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充满机趣而又寓意深刻的讽刺故事,写南宋绍兴年间杭州妓女曹妙哥与太学生吴尔如相好,想要帮助吴尔如发迹。吴尔如贫穷而又无学问,自己也坦白承认,不过“假装斯文体面,戴顶巾子,穿件盛服,假摇假摆,将就哄人过日子”。对博取功名,则自惭形秽。曹妙哥认为在妓院中生活十几年,阅人甚多,那些“一窍不通之人,尽都侥幸中了举人、进士而去”比之他们,吴尔如并不差。而那些真正“学贯五经,才高七步”的有真学问的人,只因不去“营求钻刺”,反而一生受苦不迭。看透了如今只有“孔方兄”“天下通行”,有钱就有“理”,有钱就有“才”,“只要有钱,事事好做”。所以她要吴尔如登科甲等,腾达仕途,并不是教他寒窗苦读,而是分三步行动:
第一步,教他赌博积钱,而且“招那十个惯赌之人来”,结为“八拜之交”,做成圈套局赌,专赚那些“少年财主子弟”、“贪官污吏做害民贼”、“活嚼小民”的“衙门中人”、“坑害人民、无恶不作”的“飞天光棍”们及他们不肖子孙的钱。果然不到数年,“何止三五千金”,连帮手们也赚了许多银子。
第二步,教他成名之法,即密请一人做成诗文,装在自己名下,再请一有名目的文人做几篇好序在前面,刻版印书,将书送人、发卖。借此结交有名之人,尤其要结交做官的人,以刻印之诗文及金银为进见之资。一方面广为结交,一方面见人时一味谦恭少说话,以免开口多了露马脚。吴尔如按计而行,对有名之士来临安科举或游玩的,即时拜谒,送以诗文,请以酒肴,临行又送厚礼;对势官显宦,更是“掇臀捧屁,无所不至”,于是未及科举,即已“名满天下”。
第三步是结交权贵,通科举的关节。曹妙哥设法笼络了秦桧的心腹曹泳的心腹陆士规,费数百金在他身上,凡他所需,不待开口,必“先意而迎”,使陆士规感激不尽。平时曹妙哥却又一事无求。科举时,方请陆“提挈”吴尔如。将所刻印诗文并“明珠异宝金银采币共数千金为贽见之礼”,由陆士规引荐见了曹泳。这时正值秦桧要使子侄三人同中进士,恐人议论,有吴尔如这个“素有文名”的人做同榜进士,也好表示“公道无私,科举得人”,通过曹泳的一番安排,吴尔如就这样“夹带”着中了进士,做了官。
吴尔如偕曹妙哥做官做到近三年之期,曹妙哥对吴尔如说,用计骗来的乌纱,岂能长久,“且秦桧之势惊天动地,杀戮忠良,罪大恶极,明日必有大祸”,故提出不如弃官而走,不要这顶乌纱。于是吴尔如托病辞官,改姓埋名,两人逍遥遁去。
这是一篇讽刺小说。讽刺揭露的对象是科举的虚伪性与官场的黑暗。科举不靠真才实学,不用十年寒窗。有才学者不能中举及第,钻刺拍马者一个个成了举人进士,纱帽官人。整个官场,在“钱”字面前,都“身子软做一堆儿,连一挣也挣不起”。这是封建末世的官场写照,有典型意义。
作品在表现这一意图时运用的艺术技巧是十分高明的,表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通过正面描写吴尔如的发迹过程,来表达主题,进行讽刺。写一个“烂不济的秀才”吴尔如依靠局赌得来大笔钱财,然后“使费金银,买名刻集”骗取文名,再用钱来向权贵“交通关节”,“白白拐了一个黄榜进士”。揭示了一条从白丁到进士的肮脏的“路”,这条路使“功名自然唾手”,从而解剖了科举取士制度的真面目,揭开了它神圣体面的面纱,将其间种种卑劣无耻的黑幕曝之于光天化日之下。使那些十年寒窗,“读尽圣贤书,识尽圣贤事”,“却不通时务,不会得奸盗诈伪”之人,明白自己是“腐儒”而已。这是一大讽刺。
