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世界的科学概念已经与通常的概念越来越离谱,我们因此不得不对这种科学的演化的目的究竟是什么问一问我们自己。万物并非它们看上去的样子,这话只要说得恰到好处是无可厚非的;但是这套理论已经讲得太玄乎,我们不得不让自己明白这世界的样子今非昔比,我们为此实际上不得不调整我们的外部生活了。情况并不总是这样的。最初,科学思想的进步包括纠正许多关于万物习以为常的概念的严重的错误。我们得知地球是球形的,而非扁平的。这个概念不是指某种抽象的科学地球,而是指我们了如指掌的那个家常地球。我想我们谁都会毫不费力地把地球描绘成球形。我承认这个观念对我来说再熟悉不过,竟会毫不相干地冒出来,而且我也能想象出来在澳大利亚脚朝上头朝下比赛橄榄球的样子。我们还得知地球在不停地转动。大多数情况下我们对这种结论给予理智上的同意;并未试图把它溶入我们习以为常的概念;但是如果我们努力,我们能够想象到地球转动的样子。在罗塞蒂①的诗中,那个幸福的少女从天庭的金阳台俯视,看见
空间,最低处这个地球
像躁动的矮人在打旋。
透过真理的所在,完美的真理独自走进了她的脑海。她一定看见了地球的真实模样——如同一只旋转的小虫。但是现在我们不妨用某种相当现代的东西考一考她。按照爱因斯坦的理论,如同别的物质,地球只是一个时空的曲率元素的比率。诗中那个幸福的少女如何面对这套高论呢?我看女诗人罗塞蒂只好充当一名女才子了。果真如此,那也许不会造成多大损害。我不敢保证我要是认为指责一个天使理解爱因斯坦的理论是小看了他。我的反对比这更严肃。如果诗中那个幸福的少女按照爱因斯坦的一套理论看地球,那她迟早会看见真相——我对此毫不怀疑——但是她将会因此失去关键的东西。这好比我们带她去看美术馆,她(依靠那种令人痛苦的真实,难以辨别那里本不存在的任何东西)只会看见10平方码黄色颜料,5平方码红色颜料,等等。
只要不断摆弄这个世界的物理学能够保留我们本质的美学的各个方面,它就可以讲出一些理由,覆盖住经验的全部;那些主张我们的生存具有另一个宗教面的人,不得不为他们的主张而进行斗争。但是现在这个方面的画面漏掉了许多显然十分重要的东西,人们无法看出有关经验的全部真实。做出这一种主张不仅会导致信仰的人士的抗议,就是所有认识到人不只是一架科学测量机器的有识之士也不会买账。
我们认识到,物理学正在努力追求的那类知识过于狭窄,过于专门,难以对人类精神的环境组成一种全面的理解。我们日常生活与活动的许多方面让我们置身物理学观之外。在大多数情况下,接纳这些方面并承认其重要不会引发什么异议了;我们认为它们的合法性理所当然,听任我们的生活对它们一味适应而不加深究。物理学引发的有关它们是否与真理保持一致的任何讨论,纯粹是学术性的;不管讨论的结果是什么,我们都不可能牺牲它们,因为我们知道一旦牺牲它们,人性便因为没有这样的发泄方式而残缺不全了。因此,有几分奇怪的是,在许多超物理定律支配的经验方面,唯有宗教应该被挑选出来在特殊情况下调和科学所包含的知识。为什么会有人主张人性所有的问题能够用测杆衡量,或者用世界线的交点的措辞来表达?如果需要保卫,那么,我认为,宗教观的保卫一定会同美学观的保卫采取同样的形式。这种维护道德的约束力似乎藏于产生或取得一种内在的感觉,而这种内在感觉是在行使美学功能并同样地行使宗教功能时才会有的。这同科学家的内在感觉如出一辙,因为正是这种内在感觉让他相信,我们通过行使脑子里的另一种功能,即推理力量,可以获得某种人类精神必然努力追求的东西。
