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有听过芦笙是一种什么音调,却曾读过关于吹芦笙的故事;不过内容也不大记得清楚了,好像与纤纤玉手打钢琴,或是大珠小珠落玉盘的那般雅乐无关,而是一种充满了田野气,落落大方的原始的呼号。我想属于所谓“天籁”范畴之内的,应该包括着芦笙和吹芦笙这一类的故事。自然,更好的如山歌,打夯,拉纤,力伕们那种吭唷曲……
这里的牛,在颈上所系的那种铁铃铛的丁冬声响,也似乎是自然在奏着牧歌,叙说着牧歌里的故事。我爱好牧歌,所以我也爱好石屏如同是在牧歌里的一个地方。这里没有芦笙,我却常常听到吹叶子的——我叫它叶笛,我想大致和芦笙也很相近罢。
《云南通志》里有一段关于石屏的记载说:
“少年子弟,暮夜游行巷闾间,吹芦笙或吹树叶子,声韵之中,皆寄情言,用相呼召。”
引证本可到此为止,为使我的牧歌故事生根,那下面原有的两句,也应该补足:
“嫁娶之夕,私夫悉来相送;既嫁有犯,男子格杀勿论。”
照原文上看来,原始的爱,似乎已经钉上私占的铁记了,不,谁能说爱不也是从一种血淋淋的斗争中得来的?男子杀掉一个要求爱的妻子,或是自己被遗嫉而杀于他人之手,这是罪过吗?牧歌也是饱含着悲剧的成分的。
来在这么一个地方我竟不会吹叶子——并不是希冀着杀谁或被谁杀死,或寄什么情言——甚至于怎样把叶子吹响,我也不甚体会,真是抱憾极了!仿佛把一片绿绿的树叶子夹在手缝和唇间边吹边唱着,于是呜呜地似鸣似诉地道出一只歌,一首诗,不,传出他的情言。
这种声音会把人带进芦笙的故事里去,所以我才把它叫做叶笛。
每次听见年青的人们吹起树叶子,我便知道不是课毕便是假日了。那声响给我带来了松闲和愉快。我探首窗外,望见树叶和树叶间隙的蓝天,睁着无数无数的蓝色的眼。我好像已经把心身整个安顿在一个歌谣的世界里。原始的呼号,在招徕着原始的爱抚。
为爱情被杀的,谁敢断定他的心灵已经死亡?爱,不是已经渗透了每一片树叶子,使它们绿油油的发着生,生,生的微光吗?它不说话,它却贴紧着无数个男子们的嘴唇,悠悠地吟诵了它的欲求和失望的历程。
有一次在一个热闹的集会里,“吹叶子”也占了一个精彩的节目。当演讲,唱歌,舞蹈……之后,那两个平时我看着极沉默的学生,起来表演吹叶子了。不像吹,不像唱,也不像歌和诉……那颤颤的音调,正好像微波轻轻击着寂寂无人迹的花香草长的岸缘似的。也好像为我打开了一重门,我又望见了门外的青春了。
在这里我本是“先生”,可是我不曾即兴地对他们说教着一堂人生的课程:
青春时代的一切,不管是欢愉还是苦闷,那都是生命中的一种绝响,不再重复也不能重复了。男性的爱,可以使每一片树叶子发着响声,女人们——花么?一阵风间,一眨眼时,已经飘零满地了。
缪崇群《叶笛》鉴赏
缪崇群的散文创作以质朴明快取胜,他的作品具有真情实感而不作过分的抒发,注重风土景物的描述而不作过细的雕琢渲染,读来可亲可信,令人生发一种“厚实”之感,《叶笛》就是其中的一篇代表作。
作者是江苏泰县人,抗战期间辗转到云南省玉屏县教书。玉屏位于祖国西南边陲,在昆明正南方150公里左右。不难设想,作为一个生长于东部沿海的汉族作者,初来乍到一个有着不少少数民族的边陲小城,自然会有不少新奇之感,《叶笛》从根本上来说也不例外,但和一般作品不同的是,《叶笛》并没有专注于叶笛、芦笙之类而不及其他,它少了一分猎奇的情调,却多了一分人文历史的内涵和深沉的感喟,因此也就格外经得起细细的咀嚼和回味。
作品一上来就把“吹芦笙”区别于或洋(“纤纤玉手打钢琴”)或中(“大珠小珠落玉盘”即弹琵琶)的“雅乐”,突出了作者对充满原始生命力的“天籁”的向往。接着作者把目光集中到系于牛颈上的“铁铃铛”,自然而然地增添了一分田野的气息和牧歌的情调。正当读者聚精会神地关注“吹叶子”的具体情景时,作者却旁逸斜出,引用了《云南通志》的一段记载,极大地开扩了读者的视野:“皆寄情言,用相呼召”——原来“叶笛”如此深切地关系到当地青年男女的爱情故事;“嫁娶之夕,私夫悉来相送”——当地人豁达大度,毫不以此为耻,颇有“原始的爱”的遗风余绪;“既嫁有犯,男子格杀勿论”——这既充满了血腥气,又是维护了家庭婚姻,体现了社会进步的需要。作者对这些多方面的涵义并未详加剖析,而仍然一以贯之地把“叶笛”和纯真的爱情紧紧联系在一起,突出了自己的“抱憾”之情。不用说,这正曲折地反映了作者远离家乡亲人,置身于物质匮乏的抗战时期的国统区,格外热切地追求和向往着难得的人间真情。
有了以上坚实的描述引用,作品转入后半部分时笔墨开始活泼流转,感情也渐趋丰满深沉。作者先是听见年青人吹叶子,探首窗外,“望见树叶和树叶间隙的蓝天,睁着无数无数的蓝色的眼。”由含在年青人唇间的一片叶子升华为无数树叶,由年青人充满期待的眼睛幻化为无数“蓝色的眼”,过渡自然,设想奇丽。接着,作者又赋予这许多树叶以深挚的爱和活泼的生命,让它们不断地吟诵出谁也杀不死的爱情之歌。尔后,作者由外而内,实写了一次热闹的集会和两个学生表演“吹叶子”的节目,随即又由内而外,热情地写道:“(吹叶子)好像为我打开了一重门,我又望见了门外的青春了。”可见,作者的向往始终放在野外,放在那充满泥土气息,足以使柔弱萎靡的人振作起来的原始的充沛的精神活力。
《叶笛》结尾的分量很重,它惋惜青春不再,“绝响”难续,又以“落花”比喻女人的身世,渗透着感伤惆怅之情。作者写《叶笛》时才三十余岁,正处于从青年到中年的转折期,对青春、情谊保存着特殊的敏感。由此可见,《叶笛》并非单纯描写异地风情之作,而是一篇把自己的襟怀和感慨寓于其中的散文佳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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