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见一棵榕树。它美丽得好像开花的土地。它的树干好几个小孩子手携手来才能围抱住。它的褐色的众多的须根,好像马鬃一样从暗绿的枝叶间长长地垂下。
我看见它的树梢有好几个鹭鹚的窝。那南方水边最美丽的禽鸟,那有着雪白羽冠的鹭鹚,在它的树梢成群地飞翔。
我看见它的林间装了一个喇叭筒。那里传播着典雅的南曲和梨园戏“陈三五娘”;传播着气象台的气象预报和北京的新闻节目,传播着福建省红星农业社的办社经验,传播着“支援埃及,反对侵略”的歌曲和乌克兰民歌……
我看见一棵榕树。它美丽得像生长它的南方的土地。我看见许多白鹭在它的树梢飞翔,我听见美妙的音乐和人民的声音从那里传播出来……
郭风《榕树》赏析
郭风五十年代的散文有着那个时代特有的颂歌风格和牧歌情调。这些颂歌和当时风靡一时的战歌一起,在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留下了奇特的一页。在那宏大的颂歌和战歌的洪流中,郭风所吹奏的并不是最强音。在他的作品中,既没有英雄主义的非凡业绩,也没有壮丽的献身场景,甚至连无私的爱情都没有。在马雅可夫斯基“炸弹与旗帜”的美学原则的君临下,郭风十分谦卑地把自己的作品当作“叶笛”。半个世纪过去了,许多当年风靡一时的战歌和颂歌,已经失去了艺术感染的力量,但是郭风的叶笛,却有很大一部分经受住了时间的考验。他的许多作品,尤其是一些对于故乡自然风物深情地赞颂的文章,并没有因为时代的变迁和社会情绪的变化而褪色。五六十年代天真的理想主义所孕育的对于赞歌、战歌和牧歌的欣赏趣味早已成为过去,然而,重读郭风,仍然能够得到某种称得上是艺术的满足。
这里所选的《榕树》正是郭风五十年代的代表作。
从表面看来,似乎平淡无奇,不过是对于榕树的外部形态的描摹。但是,就是并不太细心的读者也可以从中感受到某种诗意。一种天真的、单纯的、美好的诗意。这是因为,作者所选择的意象,或者通俗地说,他的细节,是经过诗人的心灵过滤、着色的。榕树并不是只有榕须,只有鹭鹚。这里有对比的张力,古老到几个孩子才能围抱,又飘拂着长须,但是并不苍老,却与色彩轻盈的鹭鹚反衬。郭风的意象,单纯而有概括力度,常常在这种漫不经心的反差中流露出来。这种反差,是视觉的反差。郭风是经过现代派诗人光和色的感觉的熏陶的,他的诗意有时可以称之为视觉的诗。
他的视觉并不限于视觉,其中渗透着他对于乡土的眷恋。
如果孤立地以视觉作为艺术惟一的境界,也可能造成自我囚禁。幸而郭风所受的艺术熏陶,并不局限于光和色,而且还有听觉等等。他曾经总结自己的创作经验说,一个艺术家在生活面前不能光靠眼睛,而是要“五官开放”。把视觉世界和听觉甚至嗅觉、味觉、触觉结合起来,形成反差和张力是他的艺术追求。
聪明的读者可能从直觉上就感觉到,在这首散文诗中,更有特色的是,榕树上的那个喇叭。这个喇叭传出一个声音的世界。这个世界和前面的视觉的世界既是和谐的统一,又是一种对比。
这种对比不是纯粹技巧性的,而是有着深厚的内在情绪的根源的。在这个声音世界中,他听到的并不仅仅是乡土的南曲和梨园戏,而且还有时代的声音:北京的新闻、反对侵略的歌曲和乌克兰民歌。
正是因为这样,郭风的作品不但给读者以感觉的愉悦,而且还提示了时代的欢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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