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给牙医打电话预约,他告诉我他在下周已经连一个小时的自由时间都没有了,这话我相信。他是一个严肃的专业人士。但是,当有人邀我参加会议、圆桌讨论,或请我编一个纪念文集、写一篇文章,或参加一个专家论坛时,我要是说我没有时间的话,根本没人相信我。他会说:“得了吧,教授,像你这样的人总能找出时间的。”很显然,没人认为我们人文学者是严肃的专业人士,我们是一群闲人。
我做过一些统计,而且我力劝我的同行们也做一下各自的统计,然后告诉我我的统计对不对。一个普通的年份(不是闰年)有8760个小时。按每天8小时的睡眠、1个小时的起床、洗漱、穿衣,以及半个小时的脱衣、入厕,加上不到2个小时的吃饭来计算,我们共要用去4197.5小时。每天还有2个小时奔波于市内,一年又是730个小时。
一周上3次课,每次2小时,不算每周一个下午的辅导学生(100小时),我每年集中20周在大学里教书,共花去220个小时,此外还要加上24个小时的考试,12个小时的批改论文,以及78个小时的教员会议与委员会。一年平均5篇论文,每篇平均350页,每篇起码要在修改的前后读上两遍,每页按3分钟计,我要用去175个小时。至于短文,由于我的助手会批改大部分,我按6种课程中每一课程读4篇计算,每篇平均30页,每页连阅读带讨论共需5分钟,这又是60个小时。这还没算上我本人的研究,就已经是569个小时了。
我负责编辑一份符号学评论《VS》,一年共出版3期,共计300页。不算审读后决定不用的来稿所花费的时间,每页(评估、修改、校读)10分钟,共计50个小时。我还负责两个与我的专业相关的学术性丛刊,一年6卷,共计1 800页,10分钟一页,又是300个小时。翻译我自己的作品——论文、著作、文章、大会发言稿等等,只算那些我能够审查的文字,我一年要读1 500页,每页(阅读、对照原文审查、亲自打电话或写信与译者商讨)20分钟,一共要用掉500个小时。然后还有我的原创写作呢。即使假定我不写书,单是论文、发言稿、报告、讲课稿等等,很容易就会写到300页。如果把思考、写提纲、写作和修改的时间都算在内,每页至少要花去1个小时,这就又是300个小时了。每周我还要为杂志写专栏文章。乐观地估计一下,从选材、写提纲、查阅书籍,然后起草、剪裁至合适的长度、记录打字,最后寄出,每周要花3个小时。再乘以52个星期,一共是156个小时。(我花在其他文章上的时间并没有计算在内。)最后是我的信件。许多信件至今未回复,可我每周要花3个从9点到1点的上午时间,这占去了624个小时。
我算了一下,去年我只接受了所收到邀请的十分之一,而且将自己限制在与个人专业密切相关的、并将在会议上发表个人或同行研究成果的学术会议上,此外还要出席各种无法回避的(学术典礼以及相关机构要求参加的)会议,我在有益的活动中(不算浪费的时间)共花去了372个小时。由于这类活动不少是在国外,我还要算上323个小时的旅行时间。这项计算以米兰至罗马的旅行为4小时,包括乘出租车去飞机场、候机、飞行,乘出租车进罗马市,在旅馆里安顿下来,然后到达开会地点。去纽约旅行则要花去12个小时。
所有这些共计8 121.5个小时。把它从每年的8 760个小时中减去,我还剩下638.5小时,换句话说,每天我只剩下1小时40分钟的时间。我可以在这段时间里从事性活动,与朋友和家人谈天,参加葬礼,看病,购物,体育锻炼,看戏。你看出来了,我还没算上阅读与我的工作无关的印刷品(书籍、文章、漫画)的时间呢。假定我在旅行的323小时里读书,5分钟读1页(简单阅读并注释),我有可能读完3 876页,仅仅等于300页1本的书籍共12.92册。还有吸烟呢,每天60支烟,假如1支要花半分钟(找到烟卷、点燃、熄灭),要花去不止182个小时。太多了。我得戒烟。
1988年
(多多 译)
【赏析】
昂贝尔托·埃柯的作品是出了名地难懂。这位世界一流的符号学专家,在他的小说里布满了名目繁多的陷阱,往往读一遍下来就懵懵懂懂,身心俱疲。对于作者究竟想要表达什么,作品到底该如何阐释,读者往往是云里雾里。一个众所周知的现象是,埃柯的成名作《玫瑰之名》在20世纪80年代问世后,竟引发一场跨世纪的“阐释大战”,一直到今天,关于这部小说的主题的研究论文和专著仍有问世。而埃柯本人,由于他此前就关注“开放的作品”、“读者的角色”等问题,对阐释学颇有心得,加之一直比较关心研究者对自己作品的分析,所以他自己也不断站出来澄清、挑战或是回应,于是有了《〈玫瑰之名〉备忘录》、《诠释的界限》等专著。
所幸大师也有轻松的时候,埃柯也给报刊杂志写写专栏,也有通俗的文字问世。这些都是明白晓畅的大白话,不需要太多的精力和太高的智商就能读懂。这些文字说的都是身边的一些琐事,比如补办驾照,比如咖啡壶,比如色情电影,比如出租司机……《怎样安排时间》就是属于这类文字。文中埃柯将自己1年8 760个小时如何安排叙说的详尽淋漓:1年只有638.5小时的空余时间,也就是每天只有1小时40分钟闲暇,“我可以在这段时间里从事性活动,与朋友和家人谈天,参加葬礼,看病,购物,体育锻炼,看戏……”埃柯调侃自己说,自己每天要抽60支烟,就算抽一支烟只花半分钟,也要半个小时,所以得戒烟了。
看埃柯计算自己的时间,真有些恐惧感。人对时间的消耗就好比你买了一棵大葱,你一层一层地剥着,待你看见可以食用的新鲜葱肉时,这棵葱已经所剩无几了,再想想不明不白地丢失、浪费掉这么多时间,自己竟然不知道,简直惶恐到了极点。当我们的面容到了七老八十的时候,也许算起来才真正活了10年,只是已不再年轻而已……
如果拿此文揽镜自照,我们会发现,自己一而再、再而三地耗费时间,结果离知识和教养愈来愈远,反而在庸俗的泥潭里愈陷愈深。这正是埃柯这位睿智的哲人检查出来的我们当下生活的癌。
(胡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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