正是通过审视我们自身的本质,我们首先发现物理的宇宙与我们的现实遭受着共同扩张的失败。“某种与真理密切的东西”一定在现实中有一个位置,不管我们对现实采取什么样的定义。在我们自己的本质中,或者通过我们的意识与一种超越我们本质的本质接触,总会有别的因素对确认同一种东西表示认可——一种美感啦,道德感啦,最后还有一种所有精神宗教之本质的经历啦,而我们把这种经历说成是上帝的存在。我说这些东西构成了一种精神世界,并非要竭力把它们实体化,或者把它们客体化——非要让它们暴露无遗,而不是在我们经历它们的过程中发现它们。我要说的是,当人类内心被存在的神秘所迷惑时,“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的呼叫在所难免,而仅仅根据某些感观器官让我们产生的那部分经历作出回答还不是真正的答案,例如“这就是原子和混乱;这就是燃烧的星球在走向即将灭亡的宇宙;这就是张量和非交换代数学”。与其这样答复,还不如说这是一种精神,真理在其中享有圣坛,是它回应美与正义时自我完成的种种潜力。我难道不应该补充说,甚至当光线、颜色和声音在唤起一个外在世界时走进我们的内心世界,因此我们意识里的那些其他骚动因素便从某种东西——我们说它超越我们自身也好,说它深入我们自身也罢——里产生了,这比我们自己的个人存在更重大吗?
正是宗教的本质呈现了日常生活经历的这一面。生活其中,我们不得已按照熟悉的认识的形式抓住它,而不是作为一系列抽象的科学主张看待它。谁只会用科学语言谈及他周围的环境,也许只会让人难以忍受。如果上帝在我们日常生活中意味着什么东西,那么我认为我们想到和说到上帝不符合科学,不应该觉得就是对真理不忠诚,这与不科学地谈及并想到我们人类的各种陪伴物没有什么区别。
这种态度也许看似姑息了太多太广的自骗自现象。危险在于,当我们准备用科学方法分析我们称之为宗教经历的东西时,我们会发现在经历中我们似乎不期而遇的那个上帝就是一种具有某些抽象原则的化身。我承认使用任何我们平常称为科学的方法,都可能导致这一结果。我们还能指望别的什么结果呢?如果我们只让自己使用自然科学的各种方法,那么我们必然会获得宗教经历的群体结构——如果它有什么结果的话。如果我们遵循不太准确的各种科学,那么它们会涉及到同种抽象概念和编纂法规。如果我们的方法离不开编纂法规,那么我们除了得到法规还可能得到什么呢?如果我们发现科学方法能把上帝减缩成某种像道德法规的东西,那么这只是科学方法之本质上的侧光;我怀疑它会不会在上帝之本质上投去什么光亮。如果从心理角度考虑宗教的经历似乎抽去了我们关于上帝的概念的每种引起崇拜和献身的属性,那么考虑一下某种同一类的东西是否在心理学分析并安排我们的人类朋友之后还不会对他们造成影响,这倒是很可取的。
(韩终莘 译)
注释:
① 罗塞蒂(1830—1894): 英国“先拉斐尔派”女诗人,其抒情诗与宗教有千丝万缕的关系,作品有《妖魔集市》等。
【赏析】
科学与宗教两个貌似对立的概念实则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两者在人类社会的进程中都产生了不可磨灭的影响。爱丁顿作为一个杰出的科学工作者,从自然学科的角度对科学和宗教的关系作出了明晰的阐释。