其二,作品让这一条“发迹之路”运筹于一个市井小民、地位“低贱”的妓女曹妙哥的掌心。在妓女的“操纵”下,由一个“烂秀才”依计而行,顺顺当当,轻而易举,那些“有名之士”,“势官显宦”,直至秦桧的心腹,无一不是这“低贱”的妓女掌中的“玩物”。在孔方兄面前,这批“在钱眼里过日”的名士、官绅们俯首听命,说一不二。扒开了平时道貌岸然,势倾朝野的大人物们的假面,还其在金钱面前散了脊梁骨的本来面目。
其三,通过曹妙哥透辟的剖析,来戳穿与评论科场与官场的黑暗。她评中举及第的举人进士,大都是“文理中平之士”,“还有若干一窍不通之人”,而有真才实学的人,“反受饥寒寂寞之苦,到底不能成其一官”;评试官“那眼睛是碧绿琉璃做的眼睛,若是见了明珠异宝,便就眼中出火,若是见了文章,眼里从来没有……”,所以是“有钱进士,没眼试官”;评时势,是没有天理,唯钱是理,秦桧害死岳飞,老天爷并没有用霹雷把秦桧打死。如今是“戴纱帽的人分外要钱” “衣冠之中盗贼颇多”。并说这些“正人君子”们与妓院的老鸨“一般行径”,见了钱就“眉开眼笑”,没了钱“便骨董了这张嘴”。“正是天昏地暗之时”。曹妙哥的逐层剖析,辛辣刺骨。
作品让曹妙哥通过吴尔如来运筹了这场科举,然而,做官不到三年,即弃之而去。得之如囊中取物,轻捷自如; 弃之如弃敝履,不屑一顾。曹妙哥阅世甚深,洞察官场之腐败。深明大义,对秦桧当权,陷害岳飞充满义愤。对官府中人深恶痛绝,尤其洞悉科场丑闻。而对吴尔如则真情相待。她设计让吴尔如“钻营”科举,进入仕途,主要并非出于热衷功名,而是多少带有某种揶揄性的实践活动,当吴尔如自卑地自愧无才,难以功成名就时,曹妙哥笑他“这秀才好傻”,“不知世上大半多是假的”。遂从教他“打墙脚之法”(谋取名声)开始,一步步至进士及第。但不久又带他一起退出宦海,隐姓埋名。她性格开朗泼辣,是“拳头上立得人,胳膊上走得马”的女中豪杰。她为人重义,见吴尔如“不是虚花浮浪的小人”,虽甚穷酸,但不以金钱取人,反而供给衣食,帮到底。她教吴尔如设赌局骗钱,但专骗那些积攒不义之财者的钱;她教吴尔如弄虚作假,无非是将那些乱臣贼子和贪利小人玩弄掌上。而使吴尔如唾手而得功名,随后又弃之不要,除了避祸之外,亦不失有捉弄当局的嘲讽。他们得官后如此处理,说明他们利用贪官直至秦桧心腹,但始终是利用而已,决不入伙,与那些结党营私,为非作歹之徒有着根本的区别。
曹妙哥是作者赞美的“平康女士知机者”,吴尔如虽亦是“至诚的君子”,但作为太学生,“胸中文学只得平常”,通过钻营得中进士,既非以真才实学而及第登科的忠臣直士,又非清白自守鄙弃利禄的高人。在这“贿赂公行,通同作弊”的社会里,他也滚进这个“泥潭”一比高低。就其性质来看,不过是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而已。本人并没有干过丧天害理的事。只能说他滚进这个“泥潭”,用了污浊的手段,最后毕竟还是洗手而出,因此不失为一个正面人物。作品只是通过他的进入“泥潭”,从而得以深入地揭开这个“泥潭”污浊的内幕而已。这个“泥潭”,就是那个黑暗社会中由科举通向官场的那一块天地。涉及面则下至赌场妓院,上至皇宫朝廷。故阿英在《〈西湖二集〉所反映的明代社会》一文中说:“这是明朝的《儒林外史》,也是那时的‘登龙术’,妓女毕竟比秀才聪明,懂得世故的多! 周清源之作此,自有一腔幽愤。” 吴尔如并非作品批判的目标,他是表达主题的手段,通过他刺向社会。他是曹妙哥手中的“工具”式的人物,一切思想行动都受曹妙哥的指挥,几乎没有什么鲜明独立的性格,但这样写,也正是恰到好处的。
