薇园主人
《清夜钟》,短篇小说集,原八本十六回,每回一篇短篇小说,明末隆武年间(约1645)刻本,为徽州刻工黄子和所刻。现存残本两部,一部只有第1、2、6、7、8、13、14共七回,已由路工标点,收入《古本平话小说集》和《明清平话小说集》,分别由人民文学出版社和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另一部在安徽,虽只存第1回至第8回,但难得的是它比已问世的多出第3、第4、第5回,从而使这部短篇小说集的现存数从7回增加到10回,已接近原书的三分之二。
卷首作者自序署“薇园主人”,孙楷第《中国通俗小说书目》谓“察印章知其人姓杨氏”;据路工考据应是浙江钱塘人陆云龙,一号“江南不易客”,又作“于麟氏”,是明末的一位小说家,曾参与《盛明杂剧》的编校工作。现存他的《翠娱阁评选行笈必携》,是一部诗、词、文、赋、书信、游记、格言等的选评选注本,有明崇祯辛未(1631)他写的自序和其友杭州丁允和(字叔介)写的序,从中知道陆云龙字雨侯,淡泊科举,曾上下白门金阊,活动于江浙一带。自序云:“不佞幼号专愚,耳目不受声色之谄,独是文字,雅有夙姻。一室虚白,穷愁为消,一灯孤青,夕梦为破。且为接隔世之面孔,且为出隔身之肺肝。时拊髀饮泣,与孤臣孽子蹙颊而攒眉;时击节狂歌,与才士佳人写心而快臆。开卷独乐,即二三知已咸谓是不良于举子业,予弗悛也。” 可见是一个热心于读书写作的文人。
《清夜钟》贯穿着对世局的反映和对世情的描写。
生值明末动乱之世,薇园主人关心世局,《清夜钟》对李自成农民起义军的节节胜利,对明朝廷的腐败和覆亡,有许多直接间接的叙写。第14回《神师三致提撕 总漕一死不免》,写1635年李自成攻占明中都凤阳,陵庙震惊,总漕杨一鹏坐罪问斩。第2回《村犊浪占双桥 洁流竟沉二璧》的入话,写到李自成军攻占任丘,攻占济南,进攻临清,明朝军队节节败退。第6回《侦人片言获伎 圉夫一语得官》,慨叹在李自成军的进攻下,“畿省六十余城,破如弹指”,作者希望有正统年间王威宁那样“信赏必罚、用人听言”的好将帅出现,挽救危局。第1回《贞臣慷慨杀身 烈妇从容就义》,从总督陈其愚、总理熊文灿、兵部尚书杨嗣昌、襄王、陈新甲、福王、陕督孙传庭、巡按苏京、总督孙标等的节节败亡,一直写到1644年李自成攻进北京城,崇祯皇帝自缢煤山,编修汪伟夫妇目睹社稷覆亡,悲痛殉节。第4回《少卿痴肠惹祸 相国借题害人》接着写南明的覆亡。把《清夜钟》的这些章回联缀起来,不啻一部明末的历史,可以与《桃花扇》所写互相补充。
作为封建社会的文人,薇园主人反对农民起义,希望挽救正在崩溃的明王朝,但他在描叙时局的时候,反映了当时的许多实情。写政治,从辅弼大臣的结党营私写到各级衙门的贿赂公行、用人唯亲,结果弄得民不聊生,“贫苦无聊,衣食不继,官钱私债逼迫,贼来也死,不来也死”,因此纷纷加入起义队伍。写战局,从兵部、督抚的昏庸无能写到武备弛废,军纪败坏,“援剿官兵,唯是掳掠奸淫,索粮假功”,结果是,“贼作梳子,民财掠去一半,兵作篦箕,民间反倒一空”,“寇来家半空,兵到无寸土”,于是老百姓纷纷迎接起义军:“虽不到簟食壶浆,却也似心悦诚服。”客观上写出民心的向背,说明明王朝的覆灭已是不可挽回。
《清夜钟》广泛描写了世情。作者不受同时代才子佳人小说风气的习染,把自己小说描写的重心放在人情世态上,反映了更多的社会生活内容。这部小说集可以看作从《金瓶梅》到《儒林外史》这一世情——社会小说系列中的作品。
