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答参寥》原文|赏析|鉴赏
某启。专人远来,辱手书,并示近诗,如获一日之乐,数日喜慰忘味也。某到贬所半年,凡百粗遣,更不能细说。大略只似灵隐、天竺和尚退院后,却住一个小村院子,折足铛中,��糙米饭吃,便过一生也得。其余瘴疠病人,北方何尝不病?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气!但苦无医药。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参寥闻此一笑,当不复忧我也。故人相知者,即以此语之,余人不足与道也。未会合间,千万为道自爱。
参寥,於潜(今浙江临安)人,自幼出家为僧,久居杭州。俗姓何,名道潜(这名还是苏轼为他改的,原名昙潜),参寥是他的字,赐号妙总大师。他比苏轼小7岁,自熙宁中苏轼任杭州通判结识后,两人便成了亲密的挚友,直至终生。
苏轼这封答参寥的复信,按信中“某到贬所半年”来推算,当写于绍圣二年(1095)三四月间。“贬所”指惠州,苏轼是上一年十月二日到达贬所的。这次是因为朝廷任用章惇为相,恢复新法,大力排斥旧党,苏轼也就再次成为重点迫害对象,从而被远谪到岭南来的。写此信时的苏轼年已60岁,头白齿落,两目昏花,经济上也很窘困,面对这样的沉重打击,内心的苦闷自不待言,但他毕竟做到了坦然。“苏武岂知还漠北,管宁自欲老辽东”(《十月二日初到惠州》),苏轼思想上已作好了长期贬谪的准备。与此同时,参寥的境况也很不妙,由于他和苏轼的关系密切,也受到了株连,受命还俗,编管兖州。了解了上述诸情况,我们再来欣赏苏轼的这封复信,更会感到意味深长。
经历过忧患考验的友谊是最可珍贵的。参寥虽受苏轼的牵累亦遭不幸,却还要派“专人远来”看望,并携带着“手书”和“近诗”,这怎能不使苏轼欣喜若狂、感激万分呢?“数日喜慰忘味”,尽情地倾吐出了作者内心的欢快。这很容易让人想起孔夫子“闻韶三月不知肉味”的情景,或许作者也有意地活用这一典故,把参寥的书和诗看得如韶乐一般美好动人。知道了两人之间的关系,越发感到这话绝非虚语应酬,而是发自肺腑的由衷心声。
接下来答复自己在惠州的生活状况,是一段极精采的文字。其精采处,全在一个生动的比喻上。参寥是僧人,故拿“和尚”作比。亲切而又贴切。一位退了休的老和尚,独居在一个小村子的小院落里,用断了脚的锅煮糙米饭来吃,这便是苏轼生活状况的比喻写照。这里没有讳言生活的清苦,也透露出一种心境的凄凉,但也觉得安然,可以自得其乐; 在幽默的语调中,有一种开朗豁达的气度,背后却又隐隐作痛; 是在安慰自己的朋友,也是在自我解嘲。这个比喻中所表达的感情,真是苦辣酸甜,千头万绪,“更不能细说”,毕竟还是说出来了。苏轼最善于使用比喻,这里是一例。
“瘴疠”就是南方流行的传染病,过去人们惧之如恶魔,也当是参寥“手书”中极关注的一件事。苏轼对此并不太介意,既来之,则安之;但对朋友的关怀,只有消除其疑虑,才是最好的报答,疾病哪儿都有,“北方何尝不病?”死人也是普遍现象,“是病皆死得人,何必瘴气”,作者用最简明的事实阐明了自己的态度。有着如此坦荡的胸襟,朋友自当不必再为之担忧。“京师国医手里,死汉尤多”,表面看来,这是一句玩笑话,是要“参寥闻此一笑,当不复忧我”。其实话中隐含着另一层深义。”国医手里”明说医生,而暗指那些正在把持朝政而荼毒生灵的仕者。这样理解起码有两个理由,一是苏轼的前辈梅挚写过一篇有名的《五瘴说》,这五瘴指的是“急征暴敛,剥下奉上”;“深文以逞,良恶不白”;“晨昏醉宴,弛废王事”;“侵骄民利,以实私储”;“盛拣姬妾,以娱声色”。苏轼由瘴疠而想到梅挚的“五瘴”,在情理之中。二是苏轼同年所作《荔枝叹》中,更直接抨击了本朝那些“争新买宠各出意”的官吏,指名道姓地斥责了丁谓、蔡襄、钱惟演等人的害民行为。因而说本文中也表现了这样的思想意识,绝非臆测。况且也只有这样来理解“国医”,“死汉尤多”才能够落实。那么,在这句貌似笑话的背后,又凝聚着作者多么愤懑的情绪!
正因为这封信里有愤懑,有牢骚,才只能和“故人相知”说,“余人不足与道也”。苏轼说过“与人无亲疏”(《密州倅厅题名记》) 的话,但那是早年说的,及至屡经变故,深味世态炎凉之后,他说话却是很看对象的了。
这封信全用的是家常口语,而表述的内容竟如此地丰富,真令人叹服。黄庭坚说“东坡道人书尺,字字可珍”(《山谷题跋》),从这封信来看,确为知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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