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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衡《把栏杆拍遍》原文及赏析

2020-03-08 20:24:53

  中国历史上由行伍出身,以武起事,而最终以文为业,成为大诗词作家的只有一人,这就是辛弃疾。这也注定了他的词及他这个人在文人中的惟一性和在历史上的独特地位。

  在我看到的资料里,辛弃疾至少是快刀利剑地杀过几次人的。他天生孔武高大,从小苦修剑法。他又生于金宋乱世,不满金人的侵略蹂躏,22岁时他就拉起了一支数千人的义军,后又与耿京为首的义军合并,并兼任书记长,掌管印信。一次义军中出了叛徒,将印信偷走,准备投金。辛弃疾手提利剑单人独马追贼两日,第三天提回一颗人头。为了光复大业,他又说服耿京南归,南下临安亲自联络。不想就这几天之内又变生肘腋,当他完成任务返回时,部将叛变,耿京被杀。辛大怒,跃马横刀,只率数骑突入敌营生擒叛将,又奔突千里,将其押解至临安正法,并率万人南下归宋。说来,他干这场壮举时还只是一个二十几岁的英雄少年,正血气方刚,欲为朝廷痛杀贼寇,收复失地。

  但世上的事并不能心想事成。南归之后,他手里立即失去了钢刀利剑,就只剩下一支羊毫软笔,他也再没有机会奔走沙场,血溅战袍,而只能笔走龙蛇,泪洒宣纸,为历史留下一声声悲壮的呼喊、遗憾的叹息和无奈的自嘲。

  老实说,辛弃疾的词不是用笔写成,而是用刀和剑刻成的。他永以一个沙场英雄和爱国将军的形象留存在历史上和自己的诗词中。时隔千年,当今天我们重读他的作品时,仍感到一种凛然杀气和磅礴之势。比如这首著名的《破阵子》:

  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声。沙场秋点兵。

  马作的卢飞快,弓如霹雳弦惊。了却君王天下事,赢得生前身后名。可怜白发生。

  我敢大胆说一句,这首词除了武圣岳飞的《满江红》可与之媲美外,在中国上下五千年的文人堆里,再难找出第二首这样有金戈之声的力作。虽然杜甫也写过“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军旅诗人王昌龄也写过“欲将轻骑逐,大雪满弓刀”,但这些都是旁观式的想像、抒发和描述,哪一个诗人曾有他这样亲身在刀刃剑尖上滚过来的经历?“列舰层楼”、“投鞭飞渡”、“剑指三秦”、“西风塞马”,他的诗词简直是一部军事辞典。他本来是以身许国,准备血洒大漠、马革裹尸的。但是南渡后他被迫脱离战场,再无用武之地。像屈原那样仰问苍天,像共工那样怒撞不周,他临江水,望长安,登危楼,拍栏杆,只能热泪横流。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水龙吟》)

  谁能懂得他这个游子的心情,实际上是亡国浪子的悲愤之心呢?这是他登临建康城赏心亭时所作。此亭遥对古秦淮河,是历代文人墨客赏心雅兴之所,但辛弃疾在这里发出的却是一声声悲怆的呼喊。他痛拍栏杆时一定想起过当年的拍刀催马,驰骋沙场,但今天空有一身力,一腔志,又能向何处使呢?我曾专门到南京寻找过这个辛公拍栏杆处,但人去楼毁,早已了无痕迹,惟有江水悠悠,似词人的长叹,东流不息。

  辛词比其他文人更深一层的不同,是他的词不是用墨来写,而是蘸着血和泪涂抹而成的。我们今天读其词,总是清清楚楚地听到一个爱国臣子,一遍遍地哭诉,一次次地表白。总忘不了他那在夕阳中扶栏远眺,望眼欲穿的形象。

