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回“尴尬人难免尴尬事,鸳鸯女誓绝鸳鸯偶”所叙鸳鸯抗婚情节刻划了一个追求人格独立的女奴形象,鸳鸯作为此段情节的主角显得那么光彩夺目:她奋力抗争她那“家生女儿”世世代代受人奴役供人淫乐的命运,唾弃贾赦之流的名利诱惑,以独身乃至自尽的誓愿争取到贾母的支持,终于战胜强敌保持了自身人格的独立与高尚。虽然她未能逃脱奴隶的锁链,但她以“富贵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精神力量向淫暴的统治者显示了自己纯洁刚强的灵魂,令后世读者深为感动并肃然起敬。
在此情节中先后出现的配角多达数十人,其中较为重要者可分三类:贾府主子贾赦、邢夫人、凤姐、贾母和探春;鸳鸯之兄金文翔和嫂子,鸳鸯的同伴平儿和袭人。曹雪芹以其生花妙笔写活了这些配角,不仅写出了各肖其人的语言及人物的特定行动,而且将笔触深入到这些人物的潜意识深处,挖掘出他们内心的隐秘活动。而这一切犹如绿叶衬托着主角鸳鸯,令红花更显其娇艳动人的光彩。
邢夫人虽是荣府“冢妇’(长子之妻),但出身不高,且“禀性愚强,只知承顺贾赦以自保,次则婪取财货为自得”。因而她心甘情愿地充当贾赦荒淫生活的工具,为收纳鸳鸯而奔走,外以博取“三从四德”的美名,内则讨好贾赦以保住贵夫人的地位。这个作者称之为“尴尬人”的愚妇对客观情形毫无准确估计,不得不先与精明的媳妇王熙凤商量。王熙凤表示此事难以取得贾母同意,她就生气“冷笑”,认为“就是老太太心爱的丫头,这么胡子苍白了又作了官的一个大儿子,要了作房里人,也未必好驳回的”,还自作聪明地设谋“先悄悄的和鸳鸯说”,“老太太虽不依,搁不住他愿意”。可知她既不了解贾母,也不了解鸳鸯。她这样愚蠢而又自作聪明,必然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她对鸳鸯许愿:“进门就开了脸,就封你姨娘,又体面,又尊贵”,“过一年半载,生下个一男半女,你就和我并肩了”,鸳鸯以沉默拒绝,她反误以为是“怕臊”。第二天贾母已在为此事发火,她“还要来打听信息”,自然被老太太训斥一顿,讨了好大的没趣。其实,她对鸳鸯所许的愿完全是连她自己也不相信的鬼话,赵姨娘就是前车之鉴:她生了贾环、探春,还是个奴才,何来“尊贵”、“体面”,更何能与王夫人“并肩”!她之所以要用名利地位欺骗鸳鸯,不过是因为贾赦需要鸳鸯,而她需要奉顺贾赦,如是而已。
贾赦是个好货好色的官僚,虽已年老,却“左一个小老婆右一个小老婆放在屋里”,“成日家和小老婆喝酒”,连“官儿也不好生作去”。他的所作所为,不仅贾母不喜欢,连其儿子贾琏、儿媳王熙凤也不以为然。他想纳鸳鸯为妾,一半是因为她年轻貌美,可以满足他的淫欲,另一半则是因为她乃贾母心腹丫头,娶了她就等于控制了贾母的私房,可以满足他的贪欲。因此,他在这件事上表现得特别贪婪凶恶:先是派邢夫人为说客;邢夫人劝诱失败,又试图利用鸳鸯“家生女儿”世代为奴的身分威逼利诱其父兄;当鸳鸯“咬定牙不愿意”时,这位大老爷勃然大怒,威胁说:“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服了他!”虽然鸳鸯机智地借助贾母之力暂时保全了自己,但她已被逼得只能以“终身不嫁”自誓,一个姑娘的青春就这样毁于这个贪夫之手。为了要鸳鸯,贾赦可以威吓金文翔“仔细你的脑袋”,为了要古扇,他又可以勾结贾雨村陷害石呆子。为了满足私欲,这个大老爷残暴如虎豹,凶狠如豺狼,什么手段都能使出来。
