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教“拉麻丹”斋月马上就要结束了。我这几天每个夜晚都去天台看月亮,因为此地人告诉我,第一个满月的那一天,就是回教人开斋的节日。
邻居们杀羊和骆驼预备过节,我也正在等着此地妇女们用一种叫做“黑那”的染料,将我的手掌染成土红色美丽的图案。这是此地女子们在这个节日里必然的装饰之一。我也很喜欢入境随俗,跟她们做相同的打扮。
星期六那天的周末,我们因为没有离家去大沙漠旅行的计划,所以荷西跟我整夜都在看书。
第二日我们睡到中午才起身,起床之后,又去镇上买了早班飞机送来的过期西班牙本地的报纸。
吃完了简单的中饭,我洗清了碗筷,回到客厅来。
荷西埋头在享受他的报纸,我躺在地上听音乐。
因为睡足了觉,我感到心情很好,计划晚上再去镇上看一场查利·卓别林的默片——《小城之光》。
当天风和日丽,空气里没有灰沙,美丽的音乐充满了小房间,是一个令人满足而悠闲的星期日。
下午两点多,沙哈拉威小孩们在窗外叫我的名字,他们要几个大口袋去装切好的肉。我拿了一包彩色的新塑胶袋分给他们。
分完了袋子,我站着望了一下沙漠。对街正在造一批新房子,美丽沙漠的景色一天一天在被切断,我觉得十分可惜。
站了一会儿,不远处两个我认识的小男孩不知为什么打起架来,一辆脚踏车丢在路边。我看,他们打得起劲,就跑上去骑他们的车子在附近转圈子玩,等到他们打得很认真了,才停了车去劝架,不让他们再打下去。
下车时,我突然看见地上有一条用麻绳串起来的本地项链,此地人男女老幼都挂着的东西。我很自然的捡了起来,拿在手里问那两个孩子:“是你掉的东西?”
这两个孩子看到我手里拿的东西,架也不打了,一下子跳开了好几步,脸上露出很怕的表情,异口同声的说:“不是我的,不是我的!”连碰都不上来碰一下。我觉得有点纳闷,就对孩子们说:“好,放在我门口,要是有人来找,你们告诉他,掉的项链在门边上放着。”这话说完,我就又回到屋内去听音乐。
到了四点多种,我开门去看,街上空无人迹,这条项链还是在老地方,我拿起来细细的看了一下;它是一个小布包,一个心形的果核,还有一块铜片,这三样东西穿在一起做成的。
这种铜片我早就想要一个,后来没看见镇上有卖,小布包和果核倒是没看过。想想这串东西那么脏,不值一块钱,说不定是别人丢掉了不要的,我沉吟了一下,就干脆将它拾了回家来。
到了家里,我很高兴的拿了给荷西看,他说:“那么脏的东西,别人丢掉的你又去捡了。”就又回到他的报纸里去了。
我跑到厨房用剪刀剪断了麻绳,那个小布包嗅上去有股怪味,我不爱,就丢到拉圾筒里去,果核也有怪味,也给丢了。只有那片像小豆腐干似的锈红色铜片非常光滑,四周还镶了美丽的白铁皮,跟别人挂的不一样,我看了很喜欢,就用去污粉将它洗洗干净,找了一条粗的丝带子,挂在颈子上刚好一圈,看上去很有现代感。
我又跑去找荷西,给他看,他说:“很好看,可以配黑色低胸的那件衬衫,你挂着玩吧!”
