鉴、时势之格局,从天、人、地全面详论“好兵”、“胜战”之弊害后,再回言汉高祖、汉光武“虑患深远”,按兵不动,而与友邦睦邻“和亲”“结盟”,不轻易动兵,反复言说,劝谏神宗纳谏而息偃征战。只“今陛下盛气于用武,势不可回,臣非不知。而献言不已者,诚见陛下圣德宽大,听纳不疑,故不敢以众人好胜之常心,望于陛下”两句,一抑一扬,苏轼老成用心之苦,绵延现出。而全文最后两句,则完全可见直把社稷作为身家性命的苏轼,精诚忠谏之文,止于老泪不绝的情景了。

  谏书若用,东坡虽九死其犹未悔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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