“机关算尽太聪明”的王熙凤抱着“坐山观虎斗”的态度袖手旁观,她的策略是尽可能不介入,脱卸干系,不负责任。一开始她未仔细考虑,听邢夫人说“老爷看上了老太太的鸳鸯”,就“忙道:依我说竟别碰这个钉子去。老太太离了鸳鸯,饭也吃不下去的,那里就舍得了?”“明放着不中用,而且反招出没意思来。”这时凤姐的态度还不失为提醒、规劝,尚有可取。但一见劝不了邢夫人,她马上变过脸来,陪笑奉承邢夫人“说的极是”,“到底是太太有智谋,这是千妥万妥的”,甚至自轻自贱,说“我竟是个呆子”;又怕邢夫人疑心她走漏风声,恼羞成怒拿她出气,就哄着邢夫人一起坐车过来。她只想洗净自己,至于鸳鸯如何,她是不管的,这与她无关。事后贾母怪她:“凤姐儿也不提我。”她当然不肯在众人面前得罪她的公公婆婆,于是机灵地“派老太太的不是”:“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既奉承了老太太,又不得罪贾赦,邢夫人,且为其讨鸳鸯找到了可以凭借的理由,真是个“水晶心肝玻璃人儿”!接着又在与贾母斗牌时凑趣说笑,把“生了半日气”的老太太哄得“笑的掷下牌来”、“笑个不住”、“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讨老太太的喜欢,这才是凤姐最关心的事。在鸳鸯抗婚这段情节中,凤姐的一切语言行动都与此目的相关联。劝阻邢夫人是为此,在整个事件中采取不介入的消极态度亦是为此,事后的千方百计引笑老太太更是为此。她觉得犯不着为鸳鸯去操心,去说话,因为她眼中的鸳鸯“素习是个可恶的”,“保不严她就愿意”,对鸳鸯“依也罢,不依也罢”她并不在意,只要“疑不到我身上”就行。平时称鸳鸯为“好姐姐”显得颇为热络的琏二奶奶此时多么冷漠!这才是贾府主奴关系的真相。
探春是赵姨娘所出,但是按照封建宗法制度,她是嫡母王夫人的女儿,贾府的三小姐。她理直气壮地根据这点维护自己的地位和权利,宣称“我只管认得老爷、太太两个人,其他人一概不管”,“其他人”当然是指其生母赵姨娘,“老爷”贾政不过是名义上的父亲,朝夕相处的还是“太太”王夫人。在鸳鸯抗婚事件中,“才自清明志自高”的三姑娘在贾母责怪王夫人之时挺身而出,为嫡母辩解,显示了她机敏且精明的性格特征,书中有极为精炼的描写:“探春有心的人,想王夫人虽有委曲,如何敢辩;薛姨妈也是亲姊妹,自然也不好辩的;宝钗也不便为姨母辩;李纨、凤姐、宝玉一概不敢辩”;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小,因此窗外听了一听,便走进来陪笑向贾母道:“这事与太太什么相干?老太太想一想,也有大伯子要收屋里的人,小婶子如何知道?便知道,也推不知道。”犹未说完,贾母笑道:“可是我老糊涂了!姨太太别笑话我。你这个姐姐她极孝顺我,不像我那大太太一味怕老爷,婆婆跟前不过应景儿。可是委屈了他。”要不是探春,王夫人当着众人之面受婆婆训斥,岂不大失体面?探春三言两语就为王夫人洗刷干净,且使得贾母自认不是,当众赞扬她“孝顺”,王夫人脸上多有光辉! 她能不喜欢这个女儿吗? 日后王夫人将家务交给探春管理,与此大有关系。探春为王夫人辩护,实则显示了对嫡母王夫人的忠心,巩固了自己在贾府的地位。她也是为自己,她并没有为鸳鸯说什么,这类纳妾讨小之事千金小姐是不宜干预的。