我挂上了这块牌子,又去听音乐,过了一会儿,就把这件事忘得一干二净了。
听了几卷录音带,我觉得有点瞌睡,心里感到很奇怪,才起床没几小时,怎么会觉得全身都累呢?因为很困,我就把录音机放在胸口上平躺着,这样可以省得起来换带子,我颈上挂的牌子就贴在录音机上。这时候,录音机没转了几下,突然疯了一样乱转起来,音乐的速度和拍子都不对了,就好像在发怒一般。荷西跳起来,关上了开关,奇怪的看来看去,口里喃喃自语着:“一向很好的啊,大概是灰太多了。”
于是我们又趴在地上试了试,这次更糟,录音带全部缠在一起了,我们用发夹把一卷被弄得乱七八糟的带子挑出来。荷西去找工具,开始要修。
荷西去拿工具的时候,我就用手在打那个录音机,因为家里的电动用具坏了时,被我乱拍乱打,它们往往就会又好起来,实在不必拆开来修。
才拍了一下,我觉得鼻子痒,打了一个喷嚏。
我过去有很严重的过敏性鼻病,常常要打喷嚏,鼻子很容易发炎,但是前一阵被一个西班牙医生给治好了,好久没有再发。这下又开始打喷嚏,我口里说着:“哈,又来了!”一面站起来去拿卫生纸,因为照我的经验这一下马上会流清鼻水。
去浴室的路不过三五步,我又连着打了好几个喷嚏,同时觉得右眼有些不舒服,照照镜子,眼角有一点点红,我也不去理它,因为鼻涕要流出来了。
等我连续打了快二十多个喷嚏时,我觉得不太对劲,因为以往很少会这么不断的打。我还是不很在意,去厨房翻出一粒药来吃下去,但是二十多个喷嚏打完了,不到十秒钟,又更惊天动地的连续下去。
荷西站在一旁,满脸不解的说:“医生根本没有医好嘛!”我点点头,又捂着鼻子哈啾哈啾的打,连话都没法说,狼狈得很。
一共打了一百多个喷嚏,我已经眼泪鼻涕得一塌糊涂了,好不容易它停了几分钟,我赶快跑到窗口去吸新鲜空气。荷西去厨房做了一杯热水,放了几片茶叶给我喝下去。
我靠在椅子上喝了几口茶,一面擦鼻涕,一面觉得眼睛那块红的地方热起来,再跑去照照镜子,它已经肿了一块,那么快,不到二十分钟,我很奇怪,但是还是不在意,因为我得先止住我的喷嚏,它们偶尔几十秒钟还是在打。我手里抱了一个字纸篓,一面擦鼻涕一面丢,等到下一个像台风速度也似的大喷嚏打出来,鼻血也喷出来了,我转身对荷西说:“不行,打出血来了啦!”
再一看荷西,他在我跟前急剧的一晃。像是电影镜头放横了一样,接着四周的墙,天花板都旋转起来。我扑上去抓住他,对他叫:“是不是地震,我头晕——”
他说:“没有啊!你快躺下来。”上来抱住我。
我当时并不觉得害怕,只是被弄得莫名其妙,这短短半小时里,我到底为什么突然变得这个样子。
荷西拖了我往卧室走,我眼前天旋地转,闭上眼睛,人好似也上下倒置了一样在晕。躺在床上没有几分钟,胃里觉得不对劲,挣扎着冲去浴室,开始大声的呕吐起来。
过去我常常会呕吐,但是不是那种吐法,那天的身体里不只是胃在翻腾,好像全身的内脏都要呕出来似的疯狂的在折磨我,呕完了中午吃的东西,开始呕清水,呕完了清水,吐黄色的苦胆,吐完了苦水,没有东西再吐了,我就不能控制的大声干呕。
荷西从后面用力抱住我,我就这么吐啊,打喷嚏啊,流鼻血啊,直到我气力完完全全用尽了,坐在地上为止。他将我又拖回床上去,用毛巾替我擦脸,一面着急的问:“你吃了什么脏东西?是不是食物中毒?”
我有气无力的回答他:“不泻,不是吃坏了。”就闭上眼睛休息,躺了一下,奇怪的是,这种现象又都不见了,身体内像海浪一样奔腾的那股力量消逝了。我觉得全身虚脱,流了一身冷汗,但是房子不转了,喷嚏也不打了,胃也没有什么不舒服,我对荷西说:“要喝茶。”
荷西跳起来去拿茶,我喝了一口,没几分钟人觉得完全好了,就坐起来,张大眼睛呆呆的靠着。
荷西摸摸我的脉搏,又用力按我的肚子,问我:“痛不痛?痛不痛?”
我说:“不痛,好了,真奇怪。”就要下床来,他看看我,真的好了,呆了一下,就说:“你还是躺着,我去做个热水袋给你。”我说:“真的好了,不用去弄。”
这时荷西突然扳住我的脸,对我说:“咦,你的眼睛什么时候肿得那么大了。”我伸手摸摸,右眼肿得高高的了。我说:“我去照镜子看看!”下床来没走了几步路,胃突然像有人用鞭子打了一下似的一痛,我“哦”的叫了一声,蹲了下去,这个奇怪的胃开始抽起筋来。我快步回到床上去,这个痛像闪电似的捉住了我,我觉得我的胃里有人用手在扭它,在绞它。我缩着身体努力去对抗它,但是还是忍不住呻吟起来,忍着忍着,这种痛不断的加重,我开始无法控制的在床上滚来滚去,口里尖叫出来,痛到后来,我眼前一片黑暗,只听见自己像野兽一样在狂叫。荷西伸手过来要替我揉胃,我用力推开他,大喊着:“不要碰我啊!”
