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伯爵是《金瓶梅》的“绝活”,读过《金瓶梅》,大概谁都忘不了老应。
老应是个帮闲。他的“我家生活”就是“专一跟着富家子弟帮嫖贴食,在院中顽耍”也乘便做些别的事情,比如当个中人,拉拉皮条之类。这类人物书中有好几位,第11回介绍西门庆有一伙朋友,每月会茶饮酒(后来崇祯本《金瓶梅》将这一段移到第1回,标题为“西门庆热结十兄弟”) 其中大部分人,像谢希大、孙天化、孙寡嘴、祝日念(祝麻子)、常时节、白来创(白贲光),就都是帮闲,而应伯爵算是“头一个”。这伙人“见西门庆有些钱钞,让西门庆做了大哥”,老应就排了第二。当然,兄弟不兄弟只不过是说说,钱面见高低,其关系不过是帮闲与主子而已——帮闲的地位一般是介于主子与奴才之间。应伯爵这类人,旧时或叫“绅士尾巴”,就是跟在有钱有势的主子后面,插科凑趣,为他们的生活添点佐料。他们惯常撺掇主人寻欢作乐,因为只有主人寻欢作乐,才能捞到好处。第12回应伯爵等人帮衬西门庆梳笼小妓女李桂姐,就是帮闲们的一场精彩表演。西门庆流连烟花,半月在院中不回家,应伯爵这伙人也都跟着在院里厮混。潘金莲在家中耐不得寂寞,使小厮送了一个柬帖儿给西门庆,要他回去,恼了李桂姐,西门庆把帖子扯得稀烂,这帮人就跟着踢打小厮,接着祝日念戏说:“桂姐,你休听他哄你哩!这个潘六儿乃是那边院子里新叙的一个表子,生的一表人物,你休放他去。”故意和西门庆打闹,冲淡气氛,最后应伯爵连诨带闹:“大官人,你依我。你也不消家去,桂姐也不必恼。今日说过,那个再恁恼了,每人罚二两银子,买酒肉,咱大家吃。”就是这四五个帮闲“说的说,笑的笑,在席上猜枚行令,顽耍饮酒,把桂姐窝盘住了”。
应伯爵这样的人物,道德品质是说不上的,即使在旧时,也为人们不齿。他和西门庆称兄弟,和花子虚也称兄弟,可是花兄弟死了,他就赶忙帮西门兄弟娶花兄弟的寡妇。从西门庆身上应二得到的好处实在不少,替许多人当说客捞钱,还不时得到西门庆的赏赐,经常在西门庆家吃喝,遇到时鲜的果子也要拢一些放在袖里带回家去。他也曾指天画地表示“愿不求同日生,只求同日死”。西门庆一死,他却立即跑到新暴发户张二官那里趋奉,把西门庆家中大小之事尽告诉他,教张二官买了李娇儿,又替他筹画要把潘金莲也娶过来。作者说:“但凡世上帮闲子弟,极是势利小人。……当初西门庆待应伯爵,如胶似漆,赛过同胞弟兄,那一日不吃他的、穿他的、受用他的。身死未几,骨肉尚热,便做出许多不义之事。”我们没有理由怀疑作者这种道德批判的真诚。作者绝没有为应伯爵隐恶,不仅写他“不仁不义”,还不惜笔墨揭露他无耻下流的丑态。有一次应伯爵陪西门庆在妓女郑爱月家喝酒,爱月非要他跪下才肯喝,他竟“真个直撅儿跪在地下”,又要他叫“月姨”,他也叫,爱月一连打了他两个嘴巴,方吃那杯酒,他还厚着脸皮和那个小妓女调笑。这在一般人实在是无法做出来的。作者常把他和狗的形象连起来,西门庆笑骂他时爱叫他做“狗材”,那些妓女会骂他:“应化子,你不作声不会把你当哑狗卖。” 应伯爵在西门庆家出入惯了,“熟得狗也不吱”,西门庆和女人私通,他也会闯进去诨闹一通,毫无羞恶之心。
