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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为《山乡的渡船老人》原文及赏析

2020-03-15 15:31:56

  我常常想起山乡的那个渡船老人。

  说是山乡,因为我有几个寒暑是在那里度过的。那里的山水人物同我逝去的部分岁月交织在一起,那里的土地留下我深深浅浅的足迹,那里也就成为我的另一个故乡了。

  大队部座落在画屏似的山麓下,奇峰危岩的倒影俯临着村前的溪水,犹如一个山水空灵的绿色半岛。没有桥,渡口的小船便成为活动的桥梁。我到山乡的最初一段日子,寄居在大队部的侧屋,以后又搬到五里地外的一个小山村,来来往往都要靠着小船摆渡。

  撑小船的是一个面色严峻的老人。不知为什么他总是那么阴郁,显得有点古怪。你问他十句话,至多回答你一句,甚至连一句话也不愿开口。有时,渡船上只有我和他两个人,他只管自己慢悠悠地撑着竹篙,好像这船上只有他一个人,这整个世界只有他孤零零的一个人。开始我觉得这老人未免不近人情,慢慢地也就习惯于这种载满一船沉默的摆渡了。

  不过这样我倒有更多的余闲去观察他。他的古铜色头颅上的白发白须,他常常衣衫敞开裸露出古铜色的胸膛,还有他裤管卷起的古铜色腿部,这整个给人一种倔强的神气。人们说他早年是一名出众的舵工,闯过不少大江大河,也经历过人世的惊涛骇浪,现在年已古稀,就在这大队里给人摆渡,以度过他的垂暮之年。

  他看来没有亲属,也没有家,这渡船于是成了他的家。船梢篾篷下,铺着一张磨得发光的棕色草席,上面一条迭得很整齐的花布棉被。靠前的船舷旁,一缸米,一桶水,一堆木柴,这便是他全部的食宿所在。船身内外的木板擦洗得明净光洁,所有生活用品无不安置得井然有条,俨然是一个小小的水上人家。

  最引人注目的是卧具上端,鸡毛掸子旁边,挂着一方明亮的小镜框。镜框里的照片,是一张十分年轻的笑脸。这是一种春日阳光般灿然的微笑,是一种对生活充满着无限热爱的微笑。我想这是老船夫留驻在像片上的永远的青春。每次我摆渡过岸时,情不自禁总要对着那张照片看一眼,觉得这照片上的笑容,在小船里投下一道生命的光辉。有几次我还发现,镜框下的一只空酒瓶里插着几朵野花。想不到古怪的老船夫还真是很有生活情趣的。

  可是不知为什么,在这个老人满是皱纹的黝黑脸上,不止是刻着苦辛的印记,还隐约留下寂寞的阴影,宛如写在他脸上的是一页很难读懂的人生的书。

  夏末,落了一场暴雨,千百条山涧汇集成川,呼啸着一齐流入河道里。那个晚上我到大队部开会,会后留宿在祠堂边的侧屋,听了一夜风声和雨声。翌日天虽放晴,而渡口的溪水高涨,淹没了一片砂石地。为了免于被激流漂走,渡船早已拽上溪滩,系在一棵老樟树下,显然是无法摆渡到对岸去了。那天早上我恰好有事要到公社去,站在水流激荡的石磴上迟疑了很久,末了决定试一试涉水过溪。

  “慢着。”有人喊住我。“这水底有暗礁深潭!”

  原来是那个古怪的渡船老头。也不知从哪里冒出来的,他出现在我身边,有如一尊古铜色的雕像。

  “可我要赶路。”我无可奈何地解释着。

  他毫不犹豫地说:“来!”

  我以为他要带我趟过溪水,高兴地请他走在我前面领路,不料他沉缓地低声说:“我背你过去!”

  这实在使我吃了一惊。且不说他平时那种难以接近的冷漠神气,我简直不敢相信这话出自他的口中; 即使论年纪,他也比我大了一截,我是不能领受这一份盛情的。

  然而他却是极其认真,冷冷地重复说:“我背你。”

  从大队到公社所在地约有二十里山程,中间还得翻过一条很陡的荒岭,而我必须在晌午时分赶到那里。可是,眼前这条溪流涨起大水,无法指望搭船到对岸去,我站在溪边怅然四顾。

  “来!” 他弯下身子,不容我多所推辞,让我伏在他像船板一样厚实的背上。

  这是我生平最难忘的一次摆渡。他驮着我,沉稳地一步一步踩着浪花激溅的溪水,水流渐渐淹过他的古铜色腿部,渐渐浸上他的腰部。我伏在他的背上,隐隐感到他脚下踩过的水底卵石,感到他绕过几次水下险道时的脚力。他照例是沉默无语,仿佛他自己就是一条载人的渡船。我也不知道对这样一次意外的经历该说些什么。我该说些什么呢? 在这时候,任何感激之辞都是空泛无力的。我突然感到,负载我的不只是一个人,而是这一带的山区人民!