我坐起来,又跌下去,痉挛性的剧痛并不停止。我叫哑了嗓子,胸口肺里面也连着痛起来,每一吸气,肺叶尖也在抽筋。这时我好似一个破布娃娃,正在被一个看不见的恐怖的东西将我一片一片在撕碎。我眼前完全是黑的。什么都看不见,神智是很清楚的,只是身体做了剧痛的奴隶,在做没有效果的挣扎。我喊不动了,开始咬枕头,抓床单,汗湿透了全身。
荷西跪在床边,焦急得几乎流下泪来,他不断的用中文叫我在小时候只有父母和姐姐叫我的小名——“妹妹!妹妹!妹妹——”
我听到这个声音,呆了一下,四周一片黑暗,耳朵里好似有很重的声音在爆炸,又像雷鸣一样轰轰的打过来,剧痛却一刻也不释放我,我开始还尖叫起来,我听见自己用中文在乱叫:“姆妈啊!爹爹啊!我要死啦!我痛啊——”
我当时没有思想任何事情,我口里在尖叫着,身上能感觉的就是在被人扭断了内脏似的痛得发狂。
荷西将我抱起来往外面走,他开了大门,将我靠在门上,再跑去开了车子,把我放进去,我知道自己在外面了,就咬住嘴唇不让自己叫痛。强烈的光线照进来,我闭上眼睛,觉得怕光怕得不得了,我用手蒙住眼睛对荷西说:“光线,我不要光,快挡住我。”他没有理我,我又尖叫:“荷西,光太强了。”他从后座抓了一条毛巾丢给我,我不知怎的,怕得拿毛巾马上把自己盖起来,趴在膝盖上。
星期天的沙漠医院当然不可能有医生,荷西找不到人,一言不发的掉转车头往沙漠军团的营房开去。我们到了营房边,卫兵一看见我那个样子,连忙上来帮忙,两个人将我半拖半抱的抬进医疗室,卫兵马上叫人去找医官。我躺在病台上,觉得人又慢慢好过来了,耳朵不响了,眼睛不黑了,胃不痛了,等到二十多分钟之后,医官快步进来时,我已经坐起来了,只是有点虚,别的都很正常。
荷西将这个下午排山倒海似的病情讲给医生听,医生给我听了心脏,把了脉搏,又看看我的舌头,敲敲我的胃,我什么都不在痛了,只是心跳有点快。他很奇怪的叹了口气,对荷西说:“她很好啊!看不出有什么不对。”
我看荷西很泄气,好似骗了医官一场似的不好意思,他说:“你看看她的眼睛。”
医官扳过我的眼睛来看看,说:“灌脓了,发炎好多天了吧?”
我们拼命否认,说是一小时之内肿起来的。医官看了一下,给我打了一针消炎针,他再看看我那个样子,不像是在跟他开玩笑,于是说:“也许是食物中毒。”我说:“不是,我没有泻肚子。”他又说:“也许是过敏,吃错了东西。”我又说:“皮肤上没有红斑,不是食物过敏。”医官很耐性的看了我一眼,对我说:“那么你躺下来,如果再吐了再剧痛了马上来叫我。”说完他走掉了。
说也奇怪,我前一小时好似厉鬼附身一样的病痛,在诊疗室里完完全全没有再发。半小时过去了,卫兵和荷西将我扶上车,卫兵很和善的说:“要再发了马上回来。”坐在车上我觉得很累,荷西对我说:“你趴在我身上。”我就趴在他肩上闭着眼睛,颈上的牌子斜斜的垂在他腿上。
沙漠军团往回家的路上,是一条很斜的下坡道。荷西发动了车子,慢慢的滑下去,滑了不到几公尺,我感到车子意外的轻,荷西并没有踏油门,但是车子好像有人在后面推似的加快滑下去。荷西用力踏煞车,煞车不灵了,我看见他马上拉手煞车,将排档换到一档,同时紧张的对我说:“三毛,抱紧我!”车子失速的开始往下坡飞似的冲下去,他又去踩煞车,但是煞车硬硬的卡住了,斜坡并不是很高的,照理说车子再滑也不可能那么快,一刹间我们好像浮起来似的往下滑下去,荷西又大声叫我:“抓紧我,不要怕。”我张大了眼睛,看见荷西前面的路飞也似的扑上来,我要叫,喉咙像被卡住了似的叫不出来。正对面来了一辆十轮大卡车的军车,我们眼看就要撞上去了,我这才“啊——”一下的狂叫出来,荷西用力一扭方向盘,我们的车子冲出路边,又滑了好久不停,荷西看见前面有一个沙堆,他拿车子一下往沙里撞去,车停住了,我们两个人在灰天灰地的沙堆里吓得手脚冰冷,瘫了下来。