第2回《村犊浪占双桥 洁流竟沉二璧》,第7回《挺刃终除鸮悍 皇纶特鉴孝衷》,第8回《狂言竟至杀身 坚忍终伸大怨》,分别以城乡一个家庭为描写中心,写出夫妻、妻妾、婆媳、父子、母子、兄弟、妯娌之间错纵复杂的矛盾纠葛。其中第7回,写明嘉靖年间,京师一个“陆陈店”老板崔佑,带着帮闲篾片“闯巢窠”,逛妓院,继而偷娶妓女魏鸾为别室,最后索性娶回家中,大妻小妾争风吃醋,纠缠不休,家无宁日。作者所表现的市民社会“极喜淫”的“京师风习”,与《金瓶梅》颇有相似之处。
第3回《群贤力扶弱主 良宦术制强奴》,写江南王乡宦的管家王干,侵匿主人家资,抵换主人田产,暗地在原籍置产建屋。待王乡宦殁后,他更欺虐幼弱的小主人,擅返原籍,交结缙绅,桀骜一方。再到王乡宦之弱孙王秀才,更只剩下一些有名无实的瘠田破屋,肥田都已被王干侵吞。王乡宦的亲族朋友不平,到县衙门告三次,都被王干买通衙门,搁置不理。他们又告到府衙,王干才被迫媾和。王秀才通知租田户应向他缴租,王干不敢去收租,想厚贿张编修,请张出面为己收租。张编修先不动声色,收下二千两贿银后,却连银子带田产全部归还王秀才。王干半世用心都落了空,连原先的两纸卖身文书也不曾赎得回来。作者虽是站在家主的立场谴责“强奴”,但叙事间对当时官吏贪墨、豪富横行的世态,却有较生动的揭露。而且最后指出,恶仆出于宦宅,因为“宦宅大家凌轹小户时唯恐其不狠,不图惯了,便及于主人也。”
科举是文人最关注的一个社会问题,《清夜钟》中有两篇反映得颇有特色。第5回《小孝廉再登第 大砚生终报恩》写江南某小孝廉进场考进士,试卷写好后被邻舍的大砚生据为己有,结果大砚生高中进士第一名,而中魁试卷的真作者小孝廉却被绌。小孝廉前往相贺,新进士怕他揭底,以“不曾有这相识”为辞,把他赶走。此后,同一个小孝廉,三次赴考,科科失利,搞得门庭日冰,意气衰飒。而大砚生“学问不济偏会高飞”,由知县、御史,升到按院代巡江南,见小孝廉不来相缠,才解除了顾虑,于是主动报恩提携他,使小孝廉也时来运转,当地的知县,对小孝廉所托的事,“平日分上十事九不灵”,一知小孝廉与代巡相识,立即登门请托,“一路就有好多人来钻”。大砚生当侍御后,为小孝廉打通“关节”,“仍还他一个进士”。这个短篇,对官场的世态人情有所揭露,而更重要的是揭露了科场的乌烟瘴气,作者议论道:“人道是学问不济,偏会高飞;目奇是学问渊深,不能远达。又有总是这人,今日钝明日利,竟难主持。总是这篇文字,今日好明日歹,任人高下。”作者进一步批判科举制度道:“这几篇文字中弄杀多少豪杰! 总之,不是公孙公子,不曾带得贵胎;不会腻脸铣足,不曾带得钻骨;又不能有钱有钞,拜门生、讨荐书,不曾富有钻资;这也都天铸定。到如今,未发的厌他困我,已发的也知他害人。要停科举,开三途,是可不受此物磨弄。”但他认为荐举的弊病比科举更严重,“倒不如还靠他作个进身的影子”。第13回《阴德获占巍科 险肠顿失高第》,写粤东周孝廉进京会试,有个同考官向粤籍朋友泄漏考题,错送到他手里,他认真准备,临场考得极好,本应首卷。他的同乡王举人也以为首卷肯定是他,并挟嫌诬告他打通关节预定首卷。谁知看卷的房师临时换了一个外行,只把他填了个副卷首(后补第一个); 而狂荡、险刻的那个王举人却列为首卷。偏偏知贡举轻信王举人事先的告发,认为被取中首卷的有弊,不取首卷,偏于副卷中取补,这样周孝廉失而复得正好被补上中魁,而被绌的首卷却正是王举人,王举人自食恶果。作者主观上想把这里的阴差阳错解释为“阴德”果报,但故事本身却让人感到:科场直如儿戏,利钝一任考官,而考官又多不公不明。这两回所展现的科举弊端,在《儒林外史》里得到了更深刻的描写和批判,而作为从《金瓶梅》到《儒林外史》、《红楼梦》这一现实主义小说系列中的一环,《清夜钟》出现在明末,是有其历史地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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