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寒梅未绽,正潮过西陵②,短亭逢雁。秉烛相看,叹俊游零落,满襟依黯③。露草霜花,愁正在、废宫芜苑。明月河桥,笛外尊前,旧情消减。 莫诉离肠深浅,恨聚散匆匆,梦随帆远。玉镜尘昏④,怕赋情人老,后逢凄婉。一样归心,又唤起、故园愁眼。立尽斜阳无语,空江岁晚。
这是一首赠别之作,据吴则虞 《词人王沂孙事迹考略》 ( 《文学遗产》增刊第七辑) ,应作于元世祖至元二十四年 (1287) ,此时南宋亡国已十九个春秋。周密在这首词中,一方面抒发了与挚友离别的悲恸之情,同时亦寄寓了亡国之恨与身世之悲,与他前期的词作相比,内容与风格上都有着明显的不同。
上片开头三句,交待节令、地点、环境。“浅寒”——时已入秋,“西陵” ,“短亭”——分别之地,梅、潮、雁——眼前景物。这里要注意的是,词人所写到的这些景物,都是经过精心选择,都是和 “送别” 密切相关的。陆凯 《赠范晔诗》 : “折梅逢驿使,寄与陇头人。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是折梅赠友; 孙光宪 《浣溪沙》: “目送征鸿飞杳杳,思随流水去茫茫。”是景寓别情。因此,这些景物的出现,除了写实而外,更重要的是展示送别之际的典型环境。时已入秋,梅花未放,但傍晚的西风已给人带来了微微的寒意。携手伫立在西陵短亭之畔,望着那动荡起伏的江潮,听着那长空征雁的悲鸣,怎能不使人感慨万端,怆然欲泣呢! 一起即绘出一幅秋江送友图,渲染出一派萧瑟、凄清的氛围,直而能婉,为全词的展开,打下了良好的基础。
“秉烛相看” ,语出杜甫 “夜阑更秉烛,相对如梦寐” ( 《羌村》 ) 。不过杜诗是写乱后与亲人重逢之际的惊喜,而此处则大异其趣,词人意在通过这一细节来突出别友之际的凄凉和感伤。分手在即,就着烛光,再一次默默地互相凝视着,似乎要把对方那熟悉的身影永远留在自己的记忆中,那深情的目光中有着多少依恋和痛苦。再想到昔日的好友,有的已丧于离乱,有的则飘蓬江湖,就更显得两人今日相聚之可贵。“依黯”而曰 “满襟” (即满怀) ,点明上片旨意,语重情长,令人神伤。
“露草” 以下,深入一层,把个人的离怨在更为广阔的现实中展开。“废宫芜苑”,古典诗词中,常以之作为国家覆亡的象征,这里指南宋故宫。昔日龙楼凤阁,现在已成为颓壁残垣,一派荒芜。词人以 “愁正在”直写黍离之悲,把离怨与亡国之恨交织在一起。“露草霜花”一句,物我交感,亦情亦景。凄怆悲凉之意,溢于言表 。“明月河桥,笛外尊前”,是忆旧之笔。宋亡之前,周密曾和友人结西湖吟社,高标脱俗,流连山川,在一觞一咏中优游度世。此时此地,回想起那些河桥赏月,尊前听笛的赏心乐事,真使人有恍如隔世之感。国已破,家已亡,友分离,昔日的 “旧情”自然早已销磨殆尽。这几句,在平淡的叙事中寄寓着故国沦亡、人世沧桑的悲凉之慨,与王沂孙 “故国如尘,故人如梦,登高还懒” (《醉蓬莱·归故山》),情同语殊,同是亡国遗民饱含血泪的心声。
下片“莫诉离肠深浅,恨聚散匆匆,梦随帆远”,语作决绝,沉郁顿挫,运笔又有所变化。“离肠”本是上片之脉注,亦是此时此地应有之情感。然而词人却偏偏以“莫诉”冠于句首,欲擒故纵,正是欲以这激烈的言词来突出内心难以扼抑的悲恸之情。所以紧接着,便又回到离别主题: 只恨天不我与,聚是这样短暂而散又是这样匆匆。分手之后,只能让梦魂又追随那渐渐消逝在天尽头的孤帆。一腔哀怨 喷薄而出,语痴情挚,令人不堪卒读。
“玉镜尘昏,怕赋情人老,后逢凄婉”,设想别后,愈转愈深。“玉镜”是极精美之物象,然而尘封土掩之后,则失去了晶莹明净的光泽而黯然失色。词人以此象喻生动地写出了故国沦亡之后遗民们执著的爱国情思。风雨如磐,赋情人老(周密此时已五十六岁) ,即使将来再有重逢的可能,那种凄绝哀婉的情景,我们还能承担得了吗? “怕”字极沉痛,极凄凉,亦人亦己,令人不堪。(此次分别,很可能即是周、王的诀别,据《王沂孙事迹考略》,至元二十七年,沂孙殁于会稽。)
“一样归心,又唤起、故园愁眼” ,点明客中送客之意。周密祖上为齐人,南渡后居湖州吴兴。据戴表元《周公谨弁阳诗序》 : “公谨盛年,藏书万卷,居饶馆榭,游足僚友。其所居弁阳在吴兴,山水清峭,遇好风佳时,载酒肴,浮扁舟,穷旦夕赋咏于其间。”南宋景炎二年(1277) ,其弁阳旧居破于兵火。周密“颓颜皤鬓,离乡索居” ,终身寓杭。他晚年自号“弁阳老人” ,曾撰 《齐东野语》 ,其不忘故山之情,耿耿未泯。这两句,由人思己,由故人的归越“唤起” 自己欲归而不能归的乡愁,把离怨、亡国之痛、无以为家的身世之悲融合一起。
结拍“立尽斜阳无语,空江岁晚”。以景结情,含蓄隽永。李渔《窥词管见》 谓: “有以淡语收浓词者,别是一法。内有一片深心,若草草看过,必视为强弩之末。……大约此种结法,用之忧怨处居多,如怀人、送客、写忧,寄慨之词,自首至终,皆诉凄怨,其结句独不言情,而反述眼前所见者,皆自状无可奈何之情。”这段话虽是泛论,然而却极似专为此词结拍所发。一派苍茫的暮色之中,无语独立,空江岁晚。景极悲凉,情极凄怆。李渔所谓: “此等结法最难,非负雄才具大力者不能。”其言不诬。
周密在南宋词人中,其词以格律谨严、清丽工巧而著称,故世人把其与吴文英并称为 “二窗”。然而这首词却文字直质,不事雕琢,其自然真挚之情,凄凉掩抑,哀恻动人,格调显得沉郁苍凉。古人云“亡国之音哀以思”,读这首 《三姝媚》 ,亦可作如是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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