对面那辆军车上的人马上下来了,他们往我们跑来,一面问:“没事吧?还好吧!”我们只会点头,话也不会回答。
等他们拿了铲子来除沙时,我们还软在位子上,好像给人催眠过了似的。
荷西过了好一会,才说出一个字来,他对那些军人说:“是煞车。”
驾驶兵叫荷西下车,他来试试车。就有那么吓人,车子发动了之后,他一次一次的试煞车都是好好的,荷西不相信,也上去试试,居然也是好的。刚刚发生的那几秒钟就像一场恶梦,醒来无影无踪。我们张口结舌的望着车子,不敢相信眼前的事实。
以后我们两人怎么再上了车,如何慢慢的开回家来,事后再回想,再也记不得了,那一段好似催眠中的时光完全不在记忆里。
到了家门口,荷西来抱我下车,问我:“觉得怎么样?”我说:“人好累好累,痛是不再痛了。”
于是我上半身给荷西托着,另外左手还抓着车门,我的身子靠在他身上,那块小铜片又碰到了荷西,这是我事后回忆时再想起来的,当时自然不会注意这件小事情。
荷西为了托住我,他用脚大力的把车门碰上,我只觉得一阵昏天黑地的痛。四只手指紧紧的给压在车门里,荷西没看见,还拼命将我往家里拖进去,我说:“手——手,荷西啊——。”他回头一看,惊叫了一声,放开我马上去开车门,手拉出来时,食指和中指看上去扁扁的,过了两三秒钟,血哗一下温暖的流出来,手掌慢慢被浸湿了。
“天啊!我们做了什么错事——”荷西颤着声音说,掌着我的手就站在那里发起抖来。
我不知怎的觉得身体内最后的气力都好似要用尽了,不是手的痛,是虚得不得了,我渴望快快让我睡下来。
我对荷西说:“手不要紧,我要躺下,快——。”
这时一个邻家的沙哈拉威妇女在我身后轻呼了一声,马上跑上来托住我的小腹,荷西还在看我卡坏了的手,她急急的对荷西说:“她——小孩——要掉下来了。”我只觉得人一直在远去,她的声音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我抬头无力的看一下荷西,他的脸像在水波上的影子飘来飘去。荷西蹲下来也用力抱住了我,一面对那个邻居女人说:“去叫人来。”
我听见了,用尽气力才挤出几个字——“什么事?我怎么了?”
“不要怕,你在大量的流血。”荷西温柔的声音传过来。
我低头下去一看,小水注似的血,沿着两腿流下来,浸得地上一滩红红的浓血,裙子上早湿了一大片,血不停的静静的从小腹里流出来。
“我们得马上回去找医官。”荷西人抖得要命。
我当时人很清楚,只是觉得要飘出去了似的轻,我记得我还对荷西说:“我们的车不能用,找人来。”荷西一把将我抱起来往家里走,踢开门,将我放在床上,我一躺下,觉得下体好似啪一下被撞开了,血就这样泉水似的冲出来。
当时我完全不觉得痛,我正化做羽毛慢慢的要飞出自己去。
罕地的妻子葛柏快步跑进来,罕地穿了一条大裤子跟在后面,罕地对荷西说:“不要慌,是流产,我太太有经验。”
荷西说:“不可能是流产,我太太没有怀孕。”罕地很生气的在责备他:“你也许不知道,她或许没有告诉你。”
“随便你怎么说,我要你的车送她去医院,我肯定她没有怀孕。”
他们争辩的声音一波一波的传过来,好似巨响的铁链在弹着我当时极度衰弱的精神。我的生命在此时对我没有意义,唯一希望的是他们停止说话,给我永远的宁静,那怕是死也没有比这些声音在我肉体上的伤害更令我苦痛的了。
我又听见罕地的妻子在大声说话,这些声浪使我像一根脆弱的琴弦在被它一来一回的拨弄着,难过极了。我下意识的举起两只手,想捂住耳朵。
我的手碰到了零乱的长发,罕地的妻子惊叫了一声,马上退到门边去,指着我,厉声的用土语对罕地讲了几个字,罕地马上也退了几步,用好沉重的声音对荷西说:“她颈上的牌子,谁给她挂上去的?”
