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记与欧阳公语》原文|赏析|鉴赏
欧阳文忠公尝言: 有患疾者,医问其得疾之由,曰:“乘船遇风,惊而得之。”医取多年柂牙,为柂工手汗所渍处,刮末,杂丹砂、获神之流,饮之而愈。今《本草》注,《别药性论》云:“止汗用麻黄根节,及故竹扇为末,服之。”文忠因言: 医以意用药多此比; 初似儿戏,然或有验,殆未易致诘也。予因谓公: 以笔墨烧灰饮学者,当治昏惰耶?推此而广之,则饮伯夷之盥水,可以疗贪; 食比干之馂余,可以已佞; 舐樊哙之盾,可以治怯; 齅西子之珥,可以疗恶疾矣。公遂大笑。元祐六年闰八月十七日,舟行入颖州界,坐念二十年前见文忠公于此; 偶记一时谈笑之语,聊复识之。
这篇选自《东坡志林》的随笔小品,成文奇巧,寻常平淡细微之事理,经苏轼走笔点拨,妙意横生,理趣盎然。谈笑风生里,满腹经纶才思泉涌; 机智幽默中,喜笑怒骂皆成文章。忆当年与业师欧阳修“谈笑之语”中,笑讽时弊,讥刺世病,琐闻口耳之事,“笔记作者不刻意为文,只是遇有可写,随笔写去” (吕叔湘《笔记文选读》),意到笔到,文章天成,似是不经心不经意处,却信笔写出了想象奇崛的文字,文章风格朴质流畅。它和《志林》中其他随笔,成为晚清小品抒怀议论的圭杲。
文章开笔,以欧阳修曾与作者闲谈一则病者投医疗疾的轶事作为引子,从“欧阳文忠公尝言”至“殆未易致诘也”。为随感漫笔的索材,用叙事笔法,平平说来,娓娓道去,波澜不惊中设下机构伏笔,进而推衍引发出奇趣妙意。一个“乘船遇风”,惊而得病的患者,居然被一个郎中,靠用过多年的舵桨之握手处的汗渍“刮末”,配上丹砂、伏苓等,煎熬服下后,治好了病。并且有“权威”的方剂经典《本草》注及《别药性论》曰:“用麻黄根节,及故竹扇为末,服之”能“止汗”云云,神奇而又怪诞。不知是疗效确实如此神奇,还是方士巫医们的神话,总之,连欧阳文忠公也都疑虑,“因言:医以意用药多此比;初似儿戏,然或有验,殆未易致诘也。”的确,望、闻、问、切,汤剂入肠都这么神乎其神、玄乎其玄,当然让人觉得“未易致诘”无从查考细究了。欧阳修已有微讽此类“神医”之意,但没有“以小见大”进一步议论。
在这一段引子时,文章有两个关节处,首先是文章“章法”上的“句眼”,即“多年柂牙手汗所渍处,刮末”与“故竹扇,为末”治病两句,构成“神医”们“以意用药”多此比的“句眼”。有双才能成此,正是这两句“句眼”使“神医”们用药“多此比”,才引出下文幽默的降临。其次是文章“章法”上的“字眼”,两句“句眼”中,最吃劲的字,是“末”字,构成了全文的“字眼”,一字化成一篇文,才演化出苏轼生花妙笔的风趣文字。正是这个“末”字,统领全盘,成为这篇随笔的“文眼”。
苏轼巧设全文“句眼”、“字眼”后,以“笔墨烧灰饮学者,当治昏惰耶?”的类似“句眼”的句式,设比造喻,自然巧妙地接上引子,铺桥垫砖,引入论述,从而借引子中的“句眼”及这一句“垫句”,“推而广之”,排出议论文字。
照此,则“饮伯夷之盥水,可以疗贪;食比干之馂余,可以已佞;舐樊哙之盾,可以治怯;齅西子之珥,可以疗恶疾矣。”四个复句排比叠用,顿挫抑扬,整齐而富于变化,句句推进,层层归谬,把“神医”们的“医意药理”推而广之,归谬到大笑可笑之笑上。试看:喝点让君位隐首阳之伯夷的洗脸水,就可以治贪婪;吃点谏纣王忠劝职之比干的剩饭,就可以治奸佞;舔舔闯鸿门斥项王保沛公之樊哙的盾角,就可以治怯懦;嗅嗅羞鲜花闭皓月之西施的耳饰,就可以治丑恶。如此这般,天下人只要都去沾点英雄的荤腥,闻闻美人的气色,社会岂不太平美好乎?世界上哪来这般的灵丹圣药?所以,“公遂大笑”也。笑天下可笑之人,错把末物当圣物。
读罢笑后思量,苏轼正是以欧阳修一则闲聊,抓住能笑之“笑柄”——玄医“以意用药”,治病以“末”,以一“末”字带出许多“末物”,“有笔墨灰”,“伯夷之盥水”,“比干之馂余”,“樊哙之盾”,“西子之珥”。“末物”不算多,但应有尽有,并且要治的病都是社会人类之大病通病。能治好,当然皆大欢喜。可惜历史绵延发展,却从未见过仅靠吃喝嗅闻英雄美人的“末物”,而立地成佛、改恶从善的“病人”、“患者”。至少,例外不多。可笑的正是这种看似一流,实则末流的愚蠢医术,也许这正是苏轼的文意所在吧?如此构思奇巧,用典精当,讽意切肤的刺文,东坡写来曲折而又简练,足见“韩潮苏海”的海味了。汪洋深遽,浩瀚无际。正如何《春渚纪闻》记苏轼自己所言:“平生无快意事,惟作文章,意之所到,则笔力曲折,无不尽意”,此言,堪称自知甚明也。
“公遂大笑”后一句附笔,略述成文之时之地之由,回应上文,全文收笔。然而,文意笑意,却回荡不散,缭绕不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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