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瓶梅》全书的组织,看似不经意,实际上是煞费苦心的,不然难以达到既主次分明,又和谐均衡的境地。全书以一个家庭的兴衰荣枯为主干,组织材料,展开矛盾。书中的核心人物无疑是西门庆,其他人物则多是与他互相烘托而存在,并组成许多故事,呈现出一幅幅姿态纷繁的生活画面,使整部作品的布局腾挪变化,错落有致。上一段,我们已进入西门庆家庭中妻妾纷争的天地。本段共九回,围绕西门庆和李瓶儿的情爱纠葛和婚娶波折来展开情节,其间一波三折,令人有不明究竟就难以释卷的感觉。《金瓶梅》并非是一部以情节取胜的小说,所以像本段这样跌宕起伏的故事在全书中是不多的。
花子虚是个醉生梦死的纨绔子弟,从书中看不出他对李瓶儿这样一个如花似玉的正室妻子有什么感情,却贪恋于嫖娼狎妓,又挥金如土;而李瓶儿对这样一个喜欢卧花宿柳、软弱无能不成器的丈夫也极不满意,以至渐生厌恶之心。正当李瓶儿常守空房,寂寞无聊,盼望有所寄托时,碰上了与理想中男子见面的机会。当她偶然与西门庆打照面——也就是西门庆对她“细玩其详”的同时,她肯定也迅速端详了西门庆。当然,在此之前,她对西门庆也会有所了解,花子虚家与西门庆家仅一墙之隔,又都是会中朋友,西门庆的善于经营、生财有道、勾结官府炙手可热她肯定会有所闻。今天,她又亲眼看见了西门庆人物风流博浪,语言甜净,行事乖觉,于是,要教西门庆“入港”的念头也同时形成了。李瓶儿首次与西门庆通奸时说过这样的话:“家里再无一人,只是这两个丫头,一个冯妈妈看门首——是奴从小儿养娘,心腹人。”细心的读者也许会发现,这样的话她早在第一次见到西门庆时就“隔门”说过了——“止是这两个丫鬟和奴,家中无人”。这句话表面上是托西门庆早些劝花子虚回家,骨子里是告诉西门庆花子虚不在时家中的情况。可是,久在风月场中行走的西门庆初时也并未深领其中含义,直到晚上瓶儿话意更露,“明明开了一条大路,教他入港”,方就此安心设计,图谋这妇人。在这之前,应该说采取主动的是李瓶儿。
为了精神和肉体上的寄托,李瓶儿主动找了一个奸夫,当她发现这个奸夫正是她心目中的“可意人儿”时,她就将全部的身心都交了出去。如果不是面临着花太监遗产的重新分配,花家的殷实资产是可供子虚挥霍很久,那末,李瓶儿也足可一面维持家庭表面的平静温和,一面与西门庆暗中偷情,故事也可照此内容继续演进。但是,子虚被带入东京吃官司去了,这就发生了戏剧性变化。瓶儿就此逐渐生出要嫁给西门庆的想法。她将三千两大元宝,四箱珍宝细软悉数搬入西门庆家,一是作“防身之计”,怕花家兄弟来暗算,二是生出了日后终要倚靠西门庆的想法。及至开封府判决“委官将花太监住宅二所,庄田一处,估价变卖,分给花子由等三人”,李瓶儿便要西门庆将他们现在的住宅买下来,她对西门庆说:“到明日,奴不久也是你的人了。”明确提出了对未来生活的选择。但要奔向新的生活,花子虚是一个不可逾越的障碍,于是她开始了对丈夫的羞辱、嘲骂。无能孱弱的花子虚着了重气,钱、产两尽,又雪上加霜得了伤寒,瓶儿竟断医停药,坐视他挨延而死。
