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国演义》描写了大大小小上百次战争,其中规模最宏大、影响最深远的是三大战役,这就是袁绍集团与曹操集团之间的“官渡之战”、曹操集团与孙、刘联盟之间的“赤壁之战”,刘备集团与孙权集团之间的“彝陵之战”(第81—84回)。
历史上的彝陵之战发生于蜀汉章武元年至二年(221—222)。在此之前,孙权袭取荆州,擒杀关羽,严重损害了刘备集团的利益。章武元年七月,刘备不顾群臣反对,亲率大军攻吴,企图夺回荆州,为关羽报仇。孙权以陆逊为大都督,率兵抵御。两军在彝陵一带相持近一年,至章武二年闰六月,陆逊利用蜀军兵疲意懈之机,发动火攻,大败蜀军。这一战役,巩固了东吴对整个长江以南地区的控制,而蜀汉的实力则大为削弱,再也没有可能实现诸葛亮在《隆中对》中提出的从荆州和益州两路北伐的计划。
罗贯中创作《三国演义》时,把“彝陵之战”作为后半部书中的一个重要单元,苦心经营,把这场声势浩大的战役写得曲折起伏,惊心动魄,给人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彝陵之战”的情节发展可以分为三个阶段:
第一阶段,蜀军步步进逼,吴军节节败退。刘备即皇帝位之初,即下诏伐吴,欲为关羽报仇。赵云、诸葛亮、秦宓先后谏阻,刘备皆不听。张飞因鞭挞部将范疆(按:当作“范彊”)、张达而被刺,刘备报仇之心愈切。东吴君臣闻刘备御驾亲征,尽皆惊恐,遣诸葛瑾求和,愿送归孙夫人,缚还降将,交还荆州,刘备不允。孙权为免两面受敌,遣使向魏称臣。蜀军先败吴军左右都督孙桓、朱然,将孙桓困于彝陵城中; 继败东吴老将韩当、周泰等,关兴杀死仇人潘璋;糜芳、傅士仁杀死马忠向刘备请罪。蜀军声威大震,孙权再度求和,刘备仍不允,誓灭东吴。
第二阶段,蜀、吴两军相持于彝陵、猇亭一带。经阚泽力荐,孙权拜陆逊为大都督,全权指挥战事。陆逊胸有成竹,不顾诸将怀疑讥讽,命令坚守关隘,不许出战。刘备屡次挑战不得,心中焦躁,又见天气炎热,遂命全军移屯于林木茂密之处,连营数百里,欲待夏尽秋至,再乘凉进兵。
第三阶段,吴军发动火攻,蜀军遭到惨败。陆逊见蜀军兵疲意沮,防备懈怠,下令火烧蜀营。蜀军大乱,伤亡惨重,刘备仓惶逃入白帝城,傅肜、张南、冯习等战死,黄权率江北蜀军投降魏国。陆逊乘胜追击,在鱼腹浦误入八阵图,幸得诸葛亮岳父黄承彦引出。陆逊为防魏军乘虚来袭,下令班师。
从小说艺术的角度来看,“彝陵之战”写得相当成功。综观整个单元,主要有这样几个特点:
(一) 艺术地反映了吴胜蜀败的必然性。在彝陵之战中,蜀军挟威而来,乘胜而进,志在必得,结果却惨遭败北;吴军初战不利,一退再退,最后却大获全胜。根本原因在哪里?在于蜀军因胜而骄,因骄而怠,调度无方;而吴军以逸待劳,养精蓄锐,攻其不备。蜀军的最高统帅刘备,虽然征战半生,经验丰富,但他并没有真正精通兵法,缺乏深思熟虑的战略计划,身边又没有一个精通韬略的得力谋士,只好凭着报仇雪恨的冲动去率意而为。当与孙桓、朱然、韩当、周泰等吴将强攻硬打时,他还有点办法;但与深谋远虑的陆逊相持,他却束手无策。更糟糕的是,他过高估计自己,过低估计对手,盲目自信。当陆逊刚到前线指挥时,马良提醒他:“陆逊之才,不亚周郎,未可轻敌。”他却根本不把陆逊放在眼里:“朕用兵老矣,岂反不如一黄口孺子耶!”当陆逊坚守不出时,马良再次提醒他:“陆逊深有谋略。今陛下远来攻战,自春历夏;彼之不出,欲待我军之变也。愿陛下察之。”他却不以为然:“彼有何谋?但怯敌耳。向者数败,今安敢再出!”当他移营于林木茂密处,马良又建议画成图本,询问诸葛亮是否妥当;他还是满不在乎:“朕亦颇知兵法,何必又问丞相?”如此轻敌麻痹,岂能不败?相反,吴军主将陆逊则知己知彼,沉着冷静,谋而后动,自然是稳操胜券了。