与《西湖二集》的其他各篇一样,语言流畅生动。曹妙哥有一段带有寓言色彩的骂世之言,颇为精彩。她说一个算命的、一个相士、一个裁缝,三人叹世。算命的说,以前他以“五行八字定贵贱”,如今只要“一味财旺”就定富贵。相士说,以前“方头大面者决贵”,如今是“尖头尖嘴之人,他肯钻刺,所以反贵”。裁缝说,以前细葛布做衣,“不当用里”,现在反要“用里”; 以前“绉纱决要用里”,现在“偏不肯用里”,真是“有理(里)的变成无理(里),无理(里)的变做有理(里)”。他们都叹息“叫我怎生度日?” 这段话通俗生动,寓意深刻,且富有机趣。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巧妓佐夫成名》一文的总体风格。
以上是正文。承话本的结构体制,在正文前还有“入话”。与 《西湖二集》其他各篇一样,“入话”部分特别丰富。此篇开始前,先写了七个有关妓女的故事,用以说明“妓女中人品尽自不同,不可一律而论”,大致可分四类。第一类是喻为妖孽而否定的,所谓“野狐变幻及奸臣”者,有两个故事。一说宋时汴京名妓李师师,容貌艳丽,诗人秦少游有“看遍颍川花,不似师师好”之赞。宋徽宗打了地道来看李师师,或载进宫中“日逐盘桓淫戏”,后道士林灵素“识破”李师师乃野狐精所变,在宫中作怪。作品有“女祸误国”的陈腐观念。另一则说惠州曾有一妓,被雷震死,身上有朱字一行:“李林甫以毒虐弄权,帝命震死,七世为牛,九世为娼”。是一个荒诞的迷信故事,但意在以唐玄宗时的李林甫为典型,诅咒口蜜腹剑,毒虐弄权的小人和权奸。第二类是寄予同情的,所谓“亦有含冤坠落身”者,也是两个小故事。其一是写临安水月寺玉通和尚,因不去参谒新上任的柳府尹,为柳府尹设计陷害,经不起营妓红莲的引诱破了色戒,含恨而死,投生柳府尹家为女名柳翠,长大为娼,以败坏柳家门风,但生平好佛,做了许多善事,后悟道坐化。是一个荒诞而兼有色情描写的故事,但对佛门的禁欲主义及官吏的邪恶均有讥刺。另一则写一个异常聪慧的妓女,诵《法华经》能过目不忘。欧阳修称赞她定是前世熟诵《法华经》的悟道之人,“只因一念之差误落红尘”。这两个故事对妓女不仅有所同情,而且颇多褒扬。第三类是有关妓女的仙话,所谓“谪降神仙并古佛”者。一是写唐代妓女曹文姬,“工于翰墨,为关中第一”,与岷江任生以文墨结为夫妻,成为书仙同升天的故事,是对才女式的妓女予以美化、神化。另一则写菩萨化身为娼,“以济贫人之欲”,真乃化神圣为荒唐。第四类写侠义之妓邵金宝,乃明嘉靖年间京师妓女,与戴纶交好。戴入狱定死罪,即将戴所遗三千金开妓院,大赚财主之钱财,用以供给戴纶在狱中生活之所需。并用金钱在衙门中上下打点,终于救出戴纶,并补复官职。邵还将所余四千金交还给戴,故以邵金宝为一义侠。
这七个故事都是简述梗概,内容与艺术皆无甚出色处,但与正文构成整体,说明妓女之中,良莠不一,不能一概而论。但从整体构思上看,又是以同情她们的不幸、赞扬她们的人品、才华为主导。“入话”内容丰富,而又能与正文构成一体,这是《西湖二集》的艺术特色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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