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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广田《桃园杂记》原文及鉴赏

2020-03-12 10:13:38

  我的故乡在黄河与清河两流之间。县名济东,济南府属。土质为白沙壤,宜五谷与棉及落花生等。无山,多树,凡道旁田畔间均广植榆柳。县西境方数十里一带,则胜产桃。间有杏,不过于桃树行里添插些隙空而已。世之人只知有“肥桃”而不知尚有“济东桃”,这应当说是见闻不广的过失,不然,就是先入为主为名声所蔽了。我这样说话,并非卖瓜者不说瓜苦,一味替家乡土产鼓吹,意在使自家人多卖些铜钱过日子,实在是因为年头不好,连家乡的桃树也遭了末运,现在是一年年地逐渐稀少了下去,恰如我多年不回家乡,回去时向人打听幼年时候的伙伴,得到的回答却是某人夭亡某人走失之类,平素从不关心,到此也难免有些黯然了。

  故乡的桃李,是有着很好的景色的。计算时间,从三月花开时起,至八月拔园时止,差不多占去了半年日子。所谓拔园,就是把最后的桃子也都摘掉。最多也只剩着一种既不美观也少甘美的秋桃,这时候园里的篱笆也已除去,表示已不必再昼夜看守了。最好的时候大概还是春天吧,遍野红花,又恰好有绿柳相衬,早晚烟霞中,罩一片锦绣画图,一些用低矮土屋所组成的小村庄,这时候是恰如其分地显得好看了。到得夏天,有的桃实已届成熟,走在桃园路边,也许于茂密的秀长桃叶间,看见有刚刚点了一滴红唇的桃子,桃的香气,是无论走在什么地方都可以闻到的,尤其当早夜,或雨后。说起雨后,这使我想起布谷,这时候种谷的日子已过:是锄谷的时候了,布谷改声,鸣如“荒谷早锄”,我的故乡人却呼作“光光多锄”。这种鸟以午夜至清晨之间为叫得最勤,再就是雨霁天晴的时候了。叫的时候又仿佛另有一个作吱吱鸣声在远方呼应,说这是雌雄和唱,也许是真实的事情。这种鸟也好像并无一定的宿处,只常见它们往来于桃树柳树间,忽地飞起,又且飞且鸣罢了。我永不能忘记的,是这时候的雨后天气,天空也许半阴半晴,有片片灰云在头上移动,禾田上冒着轻轻水气,桃树柳树上还带着如烟的湿雾,停了工作的农人又继续着,看守桃园的也不再躲在园屋里。——这时候的每个桃园都已建起了一座临时的小屋,有的用土作为墙壁而以树枝之类作为顶篷,有的则只用芦席作成。守园人则多半是老人或年轻姑娘。他们看桃园,同时又作着种种事情,如织麻或纺线之类。落雨的时候则躲在那座小屋内,雨晴之后则出来各处走走,到别家园里找人闲话。孩子们呢,这时候都穿了最简单衣服在泥道上跑来跑去,唱着歌子,和“光光多锄”互相答应,被问的自然是鸟,回答的语言语是这样的:

  光光多锄。

  你在哪里?

  我在山后。

  你吃什么?

  白菜炒肉。

  给我点吃?

  不够不够。

  在大城市里,是不常听到这种鸟声的,但偶一听到,我就立刻被带到了故乡的桃园去,而且这极简单却又最能表现出孩子的快乐的歌唱,也同时很清脆地响在我的耳里。我不听到这种唱答已经有七八年之久了。

  今次偶然回到家乡,是多少年唯一的能看到桃花的一次,然而使我惊讶的,却是桃花已不再那末多了,有许多桃园都已变成了平坦的农田,这原因我不大明白,问乡里人,则只说这里的土地都已衰老,不能再生新的桃树了。当自己年幼时候,记得桃的种类是颇多的。有各种奇奇怪怪名目,现在仅存的也不过三五种罢了。有些种类是我从未见过的,有些名目也已经被我忘却。大体说来,则应当分做秋桃与接桃两种,秋桃之中没有多大异同,接桃则又可分出许多不同的名色。