  辛弃疾南归后为什么这样不为朝廷喜欢呢?他在一首《戒酒》的戏作中说:“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成灾。”这首戏作正好刻画出他的政治苦闷。他因爱国而生怨,因尽职而招灾。他太爱国家,爱百姓,爱朝廷了。但是朝廷怕他,烦他,忌用他。他作为南宋臣民共生活了40年,倒有近20年的时间被闲置一旁,而在断断续续被使用的20多年间又有37次频繁调动。但是每当他得到一次效力的机会,就特别认真,特别执著地去工作。本来他有碗饭吃便不该再多事,可是那颗炽热的爱国心烧得他浑身发热。40年间无论在何地何时任何职,甚至赋闲期间,他都不停地上书,不停地唠叨,一有机会还要真抓实干,练兵、筹款、整饬政务,时刻摆出一副要冲上前线的样子。你想这能不让主和苟安的朝廷心烦?他任湖南安抚使,这本是一个地方行政长官,他却在任上创办了一支2500人的“飞虎军”,铁甲烈马,威风凛凛,雄镇江南。建军之初,造营房,恰逢连日阴雨,无法烧制屋瓦。他就令长沙市民,每户送瓦20片,立付现银,两日内便全部筹足。其施政的干练作风可见一斑。后来他到福建任地方官,又在那里招兵买马。闽南与漠北相隔何远,但还是隔不断他的忧民情、复国志。他这个书生,这个工作狂,实在太过了,“过则成灾”,终于惹来了许多的诽谤,甚至说他独裁、犯上。皇帝对他也就时用时弃。国有危难时招来用几天;朝有谤言,又弃而闲几年,这就是他的基本生活节奏,也是他一生最大的悲剧。别看他饱读诗书,在词中到处用典,甚至被后人讥为“掉书袋”。但他至死,也没有弄懂南宋小朝廷为什么只图苟安而不愿去收复失地。

  辛弃疾名弃疾,但他那从小使枪舞剑,壮如铁塔的五尺身躯,何尝有什么疾病?他只有一块心病,金瓯缺,月未圆,山河碎,心不安。

  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西北望长安,可怜无数山。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江晚正愁余,山深闻鹧鸪。

  这是我们在中学课本里就读过的那首著名的《菩萨蛮》。他得的是心郁之病啊。他甚至自嘲自己的姓氏:

  烈日秋霜,忠肝义胆,千载家谱。得姓何年,细参辛字,一笑君听取。艰辛做就,悲辛滋味,总是辛酸辛苦。更十分、向人辛辣,椒桂捣残堪吐。世间应有,芳甘浓美,不到吾家门户……

  ————(《永遇乐》)

  你看“艰辛”、“辛酸”、“悲辛”、“辛辣”,真是五内俱焚。世上许多甜美之事,顺达之志,怎么总轮不到他呢?他要不就是被闲置,要不就是走马灯似的被调动。1179年,他从湖北调湖南,同僚为他送行时他心情难平,终于以极委婉的口气叹出了自己政治的失意。这便是那首著名的《摸鱼儿》:

  更能消、几番风雨,匆匆春又归去。惜春长怕花开早,何况落红无数。春且住。见说道、天涯芳草无归路。怨春不语。算只有殷勤,画檐蛛网,尽日惹飞絮。长门事,准拟佳期又误。蛾眉曾有人妒。千金纵买相如赋,脉脉此情谁诉?君莫舞。君不见,玉环飞燕皆尘土。闲愁最苦。休去倚危栏,斜阳正在,烟柳断肠处。

  据说宋孝宗看到这首词后很不高兴。梁启超评曰:“回肠荡气,至于此极,前无古人,后无来者。”“长门事”,是指汉武帝的陈皇后遭忌被打入长门宫里。辛以此典相比,一片忠心、痴情和着那许多辛酸、辛苦、辛辣,真是打翻了五味坛子。今天我们读时,每一个字都让人一惊,直让你觉得就是一滴血,或者是一行泪。确实,古来文人的惜春之作,多得可以堆成一座纸山。但有哪一首,能这样委婉而又悲愤地将春色化入政治,诠释政治呢?美人相思也是旧文人写滥了的题材,有哪一首能这样深刻贴切地寓意国事,评论正邪,抒发忧愤呢?

  但是南宋朝廷毕竟是将他闲置了20年。20年的时间让他脱离政界,只许旁观,不得插手,也不得插嘴。辛在他的词中自我解嘲道:“君恩重,且教种芙蓉!”这有点像宋仁宗说柳永:“且去浅斟低唱,何要浮名?”柳永倒是真的去浅斟低唱了,结果唱出一个纯粹的词人艺术家。辛与柳不同,你想,他是一个大碗喝酒,大块吃肉,痛拍栏杆,大声议政的人。报国无门,他便到赣南修了一座带湖别墅,咀嚼自己的寂寞。

  带湖吾甚爱,千丈翠奁开。先生杖屦无事,一日走千回。凡我同盟鸥鹭,今日既盟之后,来往莫相猜。白鹤在何处,尝试与偕来。

  破青萍,排翠藻,立苍苔。窥鱼笑汝痴计,不解举吾杯。废沼荒丘畴昔,明月清风此夜,人世几欢哀。东岸绿阴少,杨柳更须栽。

  ————(《水调歌头》)

  这回可真的应了他的号:“稼轩”,要回乡种地了。一个正当壮年又阅历丰富、胸怀大志的政治家,却每天在山坡和水边踱步,与百姓聊一聊农桑收成之类的闲话,再对着飞鸟游鱼自言自语一番,真是“闲愁最苦”,“脉脉此情谁诉?”