照理经过这一番折腾,接下来李瓶儿该顺顺当当地嫁给西门庆了吧?不,好戏还在后头呢。花子虚死后,瓶儿就一心想着如何能更快地成为西门庆名正言顺的眷属。西门庆从心底来说,也希望瓶儿能早日进门,可是碍于封建礼仪,与子虚又有朋友之义,不能趁瓶儿热孝在身、尚未与先夫除灵就娶她过门,只得再等上一段日子。西门庆与李瓶儿的婚事经过长久酝酿,已臻成熟,正在紧锣密鼓地筹划迎娶之事,而且已有了一张确定的进程表,就在此时,一转眼居然异峰突起,情节逆转,发生了“李瓶儿招赘蒋竹山”的故事。前事如轰然潮来,后事如轰然潮去,令人有大开大阖之感。什么力量使得风云突变,将信誓旦旦的一对男女瞬间就抛向两边?小说以惊人的说服力作了入情入理的描写。这场突变的根源在于朝廷内部的政治斗争,杨提督被治罪下狱。作为杨戬的四门亲家,西门庆比谁都清楚,这是一场危及身家性命的大祸,他忧恐万分,说:“平昔街坊邻居,恼咱的极多,常言机儿不快梭儿快,打着羊驹驴战,倘有小人指戳,拔树寻根,你我身家不保。”于是忙叫花园停工,潜踪敛迹,龟缩避祸,娶瓶儿的事也就抛到了脑后。李瓶儿对这场祸事毫无所知——因为她早已搬到了狮子街居住,平昔又不出门,直到病愈后方从蒋太医口中得知了备细。她对西门庆家骤临大祸感到失望,对自己以前轻易转移财物又感到后悔,对西门庆将事瞒得密不透风感到怨嗔,又见眼前这个蒋竹山语言活动,一团谦恭,遂生招赘之念。
然而,事情并来完结,由于西门庆采取了主动进攻的方法,一场大祸化险为夷。当他打开门户,重新趾高气扬地走上街市,很快便知道了李瓶儿招赘了蒋竹山,煮熟了的鸭子竟然飞了,这岂能为横行乡里的豪霸所能容忍,于是上演了“草里蛇逻打蒋竹山”一幕。李瓶儿自招赘蒋竹山之后,感到他根本不能满足自己旺盛的情欲,已生慊恶之心,更想不到他“砍了头是个债桩”,就索性一逐了事。接着她又打听得西门庆家中无事,顿生悔意,并猜出竹山被打乃西门庆指使,由此也知道西门庆对自己仍是旧情未忘,于是,厚着脸皮拉来玳安吃酒,让他转告西门庆求娶之意。西门庆怀着复杂的感情答应了,于是,一顶轿子将李瓶儿抬了过来。但是,李瓶儿嫁入西门府,却受到了西门庆的折磨和吴月娘的冷遇。李瓶儿的花轿落在大门口,半日没个人出去迎接,好容易进了门,西门庆一连三日不进她房里来,逼得李瓶儿负气上吊。到第四日晚上,西门庆袖着马鞭子,气汹汹闯了进去,要李瓶儿脱衣跪下。合府人都密切关注着事态的发展。虽然李瓶儿以柔情软语感动了西门庆,但她受辱的情节已广为人知,甚至那些有点身份的丫鬟也当面打趣奚落她。因此,李瓶儿刚进西门府,马上处于一种受辱折、遭欺凌,被人轻蔑的可怜的地位。直到西门庆与吴月娘重新和好,孟玉楼起意治酒席庆贺,西门庆全家又一次会聚一堂,论尊卑列序坐下,兴致勃勃地赏雪、听曲、饮酒、品茶,李瓶儿出场以来引起的波澜起伏的冲突和错杂有致的情节方告一段落。但就在席间,潘金莲却还故意要给李瓶儿难堪,因她早就对西门庆一连在瓶儿房里歇了数夜恼了,便想趁瓶儿脚跟尚未站稳压她一头,就提出要瓶儿单独给月娘递杯酒,借口两口子不和就是“当初因为你的事起来”,西门庆看出了金莲的用意,就赶紧拦住了真要递酒的李瓶儿。赏雪饮宴后不久,《金瓶梅》就转入了宋惠莲的故事,所以玉楼治酒一节,起着既为“谋财娶妇”作结,又为日后“金瓶斗气”伏笔的作用。
