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绮云《送含章同学赴金陵序》
人不可离世而独立,然性行端方,才智卓越之士,投闲置散②,幽岩穴而不用者③,又所在多有; 此世之相遗,非所以遗世也④。至若志存公忠,睿智英发,能为生民造福利者⑤,其被世之摒斥也必益剧; 甚且必欲逐之蛮貊,弃诸四夷而后快⑥。然疾风有劲草,板荡出英雄; 世虽欲遗之,而又每不可得。孔氏所谓 “虽欲勿用,山川其舍诸⑦?”余之认识含章,殆如是耶!
含章,姓梅氏,又名士珩,浙东天台之望族,幼生成于名山胜水间,秉赋坦率耿直,超然不泥流俗,对人诚恳,对事公忠。而勇往迈进不计个人利害之精神,尤有足多者。倜傥头角之露⑧,乡里固已交誉: 梅氏有子矣。
民十九年含章方十八岁⑨,由高中毕业,投入军校八期⑩。二十一年受训期满,以成绩优异,留校服务,任区队长职务。越二年投考训练总监部外语班。受训期满,考准留德,适抗日军兴,德乃日寇之与国(11),因未成行。对日血战方殷之际,含章转入装甲师团,先任参谋,继调机械化营营长,数创顽寇,虽书剑小成,耻无闻焉。乃于二十九年考入陆军大学,苦攻三年,三十一年毕业后,分发三十四集团军任装甲兵团副团长,旋又奉召至重庆军令部军研班受训三月,方拟束装返胡宗南部工作,因事牵连,幽居岩穴,已三年又三越月矣。兹者,阳春三月,雾散天清,始复奉命赴首都国防部报到,候派工作。然痛定始痛,感慨丛生,临别之际,余又乌得无言乎!
含章与余,在军校为先后同学,而小余八岁,在学校未及相晤,在社会又天南地北无缘聚会,独于岩穴幽栖之时,把晤于患难悲痛之中(12),同为世所遗弃,正不谋而合,此冥冥之中,聚合殆亦有数。幽栖以来,各自检讨,仰观俯察,实无愧于天下,忠贞不改,以至于今,赤胆忠心,洁志砥行(13),为世之所不容也固宜(14)。此则余与含章又有同病(15)。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余与含章之相识,岂为偶然?每于傍晚,散步小院,谈论风生,辄恨相见之晚。庄生有言: 空谷闻跫音橐橐则色然而喜(16),余与含章每有同感焉。思家忧国,情怀万千,一经畅叙,辄复破涕为笑。是含章之励我助我者不亦多乎!
顾余等聚会甫经三月,含章又奉召赴金陵,而余独留,以含章之聪明才智,吾固知不能终相遗也(17)。愿效贡公之喜(18),敢为儿女世态,作惜别之悲乎! 唯人情所不能免者,余又岂能无动于衷耶! 窃思,人生上寿,不过百年,七十三岁,已为稀矣! 含章方当英壮有为之时,竟投闲三年,个人国家之损失,将如何弥补?余以衰颓无能,摒居六年(19),以视含章,岂为过乎?昔贤谓: “天道无亲,常与善人(20)。” 司马公独悲伯夷、叔齐、颜回之徒(21),经至贫困以死,所谓常与善人者为何如哉(22)? 至若操行不轨,专犯忌讳,而终身逸乐富厚,累世不绝,如盗跖之徒,竟以善终者,比比皆是,天之报施,又何如哉(23)?司马公遂不禁喟然而叹曰(24): “余甚惑焉!”甚矣,司马公之不达也! 孟氏不云乎: “天之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25)。”造物之所以困之者,适所以成之也(26),虽困奚伤(27)?且也,社会进化自有其伟大之动律,一二人之喜怒,何与于奔腾澎湃之潮流乎? 一人之利害得失,从自我之立场观之,固不为不大,如从整个历史进程观之,直如沧海之一粟,诚渺乎小哉! 昔司马公所谓天,即今日之所谓社会也,从整体言之,人类之残害倾轧,无不足以促进社会之进化。是个人之利害得失,有助于人类社会也,不亦大乎?西谚有言: “最后笑者,乃善笑之人”,至哉言也(28),含章之行也,余既为诗以留纪念,复为文以壮行色,因不禁抚髀雀跃(29),更为之歌曰:
青山葱葱,
绿水泱泱,
今日之别,
敢云忧伤?
日之升矣!