(二) 突出了吴军取胜的战术特点。在彝陵之战中,吴军取胜的决定性手段是火攻。“火烧连营”与“火烧乌巢”、“火烧赤壁”先后辉映,堪称《三国演义》中最撼人心魄的“三把大火”。确实,在装备落后的古代,发动火攻乃是大量杀伤敌人的最有效的手段。所以,当年曹操打袁绍用了火攻,周瑜打曹操也用了火攻;现在,陆逊打刘备,同样也用了火攻。然而,虽然同是火攻,“火烧连营”却与“火烧乌巢”、“火烧赤壁”并不雷同,而是各有特色。“火烧乌巢”时,曹操是轻骑奔袭袁军屯粮之处,烧之以乱其军心,再趁势猛攻,“火烧赤壁”时,周瑜是利用曹军船舰连锁之机,通过黄盖诈降来发动火攻,火势迅速蔓延,使曹军陷入极大的混乱;而“火烧连营”时,陆逊则是命令军士“每人手执茅草一把,内藏硫黄焰硝,各带火种”,“但到蜀营,顺风举火”,“每间一屯烧一屯”,可谓遍地开花,令蜀军无处逃避。富有特色的火攻描写,不仅突出了陆逊的智谋,而且表现了战争的复杂性和多样性,给人以有益的启示。
(三) 成功地塑造了刘备、陆逊等人物的艺术形象。这是这一单元最主要的特点。
在《三国演义》中,刘备给人的印象是宽厚、仁爱、弘毅、坚忍。他颠沛半生,屡遭挫折,却一直奋斗不息,始终不忘“上报国家,下安黎庶”的理想,他胸襟豁达,能屈能伸,善于适应各种环境;他爱民如子,礼贤下士,从善如流……这一切,构成了封建社会中“明君”的典型形象。然而,在“彝陵之战”中,我们却看到了刘备性格的其他侧面。上面谈到他的盲目自信,轻敌麻痹,这与他多年来谨言慎行的表现是多么不合拍! 更重要的是,当他出兵伐吴之前,蜀汉新建,基业未稳,强敌在北,正需君臣同心,兢兢业业,逐步增强国力,以求实现兴复汉室的战略目标。然而,他却不识大体,不顾大局,一心只想着为关羽报仇。心腹大将赵云谏阻他:“贼乃曹操,非孙权也。”他却不管这么多,非要捉住孙权,“啖其肉而灭其族”不可。赵云提醒他:“汉贼之仇,公也;兄弟之仇,私也。愿以天下为重。”他却根本听不进去,“朕不为弟报仇,虽有万里江山,何足为贵?”学士秦宓奏道:“陛下舍万乘之躯,而徇小义,古人所不取也。”他却硬要说这是“大义”。秦宓担心:“陛下不从臣言,诚恐有失。”他竟勃然大怒,差一点杀了秦宓的头。甚至连他最为敬重、一向言听计从的诸葛亮再三苦谏,他也听不进去,说什么:“朕意已决,无得再谏!”这与他多年来虚心纳谏、闻过则改的表现,相去何止万里! 其实,刘备伐吴的根本原因是要夺回荆州,因为荆州对于他实在太重要了。但是,作者有意把这放在次要地位,而竭力渲染他把兄弟之情看得高于一切的态度。为了给结义兄弟报仇,江山可以不顾,牺牲生命也在所不惜,这实际上表现了古代小生产者对理想中的“君臣加兄弟”的人际关系的憧憬。在小生产者看来,刘备的所作所为可能很美,很动人;而今天的读者却会认为刘备丧失理智,并由此想到,在封建社会里,即使是“明君”也常常有不明之时。
在“彝陵之战”这个单元里,陆逊的艺术形象似乎更为突出。如果说,在袭夺荆州之前,他向吕蒙献计还只是初露锋芒的话,那么在这里,他的雄才大略便大放光彩了。当蜀军节节获胜,东吴人心震骇之时,孙权要他“总督军马,以破刘备”,这位资历不深,声望不高的“书生”毫无畏缩之态,只是一再提出:“江东文武,皆大王故旧之臣;臣年幼无才,安能制之?”“倘文武不服,何如?”待到孙权当众赐以白旄黄钺、印绶兵符,并且宣布:“阃以内,孤主之;阃以外,将军制之。”他便毫不推辞,欣然受命。寥寥数语,写出了他充满自信的神态。当他到达前线后,尽管众位老将不服,甚至暗暗讥讽,他却毫不在意,从容部署。当众将纷纷请战时,他一再阻止,命令全军养精蓄锐,以观敌之变。而当诸将以为蜀军阵脚已固,难以击破时,他却断定“取之正在今日”,使众将尽皆叹服。他巧妙布置,发动火攻,大败蜀军,使东吴危而复安,立下了赫赫功勋。在整个战役过程中,他始终高瞻远瞩,不急不怒,因势利导,指挥若定,表现出敏锐的政治眼光和非凡的军事才能。彝陵之战的胜利,使他赢得崇高的威望,理所当然地成为东吴政权的擎天柱,成为魏、蜀、吴三国鼎立时期最杰出的人才之一。作者在“忍辱负重”四字上大作文章,使陆逊形象独具个性特色。
除了刘备、陆逊之外,这一单元的几个次要人物的形象也颇为鲜明,如孙权的知人善任、用而不疑,阚泽的慧眼识人、为国荐贤,赵咨的能言善辩、不辱使命,马良的忠勤国事、谨慎细密等等,都使人难以忘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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