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德烈·鲁勃廖夫》
1966 黑白片 180分钟 苏联莫斯科电影制片厂摄制 导演: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 编剧:安德烈·米哈尔科夫—康察洛夫斯基 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 摄影:瓦吉姆·尤索夫 主要 演员:阿·索洛尼岑(饰安德烈·鲁勃廖夫) 伊·拉比柯夫(饰基里尔) 尼·格林柯(饰达尼尔) 尼·谢尔盖耶夫(饰费奥法恩) 本片获1969年戛纳国际电影节国际影评联合会奖
【剧情简介】
15世纪初叶的罗斯。一个血雨腥风的时代。鞑靼人的铁蹄践踏着因连年内讧而形成大公割据局面的俄罗斯大地。饥饿和瘟疫吞噬着人们的生命,妇女们、老人们、孩子们在鞑靼人的铁蹄下呻吟。敌人的刺刀呼啸着,闪着寒光,向手无寸铁的贫民砍去。攻城的鞑靼人的铁槌把教堂的大门敲击得摇摇欲坠。更为可怕的是,俄罗斯的叛徒在鞑靼入侵者的队伍中狐假虎威,他们给侵略者带路,为了压制人民的精神生活,不让人们建造教堂,甚至把石匠的眼睛弄瞎……然而,古罗斯人民没有丧失未来的希望,他们向往民族统一和自由的愿望不可抑制地涌动着……生活在这一时期的伟大的俄罗斯圣像画家安德烈·鲁勃廖夫的创作道路便是俄罗斯人民创造性精神力量的体现。
影片序幕开始时,一个农民乘坐自制的气球从白色的石砌钟楼起飞。这气球是用兽皮缝制的。他飞越了大河、沼泽、兴奋地喊叫着,丝毫也不害怕。气球破了,他摔倒在地上,幸福地微笑着,他终于实现了自己遨翔太空的愿望。
大雨滂沱。三个修士来到一个板棚里避雨。他们是安德洛尼柯夫修道院的安德烈·鲁勃廖夫、基里尔和达尼尔。板棚里,一个流浪艺人与农民们正在一起弹唱,欢声雷动。安德烈·鲁勃廖夫被流浪艺人的歌词所深深吸引,这是他在修道院的那个上帝的世界里闻所未闻的。然而,在亲眼目睹了流浪艺人因带头唱所谓“谣诲”歌而被大公的侍卫抓走后,安德烈陷入了沉思……
诺夫哥罗德教堂主持弗奥法恩很欣赏当时已颇有名气的安德烈·鲁勃廖夫的艺术才华。在他的建议下,莫斯科大公派使者到安德洛尼柯夫修道院邀请鲁勃廖夫前去作画。与安德烈朝夕相处的达尼尔因没有受到大公的召唤不便与安德烈一起前往莫斯科,只有他的学生福马与他同行。
在创作过程中,安德烈对圣像的内容发生了怀疑,经常与弗奥法恩争论。安德烈认为,圣像不能仅仅表现人的罪恶而不颂扬人的善良。他由衷地同情罗斯大地上那些备受磨难的平民。在他的臆想中,基督受难图中的刽子手不是无辜的平民,而是大公们的侍卫和官兵。
安德烈·鲁勃廖夫和几个圣像画家乘小船去了解风土民情。这个安静的、沉默寡言的圣像画家怀着探询和求知的渴望不倦地观察着周围世界,观察着同时代人的生活。他看到,出于对教堂强迫人们信教的反感,村里的男女青年故意赤身露体地在灌木丛中奔跑嬉戏,以示对神灵的蔑视及对人间欢乐的渴望。他又看到,一个青年农民因不堪压迫当着大公侍卫的面辱骂大公而受到羞辱。
安德烈也曾因自己的修士身份而被几个农民绑在树上。人们讥笑他、嘲讽他,说他应去当基督。一位姑娘为他松了绑,启发他去寻求爱情,但安德烈拒绝了她。然而,在俄罗斯多神教农业节的节日之夜,安德烈却难以抑制地、贪婪地审视着那神秘的“爱与火”的跃动。
亲眼目睹的民间的那一切,加剧了安德烈·鲁勃廖夫内心的矛盾:人们在遭受大公的残害,他自己却在为大公作画。在创作的想象中,他仿佛看见基督举着十字架走在俄罗斯的茫茫雪野上。他无法排解内心的苦闷,便离开了莫斯科,回到了安德洛尼柯夫修道院。大公又派人把他找回莫斯科,要他继续为教堂画圣像。
鞑靼人再次入侵罗斯。侵略者在罗斯大地上横行肆虐。弗拉基米尔城的居民被残杀,那里的教堂被焚烧。在滚滚浓烟中,在悲惨的哭喊声中,鲁勃廖夫看到了地狱般的惨象:教堂圆顶上的金片被鞑靼人拆走,福马死于侵略者的箭下。一具具尸体躺在教堂里。背景上,一幅圣像在燃烧。鲁勃廖夫痉挛着、颤抖着,似乎破败的教堂里阴森的冷意已渗透了他的全身,包裹了他的心。此刻,他仿佛看见了已经不在人世的弗奥法恩。想象中,他在与老友对话,一起探讨人的善恶、艺术家的使命与天职。他还有那么多的对人世间的一切的不解想向老友诉说……银幕上安德烈·鲁勃廖夫那克制的、令人痛心的内心独白逐渐变成了与世隔绝的冷漠。他徘徊于残垣断壁间,再三自问:人是什么?他为什么降生世间?他为何而痛苦?死后又将如何?