贾母作为贾府老祖宗,以鸳鸯保护人的身分出现。她以其至高无上的权威训斥了邢夫人,连带也教训了她不喜欢的长子贾赦。然老太太之所以保护鸳鸯,出发点乃是为了自己本人生活的方便,她对邢夫人说得明明白白:“这会子他去了,你们弄个什么人来我使?”她并不反对贾赦纳妾,只是反对他要鸳鸯为妾:“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就只这个丫头不能。留下他伏侍我几年,就比他日夜伏侍我尽了孝的一般。”后来贾赦果真如老太太所言化五百两银子买了个十七岁的嫣红收在屋里,贾母并没有再出面训斥贾赦。在老太太眼中,纳妾、偷情等等原是小事,只是贾赦要鸳鸯要错了人,妨碍影响了自己的日常生活与及时行乐,所以必须给一顿教训。老太太其实并不是保护鸳鸯,而是保护自己。
鸳鸯不愿作贾赦之妾,而其兄嫂却认为这是“天大的喜事”。其嫂一听邢夫人之言马上喜逐颜开,兴冲冲进园找鸳鸯,“指望一说便成”。岂料被她一顿斥骂:“怪道成日家羡慕人家女儿作了小老婆,一家子都仗着他横行霸道的,一家子都成了小老婆了! 看的眼热了,也把我送在火坑里去。我若得脸呢,你们在外头横行霸道,自己就封自己是舅爷了。我若不得脸败了时,你们把忘八脖子一缩,生死由我。”几句话,揭出了其兄嫂的势利小人面目。其兄金文翔,贾赦发怒令其告诉女人转说:“叫他细想,凭他嫁到谁家去,也难出我的手心。除非他死了,或是终身不嫁男人,我就伏了他!若不然时,叫他趁早回心转意,有多少好处。”“金文翔忙应了又应,退出回家,也不等得告诉他女人转说,竟自己对面说了这话,把个鸳鸯气的无话可回”。他哪里还有什么兄妹情谊,有的只是钱、势两字而已! 可见鸳鸯对其兄嫂的估计并无错误。在封建时代,像金文翔夫妇这种奴才实不在少数。卖身求荣与贪图金钱本是奴才本性,只是如此积极地以出卖亲妹为代价以换取未必可得的财势,却未免过分愚昧以至可恶了。
平儿和袭人都是鸳鸯的友伴,其本来身份也是丫环,只是她们并非世代为奴的贾府家生女儿,且都已成了少爷的准姨娘,“自为都有了结果了”。因此她们虽同情鸳鸯却并不能帮助鸳鸯,无人处还要与鸳鸯开玩笑:平儿称她“新姨娘”,教她“你只和老太太说,就说已经给了琏二爷了,大老爷就不好要了”;袭人则“我就和老太太说,叫老太太说把你已经许了宝玉了,大老爷也就死了心了”。虽是取笑之言,潜意识中却大有为自己庆幸的念头。平儿比袭人有更多的世故经验,所以平儿考虑得比较周到,说话中肯。她先指出“这个大老爷太好色了,略平头正脸的,他就不放手了”,又指出问题的要害在于:鸳鸯不可能一辈子跟老太太,将来出去,因是家生女儿仍会落入大老爷之手。鸳鸯最后下定决心“我这一辈子莫说是‘宝玉’,便是‘宝金’、‘宝银’、‘宝天王’、‘宝皇帝’,横竖不嫁人就完了”,不能说与平儿的提醒没有关系。平儿与袭人毕竟尚未完全脱离奴婢身分,她们同情鸳鸯确是现实生活中可能之事。
至于多情公子贾宝玉,书中仅写他听见鸳鸯和平儿、袭人等说话,请他们回怡红院吃茶。按一般惯例,他自然喜欢与三人同坐说笑,可是今天他“只默默的歪在床上,任他三人在外间说笑”:反常的表现显示了宝玉心中极不平静。作者曹雪芹仅用“心中自是不快”一句带过,乃是所谓“不写之写”,贾宝玉对贾赦之流作践女儿的荒淫显然是持反对态度的。
综观这一情节的诸多配角,除了贾宝玉、平儿和袭人同情鸳鸯,反对贾赦的行为而外,其他诸人都是在为个人的利害得失打算,谁也没有想到为鸳鸯考虑,替鸳鸯说话。封建时代人际关系的冷酷在此表现得非常深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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