作者对应伯爵之流的讽刺是尖刻和不留情面的,这一伙人也确是无赖之徒,作者常用夸张的笔法写他们的无赖相。我们从作者对应伯爵的描写中,也可看到作者的同情心和宽容的一面。老应“原来是开油绢铺的应员外的儿子”,后来铺子没了本钱,又读书无成,吃喝嫖赌,这才沦落至此。应二的绰号叫“化子”,这是人们对他可悲可惨的生活的概括,正好和他的名字“伯爵”相对,也蕴含着他命运不济的意思,人生走上了这条路,大概种种难堪和不得已是免不了的。应二不仁不义,无耻下作,但他只有靠这个混饭吃,“家中一窝子人口要吃穿盘揽”。帮闲也并不是好干的。我们看到白来创穿着一身破衣烂衫、打板的鞋,嘴里叫着哥哥,跑到西门庆家,就碰了一鼻子灰,弄得好不尴尬。这条路上的凶险也实在不少,往后祝麻子和孙寡嘴没吃透形势,帮闲帮错了主子,一下子便被官府抓起来,要解京法办,老应是亲眼看到的。应伯爵对帮闲的甘苦理解得太深了,他不能在这条路上栽下去,这就得靠他的机警,就免不了吹牛撒谎、奉迎拍马、不仁不义、下作无耻。他不肯喝醉酒,为的是好好侍奉主子,其生活的态度实在也是战战兢兢的。
由于作者不是完全以道德成见看人,对世人采取了一种同情和宽容的态度,使他容易体察各色人等的欢乐和痛苦,也使他能够欣赏大千世界里各种人物所表现出来的生命活力。作者告诉我们,应伯爵实际上是极聪明的人,帮闲也需要心智和技巧,否则决成不了高手。他很会用脑子思考,很能揣摩西门庆的心理,用潘金莲的话说是:“拿住了他的性儿”,因而帮闲处处能帮到点子上。西门庆的伙计韩道国曾吹嘘,西门庆没他“便吃不下饭去”,这话在韩道国是吹牛,要是出在应伯爵口里,倒是实情。李瓶儿死了,西门庆哭得寝食俱废,应二一席话就说得这个傻瓜一样的“情痴”心地透彻,拭泪而止,吩咐开饭,这全靠老应的心机和口齿。老应懂得社会,洞悉生活中的各种情势,不仅自己不吃亏上当,还能在可能的情况下帮助别人,或给人以指点,对那些帮闲、妓女、小优儿来说,化子简直是个智囊。老应还懂得生活,精通烹庖,做出菜来“色色俱精,无物不妙”,算得上个“美食家”。至于双陆围棋老应“件件精道”,还“会一脚好气毬”,甚至晓得欣赏官窑双箍邓浆盒这类工艺品,嘴里也能说几句“孟浩然踏雪寻梅”这类雅话——这些都是作者欣赏而非鄙视的。
同情和宽容的态度,增加了作者的创作活力,我们看到作者是那样经常兴味浓郁地描绘他的人物的一切,这样,人物就真正“活”了起来。在众多的帮闲中,应伯爵心思比谁来得都快,笑话、趣话张嘴就来,也最能诨闹,所以也就成了各种场合最活跃的分子,给《金瓶梅》增添了色彩。后来,李桂姐也经常在西门庆家出入,一个帮闲,一妓女,正好凑了一对,走到一起就笑骂斗嘴,一个不停地叫“贼小淫妇”,一个不停骂“汗邪你化子了”。李桂姐在酒席桌上唱小曲,唱一句,应伯爵就插上一通诨话或说一个笑话,肉麻得使人浑身起鸡皮疙瘩,如同身临其境。凸现应伯爵音容笑貌的就是这样一个又一个场面,要讲应伯爵自己的故事,书中却又几乎没有,这正和应化子的身份一样,帮闲是担当不起生活的主角的,虽然这并不妨碍他们成为小说中出色的形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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