  说到辛弃疾的笔力多深,是刀刻也罢,血写也罢,其实他的追求从来不是要做一个词人。郭沫若说陈毅“将军本色是诗人”,辛弃疾这个人,词人本色是武人,武人本色是政人。他的词是在政治的大磨盘间磨出来的豆浆汁液。他由武而文,又由文而政,始终在出世与入世间矛盾,在被用或被弃中受煎熬。作为封建知识分子,对待政治,他不像陶渊明那样浅尝辄止,便再不染政;也不像白居易那样长期在任,亦政亦文。对国家民族他有一颗放不下、关不住、比天大、比火热的心;他有一身早炼就、憋不住、使不完的劲。他不计较“五斗米折腰”,也不怕谗言倾盆。所以随时局起伏,他就大忙大闲,大起大落,大进大退。稍有政绩,便招谤而被弃;国有危难,便又被招而任用。他亲自组练过军队,上书过《美芹十论》这样著名的治国方略。他是贾谊、诸葛亮、范仲淹一类的时刻忧心如焚的政治家。他像一块铁,时而被烧红锤打,时而又被扔到冷水中淬火。有人说他是豪放派,继承了苏东坡,但苏的豪放仅止于“大江东去”,山水之阔。苏正当北宋太平盛世,还没有民族仇、复国志来炼其词魂,也没有胡尘飞、金戈鸣来壮其词威。真正的诗人只有被政治大事(包括社会、民族、军事等矛盾)所挤压、扭曲、拧绞、烧炼、锤打时才可能得到合乎历史潮流的感悟,才可能成为正义的化身。诗歌,也只有在政治之风的鼓荡下,才可能飞翔,才能燃烧,才能炸响,才能振聋发聩。学诗功夫在诗外,诗歌之效在诗外。我们承认艺术本身的魅力,更承认艺术加上思想的爆发力。有人说辛词其实也是婉约派,多情细腻处不亚柳永、李清照。

  近来愁似天来大,谁解相怜?谁解相怜,又把愁来做个天。都将今古无穷事,放在愁边。放在愁边,却自移家向酒泉。

  ————(《丑奴儿》)

  少年不识愁滋味,爱上层楼。爱上层楼,为赋新词强说愁。而今识尽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

  ————(《丑奴儿》)

  柳李的多情多愁仅止于“执手相看泪眼”、“梧桐更兼细雨”,而辛词中的婉约言愁之笔,于淡淡的艺术美感中,却含有深沉的政治与生活哲理。真正的诗人,最善以常人之心言大情大理,能于无声处炸响惊雷。

  我常想,要是为辛弃疾造像,最贴切的题目就是“把栏杆拍遍”。他一生大都是在被抛弃的感叹与无奈中度过的。当权者不使为官,却为他准备了锤炼思想和艺术的反面环境。他被九蒸九晒,水煮油炸,千锤百炼。历史的风云,民族的仇恨,正与邪的搏击,爱与恨的纠缠,知识的积累,感情的浇铸,艺术的升华,文字的锤打,这一切都在他的胸中、他的脑海翻腾、激荡,如地壳内岩浆的滚动鼓胀,冲击积聚。既然这股能量一不能化作刀枪之力,二不能化作施政之策,便只有一股脑地注入诗词,化作诗词。他并不想当词人,但武途政路不通,历史歪打正着地把他逼向了词人之道。终于他被修炼得连叹一口气,也是一首好词了。说到底,才能和思想是一个人的立身之本。像石缝里的一棵小树,虽然被扭曲、挤压,成不了旗杆,却也可成一条遒劲的龙头拐杖,别是一种价值。但这前提,你必须是一棵树,而不是一苗草。从“沙场秋点兵”到“天凉好个秋”;从决心为国弃疾去病,到最后掰开嚼碎,识得辛字含义,再到自号“稼轩”,同盟鸥鹭,辛弃疾走过了一个爱国志士、爱国诗人的成熟过程。诗,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写的吗?诗人,能在历史上留下名的诗人,是随便什么人都可以当的吗?“一将功成万骨枯”,一员武将的故事,还要多少持刀舞剑者的鲜血才能写成。那么,有思想光芒又有艺术魅力的诗人呢?他的成名,要有时代的运动,像地球大板块的冲撞那样,他时而被夹其间感受折磨,时而又被甩在一旁被迫冷静思考。所以集三百年北宋南宋之动荡,才产生了一个辛弃疾。

