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月娘是西门庆的第一夫人,也是《金瓶梅》中分歧性最大的人物,有人认为她是奸诈虚伪的伪君子,有人认为她是诚实善良的主妇,对吴月娘这种截然不同的道德判断,虽带有评论者的主观偏见,却从客观上反映出这一形象内涵的复杂性。
从作者的创作意图与《金瓶梅》文本分析,吴月娘堪称遵循封建礼教的贤妻良母,在书中作者借相者吴神仙之口称赞她:“面如满月,家道兴隆”,“声响神清,必益夫而发福”,“干姜之手,必善持家”,“照人之鬓,坤道定须秀气。”褒扬之意溢于言表。在西门庆那个淫乱不堪的家庭,唯有她清白无垢,在那个争斗纷起的院内,要做一个贤内助也十分困难,吴月娘却相夫有道,持家有方,在西门庆的妻妾中,没有哪一个人像她那样对西门庆的事业倾注了那么多的热情,也没有一个人像她那样对西门庆本人关心备至。在封建社会中本是男人治外,女人治内,吴月娘不仅在经济上帮助西门庆理财,主掌中馈,率领众妻妾家人忙于家庭内务,而且还协助西门庆治外,为西门庆在官场周旋出谋划策。西门庆巴结上司,并认蔡太师为干爹,吴月娘给以支持,蔡府管家翟谦要西门庆代为买妾,催迫日紧,是吴月娘为西门庆计议,想出了一举两得的主意,赢得了翟谦的信任和欢心。吴月娘还常开导西门庆,教其处世之方,劝其“逢人且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深有心计,故而西门庆有什么事就只和吴月娘商量,对吴月娘的意见也格外尊重。平时,西门庆有了善行,她及时鼓励,有了恶德则加以劝谏,促其改正。如西门庆得子发善心,施舍给永福寺五百两银子,吴月娘对此举止既鼓励又劝诫,说:“生下孩儿,你又发起善念,广结良缘,岂不是俺家的福分。只是那善念头怕他不多,那恶念头怕他不尽。哥,你日后那没来回没正经养婆娘,没搭煞贪财好色的事体,少干几桩儿,却不攒下些阴功与那小孩子也好。”西门庆在外结交应伯爵等篾片小人,吴月娘劝其少与这些人鬼混,西门庆训说招宣府公子王三官在外嫖妓宿娼,吴月娘当即指斥西门庆自己也是无所不为,通不成器,把西门庆说得垂首无语。对西门庆,吴月娘时常规劝,有时旁敲侧击,委婉说劝,有时一针见血,直言讽谏,被作者称誉为“妻贤每至鸡鸣警,款语常闻药石言”。
吴月娘对西门庆一腔忠诚,苦口婆心地劝导,但西门庆却是我行我素,屡教不改,甚至还和吴月娘怄气。尽管如此,吴月娘仍不改初衷,对西门庆及其家庭关怀备至,夜夜焚香祝祷,保佑夫主回心向善,得以传业,使得铁石心肠的西门庆也大为感动,悔恨不已地说:“我西门庆一时昏昧,不听你的良言,辜负你的好意。”对吴月娘更加敬重,然而西门庆终是本性不改,对吴月娘敬而远之,所以吴月娘对西门庆的劝告也有如封建社会中的贤臣谏昏君,虽忠心耿耿却难得回报。吴月娘是清河左卫吴千户之女,自幼当受到良好的封建礼教的教育,嫁给西门庆作继室后,她本着嫁鸡随鸡,嫁狗随狗的信条,以封建妇道自律,安分守己,对西门庆这样的恶棍更是委屈求全。封建伦理要求妇女的三从四德,主要是要她们无条件地顺从丈夫,不嫉不妒,这一点吴月娘表现得十分出色,西门庆荒淫无行,不和她商议,一连娶了五房妾,吴月娘对此听之任之,毫无怨言与妒意,就连西门庆也说:“房下自来好性儿,不然,我房里怎生容得这许多人儿。”仅从这一点看,吴月娘也可加入封建社会的贤妇之列。封建妇道的另一重要任务是为夫生子,接续宗嗣,所谓“不孝有三,无后为大”。虽然西门庆对此并不计较,但吴月娘却一直为之忧心,并因自己未能为西门庆生子而自责,所以她千方百计地求子,甚至听尼姑之言大吃种子丹。李瓶儿生下官哥,吴月娘不仅不妒,反而十分高兴,视官哥如己出,百般爱护,这一切不仅出自吴月娘个体的需求,而且也出于对封建伦理的维护。