爱丁顿是英国天文学家、物理学家、数学家,是第一个用英语宣讲相对论的科学家。这样一位科学家如何看待科学与宗教的关系呢?他认为科学与宗教是同根共存的。事实上,科学与宗教都产生于人类认识世界、改造世界的过程中。在混沌的原始社会,人类的认知能力处在原始思维阶段,人和自然混融一体,不分主客,对自然界的许多现象也无法解释。世界是神秘的,在面对许多自然现象时,人类心中充满了敬畏。这种敬畏使他们降低了对自身的评价,认为自然是无法战胜的,于是他们开始崇拜自然神。人在自然面前显得弱小而无助,两者的关系发生了错位,宗教的种子因此萌芽。但是随着知识的积累,人们对自然的认识也逐渐深入,思维逐渐从原始的蒙昧状态转向了科学理性,人试图从自然中脱离出来,成为自然界的对立面,尽管人仍感到自然界的强大和自身的渺小,但却开始有意识地对自然进行科学探索。
西方文字中的“科学”一词,源自拉丁文scientia,其意为“知识”。随着科学的不断发展,人们对世界认识的不断深入,人们的思想观念也在随之发生变化,人们头脑中按照经验积累起来的“知识”被科学不断地更正。正如文中爱丁顿所说:“最初,科学思想的进步包括纠正许多关于万物习以为常的概念的严重的错误。”我们按照这种科学思维开始对人的外部世界进行探寻,发现了物质的构成,微小粒子,原子、分子、中子、质子甚至夸克;生物体中的细胞,细胞核、细胞质、细胞膜。科学使人们更接近于周边的世界“真理”。科学的探索的结果是使人不断地了解自己,而这种“自明”是不利的,人在科学揭示下不断失落。
当然,科学在西方社会发展中起着不可忽视的作用。远的暂且不提,单就19世纪以来,西方的每一次科学上的重大发现都是对旧有的意识形态的一次颠覆。而科学上的转折往往对人的宗教信仰产生重要影响。达尔文的进化论,提出了“优胜劣汰”的生存原则,动摇了传统宗教上对人类产生的解释,即上帝造人说。尼采将上帝的地位从天上拽了下来。爱因斯坦的相对论、居里夫人发现新元素镭等等科学上的成果将人的视野带入到更微观的世界之中,在改变了人类惯有的思维方式的同时,也消解了宗教崇拜的神圣性。那么是否宗教就会随着科学的发展逐渐衰落最终消亡呢?答案很明显,当然不会。爱丁顿本人便属于贵格会。我们可以说宗教是对人类科学理性的一种制衡。宗教在科技发达的今天有着特殊重要的作用,甚至可以说它的作用更加重要了。
爱丁顿,作为剑桥大学的天文学教授,世界天体物理的领袖人物,清醒地认识到了这一点。“我们认识到,物理学正在努力追求的那类知识过于狭窄,过于专门,难以对人类精神的环境组成一种全面的理解。”如何更全面地理解“人类精神的环境”呢?“唯有宗教应该被挑选出来在特殊情况下调和科学所包含的知识”。当人们发现对身外世界的探求无法解决我们内在本质时,科学的真理无法到达终极目标时,人们开始将目光转向人的内心,寻找“某种与真理密切的东西”。“这些东西构成了一种精神世界”。
宗教自有其存在意义。伯格森说过“直觉思维使世界变成自明”。人区别于动物在于他有精神追求,当科学无法解答人的内在本质问题时,人就转向了内在的精神追求,在社会整体存在中寻求自身的价值。宗教使个体的人团结为一个整体,当人处在“离散”的危机中便产生了宗教。宗教可以使人通过整体性来界定自身的存在,使人的存在有意义。宗教思维并不否定理性思维,在产生之初人们用宗教特有的诗性的智慧来理解世界,是人对世界最直接、最本真的一种认知方式,它在信仰的前提下,对世界采取绝对的信仰,打破了科学理性一统天下的局面,为人类的生存找到了一种诗意的栖息地。
宗教与科学是人类生存的两个不同层面,在爱丁顿看来,“正是宗教的本质呈现了日常生活经历的这一面。生活其中,我们不得已按照熟悉的认识的形式抓住它,而不是作为一系列抽象的科学主张看待它”。宗教与科学共同在人类的社会发展上发挥作用。
(王媛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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