  秋桃是桃核直接生长起来的桃树,开花最早,而果实成熟则最晚,有的等到秋末大凉时才能上市,这时候其他桃子都已净树,人们都在惋惜着今年不曾再有好的桃子可吃了,于是这种小而多毛且颇有点酸苦味道的秋桃也成了稀罕东西。接桃则是由生长过两三年的秋桃所接成的。有的是“根接”,把秋桃树干齐地锯掉,以接桃树的嫩枝插在被锯的树根上,再用土培覆起来,生出的幼芽就是接桃了。又有所谓“筐接”,方法和“根接”相同,不过保留了树干,而只锯掉树头罢了,因须用一个盛土的筱筐以保护插了新枝的树干顶端,故曰“筐接”。这种方法是不大容易成功的,假如成功,则可以较速地得到新的果实。另有一种叫做“枝接”,是颇有趣的一种接法:把秋桃枝梢的外皮剥除,再以接桃枝端上拧下来的哨子套在被剥的枝上,用树皮之类把接合处严密捆缚就行了,但必须保留桃子上的原有的芽码,不然,是不会有新的幼芽出生的。因此,一棵秋桃上可以接出许多种接桃,当桃子成熟时,就有各色各样的桃实了。也有人把柳树接作桃树的,据说所生桃实大可如人首,但吃起来则毫无滋味,说者谓如嚼木梨。

  按熟的先后为序,据我所知道的,接桃中有下列几种:

  “落丝”:当新的蚕丝上市时,落丝桃也就上市了。形椭圆,嘴尖长,味甘微酸。因为在同辈中是最先来到的一种,又因为产量较少之故,价值较高也是当然的了。

  “麦匹子”:这是和小麦同时成熟的一种。形圆,色紫,味甚酸,非至全个果实已经熟透而内外皆呈紫色时,酸味是依然如故的。

  “大易生”:此为接桃中最易生长而味最甘美的一种,能够和“肥桃”媲美的也就是这一种了。熟时实大而白,只染一个红嘴和一条红线,未熟时甘脆如梨,而清爽适口则为梨所不及,熟透则皮薄多浆,味微如蜜。皮薄是其优点,也是劣点,不能耐久,不能致远,我想也就是因为这个了。

  “红易生”:一名“一串绫”,实小,熟时遍体作绛色,产量甚丰,缘枝累累如贯珠,名“一串绫”,乃言如一串红绫绕枝,肉少而味薄,为接桃中之下品。

  “大芙蓉”:形浑圆,色全白,故一名“大白桃”,夏末成熟,味甘而淡,又有“小芙蓉”,与此为同种,果实较小,亦曰“小白桃”。

  “胭脂雪”:此为接桃中最美观的一种,红如胭脂,白如雪,红白相匀,说者所谓如美人颜,味不如“大易生”,而皮厚经久。此为桃类中价值最高者。

  “铁巴子”:叶细小,故亦称“小叶子”,“铁巴子”谓不易摇落,即生摘亦须稍费力气,实小,味甘,现已绝种。另有“齐嘴红”一种,以状得名,不多见。

  有一种所谓“磨枝”的,并非桃的另一种类,乃是紧靠着桃枝结果,因之被桃枝磨上了疤痕的桃子,奇怪处是这种桃子特别甘美,为担桃挑的桃贩所不取,但我们园里人则特意在枝叶间探寻“磨枝”来自己享用。为什么这种桃子会特别甘美呢?到现在也还不能明白。另有所谓“桃王”的,我想这大概只是一种传说罢了。据云“桃王”是一种特大的桃子,生在最繁密的枝叶间,长青不老,为一园之王,当然,一个桃园里也就只能有这么一个了。有“桃王”的桃园是幸福的,因为园里的桃子会格外丰美,甚至可以取之不竭。但假如有人把这“桃王”给摘掉了,则全园的桃子也将殒落净尽。这是奇迹,幼年时候每每费尽了工夫去发现“桃王”,但从未发现过一次,也不曾听说谁家桃园里发现过。