  然而,使我的心灵为之震颤的一件事,则又在过了许多日子以后。

  那是寒冬腊月里的一天,渡船老头到县城去了,船上的撑渡换了一个替手。我似乎颇有点寂寞。自从我到山乡数个月以来,尤其是那次老船夫驮我过溪,尽管我们交谈的话仍然不多,终于在渡船上建立起感情的桥梁。有许多次,山乡邮递员把我的远方来信和大队的《人民日报》留在渡头,每一次,老人都是很负责地亲手交给我。不久我就发现村内村外所有过渡的人,对大队里这个老船夫都很尊敬,而且都很关心他。每逢过年过节,船梢的篾篷下挂着社员们赠送的一尾鲜鱼,一块腌肉,或是一串干辣椒。辣椒干像一串红艳艳的鞭炮,喜孜孜地在船上晃动。

  那天傍晚时天气阴寒,铅灰色的低空压着山巅。渡船载着最后一批从对岸山垅田收工回来的社员们,在轧砾的砂滩上停靠了。我和大队支部书记老林到溪丘地小队去开会,一同上了渡船,坐在篾篷内老船夫的卧铺上,举目细看篷壁上挂着的小镜框。我对老林说,这张像片一看就知道是老船夫年轻时照的,那双无邪的眼睛,透着一股灵秀之气。如今上了年纪,老人家的眼神就黯然无光了。

  老林摇摇头:“哪里,这照片上的青年不是他,你不知道?”

  “那又是谁?”我不胜惊讶。

  老林黯然说:“那是他儿子!”

  一提起老船夫的儿子,大队支部书记轻轻哆嗦一下。这时渡船在沉沉暮色中撑开去。寒风吹进篾篷,溪面闪着寒光。随着船桨起落的欸乃①声,我听着老林声音悲怆地说起老船夫的一件往事。

  老人大半辈子过的水上生涯,不幸早年丧偶,身边相依为命的只有一个独子。小男孩自幼跟着父亲浪里来风里去,在风浪里长成一个健壮聪颖的少年,进了县城中学后,是一名品学兼优的好学生。席卷全国的一场政治大风暴开始了,他同全国成百万的学生一样,到许多省市城镇去“串连”,足迹远至西南边陲的省份。

  那一年他才十五岁。刚出去时还寄来两封简单的家信,以后就音讯杳然。他的伙伴们陆续回到家乡“就地闹革命”,可是这孩子却从此不知去向。有人说他“为革命做了囚徒”,不知被禁锢在远方哪个牢狱里。也有人说他在外省的一次大武斗中,平白无辜做了流弹的牺牲品,葬在不知哪处的乱坟堆里。众说不一,存亡不明。总之,直到今天还是一个谜。一个年轻的生命竟然像流星一样殒落了。

  只有老船夫从未失去过希望,他对一切不祥的传闻一概不闻不问。他不相信,他也不愿相信儿子一去不复返。在别人面前他的话越来越少,在没有人的时候,他对自己说的话则越来越多。他孑然一身生活在小船上,对着孩子的照片独语,像是祝祷,像是祈求,又像是哀诉。有时他仰头对着上苍愤激地大声说话,像是控告人世的不平。更多的时候他茫然若有所失,又若有所待。他靠着希望生活,他生活在永远的期待之中。他心中燃烧着的希望之火是永不熄灭的。

  山城不通火车。每隔一个时期,老人就到县城的长途汽车站去等待。他怔忡不定,唯恐失去一次在车站上亲自接到儿子回来的机会。时间无情地一年接着一年过去了。他对人说他儿子很可能在外地找到工作,按理说到了春节该会回乡来探亲,于是又改为一年一次,临近春节前十天到县里去。人们看见车站的长椅上,坐着一个面容严峻、衣冠整齐的老人,痴痴地寻视每一班长途汽车的每一个窗口。大家都辛酸地暗暗在心里说:“渡船老头又在等他儿子了。”

  这是错误的历史造成的一个普通人的悲剧。

  也许这不过是千百万人中一个小悲剧。

  清明时节,溪边的杜鹃花盛开,满山浓黛中一片绯②红,映照着色调迷离的溶溶春水。长长的竹篙往水里一撑,水面上漾起红艳欲流的涟漪。船头上一个古铜色铸像一样的老人,撑着渡船渐渐靠近岸边。

  在这梦幻似的幽境中,我又一次上了渡船。

  山乡的孩子们采撷了一大把一大把的杜鹃花,纷纷跳上船来,带给那个年年月月为人们摆渡的老船夫。杜鹃花又名映山红,山里的人称为清明花。我也把随手采来的一束清明花,默默地放在船篷内的小镜框下。不一会,又有几个摆渡的山村姑娘也捧着鲜花上船来。霎时间红花载满了一船,像载满一船无穷的希望,直向对岸驶去。

  在十年动乱中离散的亲人们,只要活着的,或早或晚都已团聚了。那个魂牵梦萦地思念着儿子的老船夫,那个孤寂的老人,今天是否依旧在大队撑渡? 他生命的最后一页是怎么写下的,依然是满怀希望抑或终于感到幻灭? 我不知道,我又多么渴望知道!