荷西说:“我们快送她去医院,什么牌子以后再讲。”
罕地大叫起来:“拿下来,马上把那块东西拿下来。”荷西犹豫了一下,罕地紧张得又叫起来:“快,快去拿,她要死了,你们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傻瓜。”
荷西被罕地一推,他上来用力一拉牌子,丝带断了,牌子在他手里。
罕地脱下鞋子用力打荷西的手,牌子掉下来,落在我躺着的床边。
他的妻子又讲了很多话,罕地似乎歇斯底里的在问荷西:“你快想想,这个牌子还碰过什么人?什么东西?快,我们没有时间。”
荷西结巴的在说话,他感染了罕地和他妻子的惊吓,他说:“碰过我,碰过录音机,其它——好像没有别的了。”罕地又问他:“再想想,快!”
荷西说:“真的,再没有碰过别的。”
罕地用阿拉伯文在说:“神啊,保佑我们。”
又说:“没事了,我们去外面说话。”
“她在流血——”荷西很不放心的说,但是还是跟出去了。
我听见他们将前面通走廊那个门关上了,都在客厅里。
我的精神很奇怪的又回复过来,我在大量的流冷汗,我重重的缓慢的在呼吸,我眼睛沉重得张不开来,但是我的身体已经不再飘浮了。
这时,四周是那么的静,那么的清朗,没有一点点声音,我只觉得舒适的疲倦慢慢的在淹没我。
我正在往睡梦中沉落下去。
没有几秒钟,我很敏感的精神觉得有一股东西,一种看不见形象的力量,正在流进这个小房间,我甚至觉得它发出极细微的丝丝声。我拼命张开眼睛来,只看见天花板和衣柜边的帘子,我又闭上眼睛,但是我的第六感在告诉我,有一条小河,一条蛇,或是一条什么东西已经流进来了,它们往地上的那块牌子不停的流过去,缓缓的在进来,慢慢的在升起,不断的充满了房间。我不知怎的感到寒冷与惧怕,我又张开了眼睛,但是看不见我感到的东西。
这样又过了十多秒钟,我的记忆像火花一样在脑子里一闪而过,我惊恐得几乎成了石像,我听见自己狂叫出来。“荷西——荷西——啊——救命——。”
那扇门关著,我以为的狂叫,只是沙哑的声音。我又尖叫,再尖叫,我要移动自己的身体,但是我没有气力。我看见床头小桌上的茶杯,我用尽全身的气力去握住它,将它举起来丢到小泥地上去,杯子破了,发出响声,我听到那边门开了,荷西跑过来。
我捉住荷西,疯了似的说:“咖啡壶,咖啡壶,我擦那块牌子时一起用去污粉擦了那个壶——。”
荷西呆了一下,又推我躺下去,罕地这时过来东嗅西嗅,荷西也嗅到了,他们同时说:“煤气——。”
荷西拖了我起床就走,我被他们一直拉到家外面,荷西又冲进去关煤气筒,又冲出来。
罕地跑到对街去拾了一手掌的小石子,又推荷西:“快,用这些石子将那牌子围起来,成一个圈圈。”
荷西又犹豫了几秒钟,罕地拼命推他,他拿了石子跑了进去。
那个晚上,我们睡在朋友家。家中门窗大开着,让煤气吹散。我们彼此对望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恐怕占住了我们全部的心灵和意志。
昨天黄昏,我躺在客厅的长椅上,静静的细听着每一辆汽车通过的声音,渴望着荷西早早下班回来。
邻居们连小孩都不在窗口做他们一向的张望,我被完全孤立起来。
等荷西下了班,他的三个沙哈拉威同事才一同进门来。
“这是最毒最厉的符咒,你们会那么不巧拾了回来。”荷西的同事之一解释给我们听。
“回教的?”我问他们。
“我们回教不弄这种东西,是南边‘茅里塔尼亚’那边的巫术。”
“你们不是每个沙哈拉威人都挂著这种小铜片?”荷西说。“我们挂的不一样,要是相同,早不死光了?”他们的同事很生气的说。
“你们怎么区别?”我又问。
“你那块牌子还挂了一个果核,一个小布包是不是?铜牌子四周还有白铁皮做了框,幸亏你丢了另外两样,不然你一下就死了。”
“是巧合,我不相信这些迷信。”我很固执的说。
我说出这句话,那三个本地人吓得很,他们异口同声的讲:“快不要乱说。”
“这种科学时代,怎么能相信这些怪事?”我再说。他们三个很愤怒的望着我,问我:“你过去是不是有前天那些全部发作的小毛病?”
