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颜憔悴几经秋,薄命无言只泪流。
手把定情金合子,九原相见尚低头。
这首七绝的表层诗意是描写一薄命女子愧对亡夫的难言之隐痛,反映出古代佳人的不幸遭际; 其深层诗意则是作者借佳人以自喻,抒发其屈节仕清,愧对故国之遗恨。诗写得缠绵悲凉,宛转含蓄;哀感顽艳,寓意深刻。
诗开头“玉颜憔悴几经秋”,描写的是一个面容憔悴不堪的女子形象。“玉颜”形容女子貌美,本该面色佳好,但此女子却多年来“玉颜憔悴”,则一定有其内心的悲哀,此乃以形写心。那么,她有何内心痛苦呢?诗云:“薄命无言只泪流”。“薄命”的具体内容作者并不明言,而是暗用了一个典故,亦即诗题所谓“古意”——“无言只泪流”:据《左传·庄公十四年》载,春秋楚文王灭息国,抢了息侯夫人妫归楚。息妫被迫嫁给文王,并生二子,但息夫人始终沉默无言,悄悄流泪,楚文王问其原因,息夫人回答:“吾一夫人而事二人,纵弗死,其又奚言? ”由此可知,“一夫人而事二人”乃是诗中女子亦即息夫人“薄命”之所在。按封建礼教,一女不事二夫。但她既没有以死殉节的勇气,又为忍辱苟活而惭愧,所以只能“无言”“泪流”而已。她的内心极其矛盾而痛楚。其“失足”乃是被迫的,对前夫仍然万分怀念,作者采用的“手把定情金合子”的细节,就细致地表现了她对息侯的一片深情。这“金合(同“盒”)子”是当初二人的“定情”之物,寄寓着他们生死相依的爱情,是他们昔日山盟海誓、永远相爱的见证。但是事过境迁,她却背叛了从一而终的誓言,又归属他人,虽然是被迫的,但她没有成为“烈女”,怎能不惭愧呢? 尽管前夫已亡,但其羞愧永远无法消除,即使“九原相见尚低头”。“九原”,原为春秋时晋国卿大夫的墓地,《礼记·檀弓下》云:“赵文子与叔誉观乎九原。”后泛指墓地。“九原相见”亦即死后相见。“尚低头”,形象地写出女子一旦与亡夫相见后那种无地自容的情态。末句采用的夸饰手法,亦隐含对“失节”的息夫人的谴责之意。她的再嫁尽管是被迫的,但毕竟是软弱偷生的表现,因此她今生甚至来世亦不能为其“罪过”而释然。这是一个多么可悲、可怜又令人同情的女子啊!
但是,如果我们以为此诗真的是为古代佳人的不幸婚姻而悲叹,则要辜负了诗人的苦心。诗人临死前曾说:“吾诗虽不足以传远,而是中之寄托良苦,后世读吾诗而知吾心,则吾不死矣。”(见陈廷敬《吴梅村先生墓表》)读此诗亦当知其心。明亡后诗人迫于当局压力,亦由于自身的软弱,而于清顺治九年(1652)“白头风雪上长安”(《临清大雪》),赴京授秘书院侍讲,十三年(1656)又迁国子监祭酒,后不久即乞归。他终生为自己屈节仕清而悔恨。正如赵翼《瓯北诗话》所评:“梅村出处之际,固不无可议;然其顾惜身名,自惭自悔,究是本心不昧”。其许多诗句,如“我本淮王旧鸡犬,不随仙去落人间” (《过淮阴有感》),“误尽平生是一官,弃家容易变名难”(《自叹》),“为当年沉吟不断,草间偷活,……竟一钱不值何须说”(《贺新郎》),都是一字一泪,发自内心的“自惭自悔”之言。此诗同样是真诚的“自惭自悔”之言,只是表现得不那么直露,而是借咏叹古代佳人抒写自己的真情,诗意蕴藉,使人须思而得之。那息夫人一女事二夫的悲哀与羞愧正与作者之一臣仕二朝的隐痛、悔恨相通,那女子怀念前夫的感情亦与作者思念故国的感情相仿。此诗体现了吴伟业诗“指事类情,宛转如意”(《瓯北诗话》)的特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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