前面谈到《金瓶梅》全书组织得既主次分明,又和谐均衡,这得力于《金瓶梅》作者开创的一种长篇小说结构形式。在我国古代长篇小说中,最见作者经运匠心的结构形式是圆形网状结构,它适合于表现那些头绪纷繁,事件错杂的内容。这种结构形式就开创于《金瓶梅》。作者以社会的一个细胞——家庭为圆心,通过这个家庭的兴衰际遇和内外关系的描写,对十六世纪我国社会生活作了生动而逼真的描绘,塑造了那个时代和社会活跃着的形形色色的人们。本段虽然只占全书的一小部分,这张圆形的网还刚刚从圆心往外编织,但我们已能领略到作者得心应手地编织故事的艺术才华。本段以叙述西门庆与李瓶儿复杂关系为主线,同时,还穿插了元宵灯节、狎客帮嫖、突闻恶讯、行贿权相、陈潘初会、逻打竹山、金莲调唆、大闹丽春院、月娘夜祷、扫雪烹茶诸情节,这些情节与本段中的主线互为牵连,缺一不可,但又毫无杂乱无章的感觉,这就是因为作者充分利用了圆形网状结构错杂而分明的好处。在《金瓶梅》中,西门庆一家的兴衰为圆形网状结构中纵的主轴,而西门庆、潘金莲、李瓶儿、春梅等几个主要人物和西门府里其他人物的命运则是一条条横的纬线,只不过有主次之分罢了;而这个家庭与社会的上下联系则构成了一条条经线。在编织任何一条纬线的同时,也必须顺手将经线穿插其间,其他纬线也得同时跟上,否则,这张网就难以托起,难以向四周扩展。没有这种错杂,就不成其为网状。本书中复杂的人物和事件就难以表现;但若错杂而不分明,这张网即使编成也不堪使用,这就是作者为何在书中每一部分总选有一条主线的原因了。本段中对西门庆与吴月娘之间关系的描写就颇能看出作者营运的匠心。西门庆与吴月娘尚气反目,是因潘金莲从中挑拨而起,而调唆的由头就是吴月娘曾对娶瓶儿的日期有过不同看法,这使得西门庆将失去李瓶儿的原因怪在了月娘头上。当时,西门庆正在为瓶儿招赘了蒋竹山大动肝火,金莲的这番挑拨无疑是火上浇油,所以西门庆当时被“冲得心头一点火起,云山半壁通红”,怒道:“教那不贤良的淫妇说去,到明日休想我这里理她!”后来李瓶儿入了门,又情感西门庆,两人如胶似漆,西门庆恼恨月娘的由头就此消失,不过,此时的吴月娘因无端受气,根本不愿听从兄长与玉楼的劝告,主动向西门庆求和。夫妻间的矛盾一时难以解决,要理清头绪已很困难。解铃还需系铃人,“彼此觌面都不说话”既由西门庆发端,还得由西门庆主动赔情,可他又怎肯一步迈下台阶呢?作者于是安排了“大闹丽春院”和“雪夜祝祷”两个情节。西门庆每月二十两银子包占着丽春院的李桂姐,可那天当他兴冲冲地去寻桂姐讲欢时,却发现桂姐正偷着陪客,还假说不在,这不由得西门庆暴跳如雷,发恨归家了。在这种心情下,他潜听到了月娘的祝辞,内容是希望留恋烟花的丈夫回心转意,与妻妾同心理家,早见嗣息。这番祝祷正可在西门庆的心上,成为二人和好的关键性契机。由此可见,西门庆对月娘的恼恨是随着瓶儿之去而生,随着瓶儿之来而消的,这对矛盾虽在整段中只起着烘托主线的作用,可它本身又可成为独立的故事,相对来说,“大闹丽春院”则又成了“夜祷”的烘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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