  桃是我们家乡的重要土产,有些人家是借了桃园来辅助一家生活之所需的。这宗土产的推销有两种方法:一是靠了外乡小贩的运贩,他们每到桃季便肩了挑子在各处桃园里来往;另一种方法,就是靠着流过地方的那两条河水了。当“大易生”和“胭脂雪”成熟的时候,附近两河的码头上是停泊了许多帆船的,从水路再转上铁路,我们的桃子是被送到其他城市人民的口上去了。我很担心,今后的桃园会更变得冷落,恐怕不会再有那末多吆吆喝喝的肩挑贩,河上的白帆也将更见得稀疏了吧。

  ————二十四年四月

  李广田《桃园杂记》鉴赏

  李广田在其散文集《雀蓑记》的序中说:“我对于故乡的事情最不能忘怀,那里的风景人物,风俗人情,固然使我时怀恋念,就是一草一木,也仿佛系住了我的灵魂。”这篇《桃园杂记》是李广田早期散文的代表作,是一篇描写故乡风物的散文,十分典型和充分地表现了作者的这种怀乡心情。

  全文以介绍故乡方位开篇,继而介绍故乡土质、特产,自然而然地引出本文主要描写的对象——桃园。然后根据记忆描绘故乡桃园的景色:最好的景色在春天,那时红花遍野,又有绿叶相衬,有如一片“锦绣画图”;到了夏天,桃花褪尽了,风景让位给渐渐成熟起来的桃实。那桃实既有“点了一滴红唇”的可爱颜色,又有随处可闻的香气,特别是在早夜或者雨后。说到雨后,作者马上联想到了布谷,进而描写布谷鸟的叫声和宿处——这前后的连接因联想的自然而显得十分顺畅和活泼。写完布谷鸟以后又回头再去描绘雨后景色和人们的活动:那继续工作的农人,从桃园屋里出来各处走动的守园人,跑来跑去和布谷鸟对问的孩子们,组成了一幅和谐安宁的雨后桃园风景图。对布谷鸟的叫声和孩子们歌唱的回忆又把作者唤回身处大城市的现实,他不由遗憾地感叹:我不听到这种唱答已经有七八年之久了。

  接下来是一段过渡,介绍作者最近在家乡的见闻,桃花已经不再那么多了,许多桃园都已经变成了农田。今昔对比、盛况不再的现实使作者加倍地怀念往昔,他开始回忆家乡桃子的每一个种类,试图再现当年的盛况:故乡的桃有秋桃,也有接桃,接桃按嫁接方式的不同分为“根接”、“筐接”和“枝接”三种,按成熟的先后又可分为“落丝”、“麦匹子”、“大易生”、“红易生”、“大芙蓉”、“胭脂雪”、“铁巴子”等七种,还有一种被桃枝磨上了疤痕、味道特别甘美的“磨枝”桃,和从来不曾发现过、带有神秘色彩的“桃王”。作者不惜笔墨地细细描绘每种桃子的形状、大小、颜色、味道、产量、价值和上市时间,介绍全面,语言简练,让人在得到丰富知识的同时,还能享受到作者的语言美。作者如此不厌其烦地对每种桃一一进行详细描绘,是有一定原因的。这里除了他对家乡桃园的怀念之情,还包含着他对家乡风物的自豪,同时也有出于对家乡土产的保护意识——因为家乡的桃树在一年年地减少,而桃园对于家乡有些人家,是主要的生活来源。作者正是担心“不会再有那末多吆吆喝喝的肩挑贩,河上的白帆也将更见得稀疏”,昔日的美好时光不再,竭力描绘着家乡桃园的一点一滴,希望美景重现。

  这篇散文的一个显著特点是描写对象的转变十分自然和流畅,没有丝毫的做作和别扭。比如在写桃园风光时,作者先写春景,继而夏景,写到夏天的桃香,联想到下雨,便马上描写布谷鸟和雨景,写完了布谷鸟和雨景后又迅速转回现实,仿佛信笔写来,无拘无束,想到哪里就写哪里,这种写法看似随便,却不会给人杂乱无章的感觉。李广田深受19世纪英国流行的“家常闲话”式散文的影响,行笔如行云流水,通达直下,洋洋洒洒,毫无生涩之感;在朴素、恬淡、洋溢着深厚乡土气息的语言中浸润着浓郁的抒情味,如这篇散文看似散漫的记叙其实紧紧扣住了思乡的情绪,因此很好地表达了主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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