被残杀和背叛所震惊,被外敌的肆虐所激怒了的鲁勃廖夫回到了安德洛尼柯夫修道院,拒绝继续创作。然而,即使他竭尽全力把自己封闭在内心世界里,鞑靼人的铁蹄仍不让他安宁。
人民是不可战胜的。1423年,罗斯人经过艰苦卓绝的战斗,终于把侵略者赶出了国土。这时,从鲁勃廖夫应邀到莫斯科画圣像那时算起,已经过去了23年。
为了恢复正常的秩序,人们要铸造一座大钟,让洪亮的钟声响彻罗斯上空。但是,铸钟的工匠们都已不在人世。著名的铸钟匠的儿子鲍里斯卡自称他父亲临终时传给了他铸钟的秘诀。鲁勃廖夫来到铸钟的地方,看到鲍里斯卡以指挥者的姿态活跃在工地上。在这里,他与二十多年以前被抓走的那位流浪艺人不期而遇。流浪艺人误认为当年是鲁勃廖夫告发了他,抓住对方就打。但安德烈·鲁勃廖夫并不介意他对自己的误解。
不久于人世的基里尔向安德烈承认,当年是他出卖了流浪艺人,并请安德烈原谅他从前对安德烈的嫉妒。基里尔还劝说安德烈,尽管当初大公是出于巩固政权的目的要安德烈作画,但现在,安德烈应该为了对上帝的信念回莫斯科去完成“三位一体”圣像。
荒漠的村庄里最后一位匠人鲍里斯卡孜孜不倦地为铸造大钟而辛劳。烈火在巨大的铸洞里燃烧,几百根粗绳缓缓地把深洞里那座沉重、神秘而优美的大钟吊起。鲍里斯卡的钟声终于在被侵略者的铁蹄践踏过的满目疮痍的罗斯大地上回荡。人们仿佛听到了心灵的呼唤,听到了天才的声音。
安德烈·鲁勃廖夫站在围观铸钟的人群中。鲍里斯卡伤心地告诉鲁勃廖夫,其实他父亲从未告诉过他任何铸钟的秘密。说完,他躺在地上大哭起来。这时,观众听见安德烈·鲁勃廖夫俯身向着鲍里斯卡,轻声对他说:“走吧,我们将一起工作。”鲍里斯卡的功绩激励着鲁勃廖夫去重新创作。
安德烈·鲁勃廖夫和鲍里斯卡坐在快要熄灭的篝火旁,远处传来了庄严洪亮的钟声……这时,黑白镜头换成了彩色的。画面上,烟雾中浮现出一幅幅彩色的圣像画。摄影机的镜头从几幅装饰画上的一个工人物及他们的服饰聚焦到圣像画上基督那富于人性美的笑容,然后,镜头又挪向安德烈·鲁勃廖夫的传世之作《三位一体》上那些似乎在低声吟唱的温柔的天使们。画外传来了节日夜晚那充满激情的旋律:宗教行列中的喃喃低语,隆隆的雷鸣和疾风的呼啸,宗教音乐的低回及嘹亮的铜管乐;这一切伴着银幕上安德烈·鲁勃廖夫的不朽名作《三位一体》,溶入了一部神圣的交响大合唱……
影片的结尾:渐淅沥沥的雨幕下的俄罗斯大地,林中隐现的光束,雾气缭绕的草地,水面如镜的河流,岸边漫步的马匹。悠悠云层中透出一缕圣洁的美。
【鉴赏】
在银幕上阐述历史事件的实践中,对于一位艺术家来说,历史感远比历史知识重要。这一点,已经被爱森斯坦在他的名作《亚历山大·涅夫斯基》里所证明。《亚历山大·涅夫斯基》的真实不仅因为片中的场景、道具、服饰令人印象深刻,更为重要的是,影片充满了爱国主义热情,富于现实意义。在观赏塔尔可夫斯基的影片《安德烈·鲁勃廖夫》时,当代观众也可以感受到,影片创作者们在确切感受历史的基础上,满怀爱国主义激情地歌颂了生活在鲁勃廖夫时代的罗斯人民不朽的民族精神和永不衰竭的创造力。