作为家庭大主母,吴月娘也极力处理好家事家政,特别是与西门庆其他妻妾的关系,为了照顾其他妻妾,她从不倚位争宠,借势恃骄把西门庆霸拦在自己房中,相反却把西门庆往其他妻妾房中让,劝西门庆不要冷落了各房的心,表现出宽怀大度。对待其他妻妾,她也根据各自的情况区别对待,对争风吃醋的潘金莲毫不妥协,对温顺善良的李瓶儿加以维护,对地位低下而爱生是非的孙雪娥安慰劝说,等等,所以,在西门庆众多的妻妾中,除潘金莲外,很少有人对吴月娘挑剔指责,与她争斗闹气。御下宽厚,息事宁人,是吴月娘治家的特点,她很少打骂人,处事尽量公平周全,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反对无事生非。潘金莲唆使西门庆诬陷来旺,逼死宋惠莲,吴月娘虽无权去管,但对这件事的认识却很清楚。特别是西门庆死后,家中无主,人心涣散,吴月娘临危不乱,采取应急措施,压缩生意,紧闭门户,打发了李娇儿,嫁出了孟玉楼,发卖了庞春梅、潘金莲,赶走了陈经济,保护了西门家的声誉门面,孝哥出家后又收玳安为义子,使西门庆的事业宗嗣得以延续,自己为西门庆守节终身,可谓处事有方,秉节清贞。
虽然吴月娘以封建妇道处事待人,然终日生活于西门庆那个暴发户家庭,受西门庆亦官亦商生活方式的影响,在她身上又多少带有市井相,显露出小市民的庸俗势利。西门庆勾搭上朋友之妻李瓶儿,本为贪色图财,吴月娘对其行为不仅不加干涉,而且还帮助西门庆出谋划策,把李瓶儿的财物用食盒抬进自己家中,又于晚上从墙上把李瓶儿的箱笼翻运过来,不啻见财忘义。西门庆在外包占妓女李桂姐,李桂姐反拜吴月娘为干妈,吴月娘对此竟十分高兴,大大方方地把与自己年龄相差无几的妓女认为干女儿,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女婿陈经济住在西门庆家,按封建纲常,男女有别,陈经济不应随便到西门庆的内室走动,吴月娘却不讲这些礼节,主动把陈经济唤到内室与西门庆的妻妾饮酒作乐,以致陈经济得以染指其间,和潘金莲发生了私情。吴月娘的不拘礼法纲常,其实反映出西门庆的家风,西门庆家本不是旧式贵族家庭,他本人就不讲道德伦常,因此在他的家中伦理观念是非常淡薄的,就连吴月娘这样遵循封建道德的主妇也不自觉地随众从俗。西门庆死后,家道败落,这时曾被吴月娘发卖的婢妾春梅却做了守备夫人,当春梅重游旧家池馆时,吴月娘昔日对春梅颐指气使的态度不见了,有的只是低声下气的乞怜与恭维,世情看冷暖,人面逐高低,吴月娘乘时趋势,前倨后恭,深谙其中的况味。作者对吴月娘市井情态的描写,再现出时代的真实,昭示出晚明社会封建礼教的软弱与市民意识的浓烈。
虽然在吴月娘身上交织着市民心态与封建伦理的混合味,但从主导特征看,吴月娘无疑是一个符合封建道德的贤妇,是《金瓶梅》作者推崇的善的形象,作者正是以吴月娘这个善的道德形象反衬西门庆、潘金莲等恶的形象的,并进而阐扬劝戒,述说报应,全书结尾的八句诗就是这种思想的总结与印证,所谓“楼月善良终有寿,瓶梅淫佚早归泉”,作者的褒贬态度是十分显豁的。在着力对吴月娘进行道德塑造的同时,作者也没有忘记对吴月娘性格的刻划,作为西门庆的第一夫人,她既宽厚和善,又高傲虚荣,既精明又愚昧,她待人宽容忍让,有时却在人前故意显示自己的尊贵与傲慢,她处理家事不乏坚决果断,但却时常受人愚弄而不自知。潘金莲刚进家时,赶着她一口一个大娘的叫,叫得她头脑发昏,结果中了潘金莲的计策,挑拨了她与西门庆的关系。她生活知识贫乏,反应迟钝,只知拜佛念经,甚至有点麻木不仁,她因怄气与西门庆疏远,和好后潘金莲在酒席上指使丫环唱《南石榴花》“佳期重会”,讥刺她与西门庆是不正经的私会,粗俗无知如西门庆也深知潘金莲的用意,而吴月娘却懵然不觉。她没有潘金莲伶俐聪明,缺少孟玉楼的胸有城府,也没有李瓶儿的柔艳动人,比之他人,她的性格忠厚而僵化,她心中有无限的欲望与痛苦,却藏而不露,隐而不发,在西门庆家中,唯有她最善于压抑自我,规范自我,也最缺乏自我意识与灵性,这正是她那在封建道德与市井心态双重挤压下被扭曲了的性格。这种性格在《金瓶梅》中与其道德形象一样具有特殊意义,作者虽然写了她的善终,可她得到什么?一生陪伴荒淫成性的西门庆却没有得到快乐,始终维护西门庆家庭的声誉和利益,结果是家败人亡,不可收拾,一心一意拜佛求子,虽然有了儿子却又匆匆失去,处处恪守封建妇道,却落得夫死子去,终身孤凄,生命虽然比别人得到延长,生活却失去了意义,这是人生的喜剧还是悲剧?这种“善终”是令人向往还是使人寒心?读过《金瓶梅》,读者不难找出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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