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自清明志自高”的贾府三小姐探春是有政治风度的封建社会补天派,第55、56回所写探春理家情节集中表现了她的典型性格。
探春理家,正在荣府经济陷入困境之际。贾府仆妇素昔眼空无人,以为探春是个“未出闺阁的青年小姐,且素日也最平和恬淡”,因此办事懈怠不说,有机会还试图刁难。探春刚坐上议事厅,就碰上一件棘手的事情。她的生母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 (即她血统上的舅舅,其实际身份是王夫人的奴才,贾环的跟班)死了,需要开发赏银。围绕这件小事,开展了一系列的矛盾冲突;而处于冲突中心的探春以其魄力和才干排除了各种力量的干扰,坚持秉“公”办理,赢得了贾府上下的畏惧与尊重。
首先是吴新登媳妇的有意试探刁难,不查旧例回明请探春拣择施行,反故作不知托词蒙混。探春先请李纨处理。李纨同意赏银四十两,与袭人之母丧葬费相等。探春细心,知道贾府旧例:“家里的”(即世代为贾府奴仆者)和“外头的”(即本人卖入贾府为奴者)待遇不同,袭人是“外头的”,赵姨娘是“家里的”,不可混同,以免为仆妇嘲讽袒护出身低微的生母。于是她坚持要吴新登媳妇查报旧例,并指出其意图刁难之私心,令其“满面通红”而去。这一回合,探春说话严正,而始终面露笑容,不肯发威动怒,不失贾府三小姐的尊贵身分。
其次是赵姨娘的眼泪鼻涕,软缠硬磨。她认为探春只给亲舅舅二十两丧葬银,是给她“没脸”。探春向她说明旧例,赵姨娘无话可对,要求探春“拉扯”。李纨劝说“怨不得姑娘,他满心里要拉扯,口里怎么说的出来”,连大嫂子也认为三小姐应该且愿意“拉扯”奴才;探春岂肯默认,忙道:“这大嫂子也糊涂了,我拉扯谁?谁家姑娘们拉扯奴才了?”对赵姨娘向她称赵国基为“你舅舅”,她立即哭着反驳:“谁是我舅舅?我舅舅年下才升了九省检点,那里又跑出一个舅舅来?”按照封建礼法,王夫人的兄弟王子腾才是她的舅舅,而赵姨娘的兄弟赵国基却是奴才! 探春此言有封建伦理为后盾,当然所向披靡。然而三姑娘对生母如此凉薄,虽有其不得已的苦衷(非如此与生母“划清界线”即不能受王夫人宠爱,则将如贾环一般遭到歧视),亦很难为人赞同。李纨如此,贾宝玉也如此,第27回他曾对探春说赵姨娘“他心里自然又有个想头了”,显然也认为母女的血缘关系是不能割断的。而探春却像对李纨一样说贾宝玉:“连你也糊涂了!”人人都糊涂,只有三姑娘清楚,因为她身处其地,知道其中利害,她有不得不这样做的理由。我们宁愿相信这只是她政治风度的表现,亦即只是她一时的策略,因为她曾对其生母说过:“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我也没有乱说的。”隐然有命赵姨娘等待并寄望于未来之意。可惜曹雪芹原稿佚去,此点已难详知。
其三是凤姐派平儿来“请姑娘裁夺着再添些也使得”,探春断然拒绝,并进而蠲免了宝玉、贾环和贾兰一年学里公费八两,不惜拿贾宝玉“作筏子”,甚至不怕当面得罪李纨,显示她将秉公办理的决心。其间有一细节描写很能表现她的个性。探春洗脸时“盘膝坐在矮板榻上,那捧盆的丫鬟走至跟前,便双膝跪下,高捧沐盆;那两个小丫鬟,也都在旁屈膝捧着巾帕并靶镜脂粉之饰。平儿见侍书不在这里,便忙上来与探春挽袖卸镯,又接过一条大手巾来,将探春面前衣襟掩了。探春方伸手向面盆盥沐”。好大的气派!我们见过宝玉洗手(第53回)、尤氏洗脸(第75回),他们都不讲究,最讲究主子身分的,还是三姑娘,因为她是“庶出”,就更需要强调表明自己是主子,所以也就较其他主子更注重礼节。
探春在解决这些矛盾冲突的过程中树立了威信,便以改革派自居,“兴利除宿弊”,大刀阔斧地施行改革。探春的改革分两步,先是节流,在蠲免爷们学里费用银每人八两而外,又减去姑娘们每位每月二两脂粉银;第二步是开源,将大观园的土地承包到个人,派老诚而知园圃的老仆妇收拾管理,每年上交若干银两。薛宝钗比探春有更丰富的社会经验,考虑也更为周到全面,因而她想出了一个“小惠全大体”的法子,对承包者并全体仆妇“使之以权,动之以利”:命承包者不必归账,负责供给园内姑娘丫头的胭、粉、香、纸并各处清扫工具、禽鸟鹿兔食粮,这样,贾府每年可以节余白银四百两;此外,承包者再取出部分所得,分给园内办事的其他仆妇。在薛宝钗的襄助下,探春“兴利除宿弊”的改革新政得到了李纨、凤姐的赞同,园内仆妇也欢声鼎沸表示接受支持,她的改革全面成功已经在望。
在探春改革新政的描写中,作者对她的个性特征亦有所刻划,其方法是围绕“敏”作文章。探春的个性特点可概括为一个“敏”字,具体表现为:其一,她善于观察分析。姑娘们的月例与买办采购供应姑娘脂粉的每月二两系重复支出,她注意到了。府中买来的脂粉都与买办供给的一样,都是不能使的坏货色,必须派奶妈的兄弟去买方能得到好的,她也注意到了。经与平儿、李纨商量,她决定:“钱费两起,东西又白丢一半”,“不如竟把买办的每月蠲了为是”。这样作出的改革当然有根有据,无可驳诘。
其二,她处处留心庶务。赖大家的请客,他人不过吃喝玩乐而已,而探春竟会与赖家姑娘闲谈花园的收益。这次谈话实乃她在大观园施行改革新政的契机,相当于今人的参观考察,借鉴他人经验。
其三,她注重实利,轻视儒家学说,敢于说朱子“虚比浮词”,引得儒家信徒薛宝钗出而反诘,并教训她一顿。
其四,对“利”即金钱在当时社会人际关系中的作用,她看得很透。宝钗建议将花草交与焙茗的娘,让其与莺儿的娘商量着管理,探春就笑着指出:“只怕他们见利忘义”。大观园改革妨碍了帐房之利,年终归帐时帐房必然设法捉弄承包者以出气,探春对此形势看得清楚,故主张将帐归到里头,不经外头帐房之手。
其五,处理实际事务从大处着眼。赖家园子不及大观园一半,承包所余有二百两银子。探春的看法是:“咱们这园子只算比他们的多一半,加一倍算,一年就有四百两银子的利息。若此时也出脱生发银子,自然小器,不是咱们这样人家的事。”后来果然只向承包者取四百两银子的实物。
贾探春真是既有政治风度又有经济管理才能的改革者。如果她生逢盛世,又是男儿,或许会作出一番事业吧! 只可惜她身为女儿,又生于封建末世,那就只能入于薄命司,且“生于末世运偏消”了。探春的改革虽然只触及了大观园内的收益问题,却引起了各方面的矛盾冲突。第57回至第61回所写的种种风波都直接间接地与大观园的土地承包有关。随着凤姐的复出探春的改革也无声无息,不了了之。综观中国历史,封建时代的历次改革几乎全部以失败告终,贾探春大观园改革的失败,实乃历史的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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