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食后雨,予曰此雨为西湖洗红,当急与桃花作别,勿滞也。午霁,偕诸友至第三桥,落花积地寸余,游人少,翻以为快。忽骑者白纨而过,光晃衣,鲜丽倍常,诸友白其内者皆去表。少倦,卧地上饮,以面受花,多者浮,少者歌,以为乐。偶艇子出花间,呼之,乃寺僧载茶来者。各啜一杯,荡舟浩歌而返。
——《袁宏道集笺校》
名士之中多雅士,而趣士、达士、快士少。雅士或能琴棋书画,或能酒茗诗谭,以此得名于世。望其仪态之雍容、举止之有节、言语之清雅,真个恍若神仙。然入其室庐,一纸一砚莫不精华,步其庭院,一草一木无不修葺,直令人屏息摄步,不敢高声笑语,更无论脱帽露顶,踞坐喧欢了。是以雅士虽可敬可慕,却大抵不可喜可爱、乃至可亲可近。其可喜可爱、可亲可近者,在于趣士、达士、快士。趣士识趣多情者,岂不可喜?达士放达不羁者,岂不可爱?快士爽快无所避忌者,岂不可亲可近?中郎后来作《瓶史》、《觞政》,挥麈谈禅,宛然是雅士面目,但在江南这一阵,却是趣士、达士、快士兼而有之,自然,也有雅士的成分在,但不多见。
你看这篇小小游记。天下爱赏桃花盛开的凡人多矣,天下怜赏落红的文士骚客亦多矣,但一见寒食后雨,便想到须急与桃花作别,赏之于已落未尽落之际,如此者能有几人?一时与中郎同游者,如陶望龄昆仲,如乃弟小修,岂不也是当世名士?而“予曰此雨为西湖洗红”,却是中郎先起的念,情深于桃花者,毕竟还推多情识趣的袁中郎为第一。既至矣,既见落花矣,“游人少,翻以为快”,又变而为达士口吻。或曰:君误矣。游人者,俗人也。俗人畏雨多不来,中郎自庆俗尘少,这是雅士的想头,如何算作达士的胸襟?曰:此语岂不然哉。但请再细细品味这两句。雅士自命雅洁,避俗如仇。你不见张岱的《西湖七月半》,一众雅士定要等到夜深人去,俗氛悉静,才从湖边树丛中钻将出来游湖。但这样雅是极雅了,清是次骨的了,然而怕见“俗”字到了这地步,恐不能算“达”。达士则不然,他胸中充然只一个“我”字,“我”所钟之情,纯由“我”量定其深浅,雅人固不得加,俗人亦不能减。游人少,固然清静些;游人多呢?于我之乐亦无所损,盖我本未将此类俗人放在胸中、思量着如何避之。见人多不大惊,见人少不大喜,淡然处之,淡语道之,正是中郎达士胸襟。回到正题。忽而又有骑马穿绸者驰过,衣上白光晃动,令人目炫。于是众友都脱了杂色外衫,露出白内衣来。满地深红,正该由浅白衬之,这班友人亦趣极,不然,何足为中郎之友?中郎记之,赏识诸友觉得好就做、不论是否学步于人的通达,也是达人之笔。少顷倦了,这班进士、秀才,就往地上一横,也不管路人见了不雅相,这不仅是不以俗人置怀的达士,且是敢作敢为的快士了。西湖上风声蔌蔌,桃花片片飞下,落在众人面上。文人的雅习上来,顿时生了行乐的法子:脸上落花多的,浮一大白;少的罚其唱曲。这么自得其乐了一番,等到兴尽,偶有便艇,就荡舟泛湖而归。众友人心中畅快,便干脆一齐放开喉咙大唱起来,旁若无人。来得已是随意,去时又是这等潇洒,快士行径若此,笔者读之也要浮一大白了!
古来咏西湖、记西湖者多矣。此文在措词造句上并无高出古人之处,唯中郎秉达士之怀、具趣士之想、有快士之风,故区区二三十句间,语语跳荡,字字迸跃,于不经意间横生妙趣,有古人所不到之处。触处便可生春,真名士风流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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