  梁衡《把栏杆拍遍》赏析

  在散文创作中,梁衡提倡“写大事、大情、大理”,《把栏杆拍遍》正是实践其创作主张的一篇代表作。

  辛弃疾一生极富传奇色彩,他出生于金人统治下的山东历城。南渡前他是叱咤沙场的英雄,南渡后屡遭排挤,投闲置散,他报国无门,改而作词,终成名垂千古的一代词宗。辛词现存六百多首(据元大德年间刊印的《稼轩长短句》统计),数量很多,影响极为深远。梁衡并不是古典文学史学者,亦非治诗词美学的专家,却能围绕辛弃疾其人其词写出如此大气磅礴之作,实在难得。总起来看,《把栏杆拍遍》有如下几个显著的艺术特色:

  首先,作者深入揣摩辛弃疾登高远眺的神情动作,抓住“把栏杆拍遍”作为“主脑”、“文眼”,巧妙而又形象地概括了词人的一生,给了人们广阔的想像空间。

  “登高”是我国古典诗歌中一个常见的题目。我国幅员辽阔,交通阻隔,战乱频仍,诗人学士的感觉敏锐细腻,“登高”意味着暂时摆脱尘世、杂事的羁绊,让思想随着视线驰向远方,自然会频频涌出忧国怀乡之叹。这在辛弃疾身上表现得尤为突出,他一而再再而三地登高远眺,想念沦陷的中原父老,作于建康(今南京)的《水龙吟》正是这方面的一首代表作,其中有句云:

  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吴钩”指吴地所造的钩形刀,本该用在战场上杀敌制胜,现在却闲置身旁,哪怕词人一看再看,仍然纹丝不动,一筹莫展。“栏干”不用说是供游人凭靠赏景之用,可如今词人哪有玩赏之心,无奈,只得“栏干拍遍”,借以平息胸中的无限悲愤。底下“无人会”当是指南宋朝廷中无“知音”而言。请看,这里的“看”、“拍”,动作何等平常,而内涵却是何等丰富。梁衡不愧为大词人的后世“知音”,他从辛弃疾浩繁的词作中找出了“把吴钩看了,栏干拍遍”这么一个特写镜头,作为文章构思的支架,一个展开叙述和议论的切入点,确实显得巧妙之至。对于广大读者来说,这个声色兼备的特写镜头起到了一种类似“聚焦”的作用,不管文章此后叙述辛弃疾的事迹如何纷繁,引用辛弃疾的词作如何多样,读者都不难把它们和这个特写镜头相印证、相映衬,从而加深领会词人的神采风貌。

  其次,此文在结构上既有一气呵成、淋漓酣畅之势,又收移步换形、层层递进之效。

  梁衡此文不是严格意义上的人物传记,没有必要按照人物生平和时间顺序逐一写来,这固然在动笔时去掉了一层约束,却也在构思和结构上多了一分考验。阅读《把栏杆拍遍》,只觉得淋漓酣畅,欲罢不能,大有一气呵成之势。不用说,用这样的笔墨为豪迈绝伦的大词人写照传神,是很恰当的。但如细加咀嚼,又可发现文中颇多移步换形、层层递进之处,只不过这一切不那么浅显外露罢了,作者艺术功力之深厚,由此亦可见一斑。