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曾经这样阐述自己对《安德烈·鲁勃廖夫》的导演构思:在触及安德烈·鲁勃廖夫这位15世纪伟大的俄罗斯圣像画家这一形象时,他和他的合作者们力图揭示民族道德和精神力量所在,俄罗斯民族即使处于极其悲剧性的被侮辱被损害的境地,也能创造出无与伦比的文化。
一个人的力量,正如一个民族的力量一样,是在与敌对力量的较量过程中展现的,在这部关于俄罗斯历史上这位著名圣像画家的生平活动和创作的影片中,那些残酷的历史条件和环境——鞑靼人的入侵,王公家族的内讧,城市遭洗劫,生灵遭涂炭,瘟疫,饥荒——这一切的银幕再现的原则意义并不在于展现历史事实的阴暗面,而在于肯定俄罗斯人民坚强不屈的精神及其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创造力。影片中,安德烈·鲁勃廖夫和他的追随者们(圣像画家、石匠、流浪艺人、浮空飞行者以及那领导人们铸造大钟的鲍里斯卡)始终被一种内心的创作冲动激励着。导演通过他们的所作所为,歌颂了俄罗斯人民对自由的向往和他们的不可压制的创作激情。
在本片中,安德烈·塔尔可夫斯基的导演处理似乎有一种水彩壁画风格,而影片的主人公鲁勃廖夫则是水彩壁画的大师。影片放映时,观众的感觉并不是沿着长长的画廊观看一幅幅壁画,而是那些壁画自动地从端坐在大厅里的观众眼前逐一闪过。在鞑靼人入侵罗斯的一幅图景中,银幕的下半部是鞑靼骑兵沿着城墙冲刺,侧面是教堂掌管钥匙的牧师在受酷刑,被点燃的树脂烧灼着,还有一个俄罗斯士兵死在鞑靼人的马刀下,银幕上方展示了弗奥法恩的塑像,他仿佛在注视着被凌辱的罗斯大地,而银幕中间则有几个人在虔诚祷告,无望地等待着奇迹的发生。
《安德烈·鲁勃廖夫》以其节奏的伟力把观众导入影片的内部空间,引导他们参加到戏剧性的冲突之中。观众和安德烈·鲁勃廖夫一起走在泥泞的旷野,坐在白桦树的阴影下,他们和鲍里斯卡一起浇铸那口大钟,和安德烈·鲁勃廖夫一起研读那钟上神秘的乐谱。
从样式上看,《安德烈·鲁勃廖夫》是一部历史片。它讲述的是遥远的过去。但从影片的叙事风格看,从电影语言的水平看,它又是一部极具现代感的作品。
悠远的历史变得亲近了——这就是影片的主题构思。影片的剧作、镜头造型、人物及事件的处理、演员的表演全都服从于这一主题构思。在本片中,导演没有用刻意的仿古手段来表现历史的距离感,而是运用电影艺术的丰富手段创造出时间的幻觉,从而揭示了作品的深刻意义。著名摄影师瓦吉姆·尤索夫非同寻常的自由的镜头运动给片中人物创造出开阔的活动空间。优美的外景构图中,水天一色的地平线、森林、旷野、河流、山川、湖泊……苍穹和大地连成了恢宏的艺术空间,在这里展现出激情的涌动——人民命运的变迁。观众还可以看见春天树林的复苏,小河流水潺潺,林中雾气弥漫。摄影师以优美的笔触勾勒出河面上漂浮着的一个裸体人的形态;两只雪白的天鹅从教堂尖顶飘然而下;还有那节日夜晚摇曳不定的火光,那神秘莫测的浓雾,那令人不安的旋律,那爱与火的魔力之夜难以抑制的激情。瓦吉姆·尤索夫的摄影机用崇高的诗意语言叙述着古罗斯的故事。