我细想了一下,的确是有。我的鼻子过敏,我常生针眼,我会吐,常头晕,胃痛,剧烈运动之后下体总有轻微的出血,我切菜时总会切到手——。
“有,都不算大病,很经常的这些小病都有。”我只好承认。
“这种符咒的现象,就是拿人本身健康上的缺点在做攻击,它可以将这些小毛病化成厉鬼来取你的性命。”沙哈拉威朋友又对我解释。
“咖啡壶溢出来的水弄熄了煤气,难道你也解释做巧合?”我默默不语,举起压伤了的左手来看着。
这两天来,在我脑海里思想,再思想,又思想的一个问题却驱之不去。
我在想——也许——也许是我潜意识里总有想结束自己生命的欲望。所以——病就来了。”我轻轻的说。听见我说出这样的话来,荷西大吃一惊。
“我是说——我是说——无论我怎么努力在适应沙漠的日子,这种生活方式和环境我已经忍受到了极限。”“三毛,你——”
“我并不在否认我对沙漠的热爱,但是我毕竟是人,我也有软弱的时候——。”
“你做咖啡我不知道,后来我去煮水,也没有看见咖啡弄熄了火,难道你也要解释成我潜意识里要杀死我们自己?”“这件事要跟学心理的朋友去谈,我们对自己心灵的世界知道得太少。”
不知为什么,这种话题使大家闷闷不乐。人,是最怕认识自己的动物,我叹了口气,不再去想这些事。
我们床边的牌子,结果由回教的教长,此地人称为“山栋”的老人来拿去,他用刀子剖开二片夹住的铁皮,铜牌内赫然出现一张画着图案的符咒。我亲眼看见这个景象,全身再度浸在冰水里似的寒冷起来。
恶梦过去了,我健康的情形好似差了一点点,许多朋友劝我去做全身检查,我想,对我,这一切已经得到了解释,不必再去麻烦医生。
今天是回教开斋的节日,窗外碧空如洗,凉爽的微风正吹进来,夏日已经过去,沙漠美丽的秋天正在开始。
三毛《死果》赏析
今天读的三毛是有关于巫术、诅咒类的文章,我感觉到有点不可思议,这种思想对我的三观有一定的影响,我一向将自己视为是社会主义的接班人,无神论者。从小到大看到的电视节目和电影,还有看到的有描述相关类型的书和文章,我一向是不以为意的,坚定的认为那是一定是假的、别人杜撰出来博人眼球的。但是今天的三毛写的神鬼之类的事情有引起了我的疑惑,世界上到底有没有鬼的存在?有没有仙法、佛法的存在?甚至是小说中的修真存不存在?这些都是世界难题啊!
以前我之所以不相信那是因为它所说的、影片录像播出来的事情没有一个是有关键性证据的,都是虚虚假假、遮遮挡挡、畏畏缩缩的,或者说写出来的书作者本来就是干这一行的,有鬼神的存在作家们的饭碗才能保得住。但是三毛是不同的,因为三毛所接受到的高等教育不会允许三毛说出这种不切实际的神鬼之事,还有三毛一直以来表现出来的形象都是积极正面的流浪者啊,她的爽朗性格都决定着她应该也是最坚定的无神论者,三毛不会也不需要去搞这些有的没的来东西来博人眼球,因为三毛根本不需要。所以今天这一章三毛写的把我给搞糊涂了,不过我还是觉得鬼神之事应该是假的,因为我从来没有亲身经历过或者亲眼目睹过!
有一次三毛去演讲,后来回答听众提问的时候涉及到了
问:你在沙漠里写一则故事《死果》,你戴了符咒中了邪,有何感受?
答:天地间有很多神秘的感情不能单单用科学来解释zd,我自己遭遇到很多科学不能解释的事情。我写《死果》,描述在沙漠里捡到符咒,挂在身上发生很多奇怪的事。至于说到沙漠里碰到这种邪门的事,我认为这是我们不可说的,我也不能解释,在这版件事上我只是把我的经历写出来,我没有责任去解释,更何况在我们中国古老社会里,就有这样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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