  文章一开始就开门见山,要言不烦地指出了辛弃疾独特的历史地位:“以武起事,而最终以文为业”,切中肯綮,无可怀疑。随即有声有色地叙述了辛弃疾南渡报国的壮烈史迹。有了这番总领和简叙,作者就得以放开手脚,洋洋洒洒地从几方面描述辛弃疾其人其词:一、辛弃疾的词不是用笔写成,而是用刀和剑刻成,他念念不忘的是以往的抗击和战斗。二、辛弃疾因为得不到朝廷重用,所作之词更是“蘸着血和泪涂抹而成”。三、辛弃疾即使罢官乡居,咏“带湖”,唤鸥鹭,也别具一番迥异于婉约派词作的凄厉之类。这几方面内容环环相扣,层层深入,作者用了浓墨重彩,把八百多年前的大词人描绘得神采毕现。至此,文章似乎已经到顶了,没料到作者宕开一笔,翻出新意,把辛弃疾和陶渊明、白居易、苏轼以至于陈毅等人相比较,再次对辛弃疾的生平为人作了评述:“辛弃疾这个人,词人本色是武人,武人本色是政人。他的词是在政治的大磨盘间磨出来的豆浆汁液。”“他并不想当词人,但武途政路不通,历史歪打正着地把他逼向了词人之道。终于他被修炼得连叹一口气,也是一首好词了。”承接“大磨盘”这个绝妙比喻,作者发了一大通议论,亦此亦彼,亦古亦今,纵横驰骋,极其精彩。它们既和文章的开头相呼应,又翻上一层,拓宽了读者的视野,使他们懂得了“有思想光芒又有艺术魅力的诗人”何以能产生的原因所在。阅读长文,最担心的是虎头蛇尾,难以为继,此文则不同,它在结尾处奏出了最强音,为自己画上了一个圆满的句号。

  第三,以词证人,别具新意。为词人写照立传,最好的办法就是引用那些出自肺腑的作品,由词及人,亦词亦人,调动读者已有的阅读经验,加深对词人生平操守的理解。

  《把栏杆拍遍》引用辛弃疾各时期的词作近十首。作者对这些作品不作过多的诠释和赏析(那是诗词鉴赏家的任务),只是着意把它们融入自己的叙述议论之中,使之成为文章有机的组成部分,因此读来只觉得流转自如,丰富多彩,毫无堆垛逼仄之感。此文另一个不同于一般诗词鉴赏和分析的地方是:作者独具慧眼,善于从他人不经意处开掘出新意。如《永遇乐·烈日秋霜》是送别堂弟茂嘉时“戏赋辛字”,即围绕自家的姓氏发了一通“艰辛”、“辛酸”、“悲辛”、“辛辣”等牢骚。此词并非辛弃疾名作,如单从文学史和诗词艺术成就而论,是排不上号的。但梁衡觉得此词颇能说明辛弃疾坎坷悲惨的一生和无时无处不在的苦闷,便大胆引入文内,顿时给读者以耳目一新之感。又如《沁园春》“戒酒”词,评论家多从“滑稽突梯”的风格(如把酒杯拟人化、以问答语入词等)着眼,梁衡则不然,他紧紧抓住词作中“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成灾”这几句,稍加引申,略作点染,便新颖深刻而又恰到好处地概括了辛弃疾忠心为国偏又屡遭排挤的遭遇。以上这些例子生动地说明了写作这类散文,固然不能忘掉向古典文学、诗词美学专家学习,但更重要的是不能因此忘掉自己的特殊使命,以致束缚了散文写作的创造性。

  第四,语言富于形象性和节奏感,具有很强的表现力。

  梁衡被人们称为“苦吟派”散文家,在锤炼语言方面很下功夫。他叙述、议论到关节眼儿,好用整齐的偶句和排比句来表述,如叙述辛弃疾南渡后情况骤变:“南归之后,他手里立即失去了钢刀利剑,就只剩下一支羊毫软笔,他也再没有机会奔走沙场,血溅战袍,而只能笔走龙蛇,泪洒宣纸,为历史留下一声声悲壮的呼喊、遗憾的叹息和无奈的自嘲。”语言既典雅庄重,又激烈悲壮,读来怦然心动。又如形容辛词的创作经过和成就:“历史的风云,民族的仇恨,正与邪的搏击,爱与恨的纠缠,知识的积累,感情的浇铸,艺术的升华,文字的锤打,这一切都在他的胸中、他的脑海翻腾、激荡,如地壳内岩浆的滚动鼓胀,冲击积聚。”读着如此气势磅礴、奔腾直下的文字,谁能不肃然动容?梁衡还善于运用奇譬妙喻,如开篇不久以“军事辞典”喻辛弃疾诗词,篇末以“龙头拐杖”喻辛弃疾其人,都显得超凡脱俗,过目难忘。

  梁衡既以“没有新意不为文”的主张自励自戒,又执著地学习前人“语不惊人死不休”的炼字功夫。(参见高深:《给“苦吟派”行个礼》)以上为了方便起见,分别叙述了此文的几个艺术特色,其实说到底,它们是炼意和炼字的辩证统一,共同服从于梁衡严肃认真、反复修改的创作态度。只有理解了这一点,才不至于得其皮毛而失其神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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