  我常常想起山乡的那个渡船老人。

  1980年2月

  (选自《文汇增刊》1980年3月号)

  何为《山乡的渡船老人》赏析

  十年动乱时期,著名散文家何为被下放到福建的一个山区。

  那里的山水人物在他的记忆中留下深刻印象。如同他自己说的:“那里的土地留下我深深浅浅的足迹,那里也就成为我的另一个故乡了。”如今,作者虽然早已返回城市,但在他的记忆长河里,却常常萦绕着一位山乡渡船老人的形象。溯着逝去的部分岁月的足迹,作者写下了这篇情真意切的散文。

  渡船老人一开始是以“阴郁”,甚至有点“古怪”的面目出现在作者面前,他的沉默到了不近人情的地步。作者用了“载满一船沉默的摆渡”这个贴切而生动的比喻来形容他和渡船老人的初交。因为交谈甚少,作者对老人的印象全凭观察。这里接连用了三个“古铜色”来刻划老人的外表,从而给人造成一种倔强的感觉,也暗喻了他历经人世的惊涛骇浪。而对渡船本身的描绘又给人留下另一种印象,即这位老人是个爱整洁、讲究生活情趣的人。尤其是那张摆在卧具上端的照片的出现,更使作者产生“谜”样的心理。照片上春日阳光般灿烂的微笑和现实生活中满是皱纹的黝黑脸庞这强烈的反差的确犹如“一页很难读懂的人生的书。”在这里,作者其实是很巧妙地埋下了一个伏笔。他原以为照片上的人是老船夫年轻时的形象,读者也会产生类似的想法。而事实上却并非如此。一个非常美丽的引子却开启出了一段悲伤的故事。但作者并不急于告诉读者真相,而是娓娓叙述起另一件事。

  这就是作者生平最难忘的一次摆渡。在一场暴雨之后,渡船无法行驶的情况下,那位平时看上去极为冷漠的渡船老人却毅然背起作者过河。这样的情谊令作者感动得无话可说。也使他对老人有了新的认识,终于建立起感情的桥梁。同时他又发现村内村外的过渡人对老人的尊敬和关心。在情节的自然演绎中,文章引出了老人生活中的一件悲怆往事,那就是照片上的人的命运。

  到这里,读者才恍然大悟,原来,照片上的人是老船夫的儿子。然而,这位健壮聪颖的少年却在动乱中生死不明,像流星一般殒落。可老人却执着地相信儿子还在人世,他心中燃烧的希望之火正是他倔强性格的反映。他年复一年在车站等待儿子归来的情景令人怆然而泪下。作者在那近乎白描的艺术笔触中融入了无穷的情怀和无尽的感慨。

  最后,作者以诗一般的笔调描绘了清明时分山乡的秀丽景色,以及那位渡船老人不灭的希望。“像载满一船无穷的希望,直向对岸驶去,” 这和前文的“载满一船沉默的摆渡” 恰成对比。在十年动乱结束之后,作者多么希望老船夫能够和儿子团聚,他渴望知道老人生命的最后一页是怎么写下的,所以,他常常会想起山乡的那个渡船老人。

  这篇散文,并未涉及什么重大事件和历史性人物,只是描写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山乡渡船老人,可文章的真切感人程度丝毫不亚于重大题材。作者对普通人命运的观照细腻而又深刻。他写得从容不迫,条理清晰,一步一步展开人物的性格。在细节的刻划上独具匠心,善于通过景色的描写来抒发感情。作者的娓娓叙述中隐含着至深的情怀,全文不著一“情”字,却处处弥漫着深切的感情,对普通人命运的关切构成了文章的抒情基调。正是这种真情实感,打动着读者的心灵。作者是位艺术造诣较高、精益求精的散文家,这篇散文结构完整,构思巧妙,别具一格,却不露痕迹,可谓“最高的技巧是无技巧”。全文格调清新,山情野趣的精致描绘透出不凡的艺术功力,锤炼的语言、生动和新颖的比喻使文章更具艺术魅力。

  (施国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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