其将痛饮于东山之上!(30)
【鉴赏】 这篇序作于1947年3月,即作者友人梅含章出狱奉召去金陵 (即南京)时。当时宋绮云为他写了一首长诗,作为临别赠言,鼓励他出狱后跟着共产党走革命路。这篇文章即是为长诗作的序,也是作者的遗墨。
这篇文章写于与梅含章临别之际,作者感触很多,但主要是 “文以壮行色”。全文情感真挚,文采斐然。
文章开头一段叙写作者与梅含章相识的缘由。作者在此段中以为他们两人皆“志存公忠,睿智英发,能为生民造福利者”,但因国民党政府的迫害,两人同被关押。不过,既然都是有用之才,理应有用武之地。作者此处虽有才志难展之感,但并不气馁,并能以在相同的处境下结识青年才俊梅含章而颇感自豪。作者此段交待了他们因同 “幽岩穴” 而相识,并提及他们的共同之处: 能为生民造福利。
作者接着写了梅含章的身世经历。在这两段文字里,作者以传记的笔法写来,使得梅含章的成长历程得以清晰地凸现。前一段先写其身世及年少情况。梅含章出生于颇有声望的家庭,从小便养成了 “秉赋坦率耿直,超然不泥流俗,对人诚恳,对事公忠”的优秀品质,并初展才华,在乡里颇有声誉。后一段写其青年时代经历。他先是入军校学习,并以优异成绩留校,两年后又考准留德;后来在抗日战争中 “数创顽寇”,可谓文武双全。不久又继续深造,升级进衔。但因参与组织了一个反对蒋介石的 “青年将校团” 而被捕入狱,即作者所云“因事牵连,幽居岩穴”语。在被关押了三年后,“奉命赴首都国防部报到”。作者写他的身世经历,无疑也刻画出他品行端方、才智卓越的形象。
作者在前文基础上,写与梅含章的交往,自然是水到渠成。作者此处行文,一是写与他相聚; 一是写两人在各自反省的基础上,取得共识; 一是写与他交往的感受。写相聚,两人“同为世所遗弃”,处于“患难悲痛” 中,但作者却轻松地写道: “此冥冥之中,聚合殆亦有数。” 实际上,作者在这里正隐含了内心的悲怆。写两人取得一致看法: 不仅“无愧于天下”,而且“忠贞不改”、“赤胆忠心,洁志砥行”,加上又同为国民党反动派所不容,可谓志同道合的革命战友。作者在这里为与梅含章相识而颇感庆幸,既然“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那么他们的相识也有一些必然性的因素。写交往感受,“每于傍晚,散步小院,谈论风生,辄恨相见之晚”,“思家忧国,情怀万千,一经畅叙,辄复破涕为笑”。古人云: 得一知己足矣,作者或许正有这样的感慨,在与梅含章的接触中,作者以为既受到了鼓励又获得了帮助。
在文章的最后一段,作者在 “愿效贡公之喜” 的前提下,勉励梅含章不计个人利害得失,为社会、为革命多作贡献。作者与梅含章相交只三个月,但却结下了深厚的战斗情谊。临别之际,有依依不舍之情,也有惜别的悲凉之感,作者珍视相聚的感情,但并不愿让它们滞留心间,或作过多的流露,而是以贡公自比,对梅含章寄予厚望。作者写道: “含章方当英壮有为之时,竟投闲三年,个人国家之损失,将如何弥补?”笔触间饱含真情,而作者对朋友的际遇除了同情,更有深深的遗憾。但作者在写天道不公的同时,却从较高的立足点写这一际遇对梅含章成长的帮助,即 “造物之所以困之者,适所以成之也,虽困奚伤”。尽管在押三年多,但能在困厄中锻炼成长,即使困苦,又有什么不好呢?古人云: 艰难困苦,玉汝于成。作者以过人的见识,无不给梅含章以成长的启示和教导。下面作者又以社会进化的观点写革命者个人对社会进步有大的贡献,而这又是从更高的层次对革命者身陷囹圄的认识。革命者个人诚然渺小,但“个人之利害得失,有助于人类社会也”。至此,作者逐层深入,晓之以理,帮助梅含章认识入狱这段经历,从而把对他的勉励具体化。这无论是对革命,还是对梅含章,作者的一番苦心都是难能可贵的。作者在文章最后以小诗相赠,情深谊长,不仅讴歌了他们的友谊,也对革命胜利充满了殷殷期望。
这篇“序”作者以深厚的学识为基础,叙议结合,旁征博引,不仅简练地刻画了梅含章青年俊逸的形象,生动地描写了他们的情谊,而且在为好友出狱欢喜的同时,以超人一等的见识勉励梅含章不计个人利害得失,为促进社会进步的革命事业而奋斗。文章语言丰富,用典很多。尤其是引经据典,贴切适当;在结构上,全文层次清晰,过渡自然。文章思想性强,字里行间里充溢出济世救国的时代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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