寄吴汉槎宁古塔,以词代书,丙辰冬寓京师千佛寺冰雪中作。
季子平安否? 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 行路悠悠谁慰藉? 母老家贫子幼。记不起、从前杯酒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冰与雪,周旋久。 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 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
清世祖顺治十四年 (1657 ) ,吴汉槎参加江南乡试,中举。后因主考官作弊被劾,顺治十五年三月于北京复试江南举人。复试那天,兵卫旁列,气氛森严,汉槎颤栗恐惧以至不能下笔。十一月与其他七人各被责四十大板。家产没收入官,父母兄弟妻子皆流放宁古塔 (今黑龙江宁安)。顾贞观对于挚友的无辜被贬,万分悲痛。丙辰 (即康熙十五年)冬,他第二次入京时,写了这首词寄给吴汉槎。词中设想朋友戍边之苦,倾诉自己的思念,语语出自肺腑。
首句 “季子平安否”,这是书信的一般格式。这里以词代信,在形式方面是一创格。“季子”指吴汉槎。春秋时,吴王寿梦的儿子季札号称 “延陵季子”,后来便常用 “季子”来称呼姓吴的人。这句虽是问候之辞,但其中包含了多少深情: 朋友被贬二十年了,此时他远在天涯,不知平安否?有无什么灾难和艰险? “便归来,平生万事,那堪回首”,这句代朋友着想: 即便是能够安全顺利地幸运归来,然而,二十年了,其间经历了多少变化、多少曲折,有多少辛酸、多少痛苦?当年风华正茂,高朋满座,海阔天空,各展宏图。然而一夜之间,家产被抄,被贬天边,妻子罹苦、父母受殃。天涯二十载,如今鬓已秋,志未酬,多少壮志付东流。这平生万事,哪堪回首?
“行路悠悠谁慰藉,母老家贫子幼”。这里进一步设想汉槎远戍之苦。“行路”即行路人,这里泛指一般无关系之人。“悠悠”是久远的意思,这里意指毫不相关。朋友远离家乡、亲人,被贬到那天边的不毛之地,人地两生,难免会感到苦闷和悲伤。在天涯谁是知己?谁能宽慰他呢? “西出阳关无故人”啊! 虽然由于朋友的周旋,汉槎的父母兄弟得免流放,而财产已被没收,所以说: “母老家贫。”汉槎子振臣,康熙三年生于宁古塔,此时才十三岁,故言 “子幼”。二十年了,家道中衰,一贫如洗。如今年老的母亲已白发斑斑,如风烛残年。她多么盼望再能见到自己的儿子啊! 二十年来,她苦苦地盼望、焦急地等待,多少不眠的夜晚、多少辛酸的泪水……。这里词人设身处地,情感真挚浓烈,读之令人泣下。
“记不起、从前杯酒”,既是写友人吴汉槎,也是作者的自白。二十年过去了,从前团聚的欢乐时光,已如过眼烟云,一去不复返了。这里“杯酒”借代欢乐时光和知己朋友。从前的亲朋好友如今也已如鲜花凋零,不知漂向何处? 脑海里剩余的只有那大难的阴影。如今想起来还如恶梦初醒,心有余悸。这恶梦一直笼罩在他们的心头,怎能忘记呢?
“魑魅搏人应见惯,总输他、覆雨翻云手”。这是对出卖朋友、陷害同志的那些无耻小人的批判。“魑魅”,传说中山泽害人的怪物,这里指那些邪恶小人。杜甫 《天末怀李白》诗云: “文章憎命达,魑魅喜人过。”吴汉槎被流放是由于 “为仇家所中”。“覆雨翻云手”,形容小人手段之诡谲毒辣、人情之反覆无常。杜甫 《贫交行》 “翻手作云覆手雨。纷纷轻薄何须数”就曾揭露了这些小人的嘴脸。这几句既是对汉槎不幸遭遇的同情,对小人的批判,同时也是对朋友的宽慰。但是,“冰与雪,周旋久”。冰雪则相依为命,绝不互相嫉妒、猜疑、陷害。这一句实际上是用冰与雪来比喻自己与汉槎的久交和友谊的纯洁。世间有小人也就有君子,有陷害也有友情。这里劝慰朋友,忘掉痛苦、珍惜友谊。这是词的上片,着重表达对朋友不幸的同情。
下片“泪痕莫滴牛衣透。数天涯、依然骨肉,几家能够? ”这是对朋友的安慰、劝解。“牛衣”,乱麻编织成的给牛御寒的覆盖物,这里指粗劣的衣裳。相传汉王章贫困时,卧牛衣中与妻对泣。作者在这里以恳切的言辞、真挚的感情劝慰朋友,虽然被谪戍边荒,但依然能够全家团聚,这也是不幸中的万幸,是十分难得的。在那荒凉的边塞,有几家能够团聚呢?切莫为此悲伤、流泪。要珍惜、自重。“留得青山在,不怕无柴烧。”
“比似红颜多命薄,更不如今还有。只绝塞,苦寒难受”。人生命运多舛,好似红颜命薄,一旦年老花黄,便“门前冷落车马稀”。丁酉科场一案,遭遇还有比君更惨者。只不过塞外苦寒,四时皆有冰雪,春夏之交,还需皮衣御寒,而君又是南方人,怎堪忍受?这里情感回环曲折,跌宕起伏:有同情,有劝慰,时而设身处地,时而循循善诱。其间融注了多少关怀、多少体贴、多少温情!
“廿载包胥承一诺,盼乌头马角终相救。置此札,君怀袖”。这几句作者运用了春秋时申包胥与伍子胥和燕太子丹的典故,表明即使困难重重,也要营救朋友的决心。春秋时楚国郢都被吴国攻破,楚臣申包胥入秦求救兵,在秦廷痛哭七日七夜,使秦发兵救楚。作者用此典故,借以表明自己一定要实践救汉槎的诺言。战国末期,燕太子丹为质于秦,求归。秦王说: “乌头白,马生角,乃许耳。”作者运用这一典故,表明即使困难再大,自己也要营救汉槎脱离苦海。
这首词以白描的手法,平易亲切的语言,真挚浓烈的情感,一唱三叹,回环往复,语语出自肺腑,感人至深。陈廷焯 《白雨斋词话》 评曰: “只如家常说话,而痛快淋漓,宛转反覆。两人心迹,一一如见。虽非正声,亦千秋绝调也! ”又曰: “词纯以性情结撰而成。悲之深,慰之至,丁宁告诫,无一字不从肺腑流出,可以泣鬼神矣。”陈氏的评论是公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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