影片中的人物始终是运动着的,他们是永恒的旅行者,终年浪迹天涯海角。影片中展现出主人公们在俄罗斯大地上走过的一条条道路,预示着人们对某种目的的克制不住的向往。圣像画家安德烈·鲁勃廖夫就走在这条漫漫长路上,他的创作溶入了人民的精神,表现了人们对真善美的向往。影片的创作者们通过这条主人公们所走的道路,拉近了当代观众与历史人物的距离。观众似乎受到了艺术家的激情的感染,深切地感受到民族历史命运的继承性,意识到自己是许多世纪以来俄罗斯文化的继承者和延续者,是历史长链上的一环。
塔尔可夫斯基的导演处理的特点是,把一定的风格附于活生生的人,将这种风格融汇于人物的性格和经历之中,从而产生出生动的真实感。在本片中,导演通过主人公安德烈·鲁勃廖夫这一形象,多侧面、多层次地表现了古代俄罗斯的社会生活和精神生活。而著名演员阿纳多利·索洛尼岑以其杰出的表演塑造的鲁勃廖夫这一形象,预示出即将从鞑靼人的桎梏下获得彻底解放的俄罗斯民族的觉醒。
索洛尼岑是一位思考型的演员。他几乎在塔尔可夫斯基在苏联境内拍摄的所有影片中担任了角色。索洛尼岑善于在银幕上展现主人公的思想历程,并把观众吸引到其对形象的思考中来。他的表演很克制,在他的形象塑造中,很少激情冲动。有些批评家认为他的表演比较枯燥。然而引人注目的是,如果有好的剧作构思和优秀的导演,索洛尼岑往往能够成功地塑造出一个个富于精神生活的个性形象,能够窥见主人公个性的深层意识,这种表演力度是一般演员难以企及的。
索洛尼岑的表演特点恰恰符合塔尔可夫斯基的导演风格。塔尔可夫斯基的影片结构是多层次的,又透明如水晶体。在这种结构中,每一个元素都被安排得妥贴、紧凑而不可或缺,像经过数学运算似的,每一个环节都丝丝入扣,在本片中,主人公的形象大多不是由演员的表情动作来塑造,而是以主人公鲁勃廖夫对周围的人和事的态度及感受来勾勒的。索洛尼岑克制的表演风格恰恰适用于表现鲁勃廖夫隐秘的内心活动。例如,面对农民们酒醉后的殴打,王公侍卫的残酷镇压,他并没有立即“作出反应”,观众只是在他与弗奥法恩的对话中,理解了他心灵的痛苦,明白了他对人之初性本善这一含义的理解。在与弗奥法恩的争论中,索洛尼岑塑造的鲁勃廖夫似乎成了一个挣脱了宗教信条束缚的自由人,对于他,追求真理是至关重要的,但真理是不能脱离对人们的爱而存在的。索洛尼岑成功地表现了圣像画家安德烈·鲁勃廖夫那复杂的,有时往往是很矛盾的思想斗争和情感灼烤。他时时处于理智的决定和激情的冲击的矛盾心境。索洛尼岑的鲁勃廖夫是一个安静的、沉默寡言的修士,他以对周围世界的观察中捕捉到的灵感丰富了自己的创作想象。他有时因悲观失望而沉默,但继而又更深切地感受到自己与人民的不可分离的关系。他创作的《三位一体》圣像画,像闪耀在沉沉夜空的一颗亮星,给绝望的人们带来希望。
在剧情的推动下,影片的哲理意义因铸钟这一情节的人性震撼力和诗意创新的叙述而得到发展。在铸钟这一叙事段中,绝望和忧愁、责难和胜利等情绪和谐地融为一体;展现群众场面时镜头的纵深自如的布局把俄罗斯人民那种气势恢宏的激情创造表现得淋漓尽致。
历史教科书可以叙述历史,而时代精神、时代激情却只能由艺术作品来传达。塔尔可夫斯基在《安德烈·鲁勃廖夫》里确切地感受到了时代的精神和激情,这是他这部作品成功的保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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