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轻地,门被推开了。她想悄悄走进屋。悄悄走到母亲身边吓母亲一跳。或者说让母亲大吃一惊。在公共汽车里拥挤出的疲乏丢在门外了。跟母亲相见的兴奋在这土砖屋里强烈了。
“这是谁呀?”
这声音几乎把她吓了一跳。回过头来,见母亲已在她背后。
“妈!”
她转身抱住妈。差点把妈撞倒了。
“死丫头!”
母亲嗔怪她。她就是想听听这句逝去多年的话。这话把她拉回到小姑娘的年代。
母亲捏着她的手不放,上下打量着她:
“我儿……你怎么总不长肉……看人家当官的都是胖乎乎……”
她格格笑了,抖落了眼里的泪花。母亲也抹眼泪。
“来,帮妈捉鸡。妈煨鸡汤你喝……”
她哪天不陪客? 哪天不接待来人? “吃吃喝喝是工作”,她还不习惯这工作。她怕。有人面对满桌鸡鸭鱼肉说:“这就是共产主义……”她就怕这“共产主义”。她的肚子也受不了这“共产主义”。
“妈,我想念青菜!给我弄碗青菜吃……”
“好,好,好。”
妈连连答应。妈还说昨夜做了个梦,梦见一园子青菜。醒来就叨念:我女儿要回来看我了,我女儿要回来看我了……果然。“青菜青菜”,“青”就是“亲”哪。
吃饭的时候,桌上并没有青菜,只有鸡汤、鸡蛋和煎鱼,都是她小时候喜欢的。
“妈! 叫你老弄碗青菜的! 你老也答应了的!”她很不高兴,而且撅着嘴,用筷子敲着碗边。母亲看到了过去了的小姑娘,笑了。
“我儿还像小孩! 你在外头是怎么当了县长的呀?”
“这是在家里,妈!在家里! 要你老弄碗青菜嘛,要你老弄碗青菜嘛。现在就去弄……”
“妈是想: 这农村里的青菜有什么稀罕?”
“就是稀罕! 就是稀罕! 不弄我不吃!”
她放下筷子示威。母亲只好起身去弄。七十多岁了,母亲的身子骨还那么硬朗,也不像县里的干部打拳吃补药什么的,怪不得妈说日后动不得再进城.也毕竟是七十岁了,还要麻烦母亲去弄碗青菜,未免太过分了。她有一点内疚。
不一会,妈把弄好的青菜端出来了。她叫了声妈而依偎在妈怀里。那遥远的整天“县长县长”的叫声使得她累了。难得回来一次看妈。她要任性一回,撒娇一回……
选自《小说界》1988年第4期
【赏析】 吃腻了腥荤的县长,回家想吃青菜,这是极好的讽刺材料。但是这篇小说中的女县长,却能使人产生一种淡淡的辛酸苦涩的同情。
无疑,这篇小说中也有讽刺; 对吃喝风,以及世态的讽刺。不过小说将这些虚化了,作为背景来写,因而给人以较巧妙的讥讽更为沉重的感受。这位女县长因为工作关系,不得不参加陪客、接待等吃吃喝喝的“工作”,但是她心有不安,“怕”这种“共产主义”,肚子也受不了这“共产主义”;所以,她的母亲看到她“总不长肉”,不像其它那些当官的,“都是胖乎乎的”。正因如此,这位县长才给人以一种不同的感受。她与世风的不适应处,正是她的可爱处。
但是,陷在那样的“工作”中,人的一些美好的东西是要被侵蚀的。那“整天‘县长县长’的叫声使得她累了”,这不仅是生理上的累,而且是心理上的累。缺少真情,只有夹杂着各种目的的交往最易使心灵疲乏。所以她还想撒一回娇,重新体验一下童心、童趣;更想体验到亲人的真切的情意。“妈”的梦极妙。梦见一园子青菜,“‘青’就是‘亲’哪”的圆梦,不仅刚好合乎情境,表现出母亲那种惦念盼望的心情,更重要的是诗意地暗示了小说的主旨,要从鸡鸭鱼肉的淤塞中,寻回那青菜般清新、朴素、自然的人情。
小说偏偏要作一跌宕,母亲并没有给她弄青菜。因为她认为农村里的青菜没什么稀罕,而弄了一些她小时候喜欢的荤菜。然而,女县长此时“稀罕”的恰恰是农村里很平常的东西,因为这些东西对于她已经不平常了;而她小时候喜欢的一些东西,此时却已令她生腻了。一得一失,她失去的是更宝贵的东西,所以她就更加急切地想寻回。然而示威让母亲弄青菜,却毕竟不那么合适了。不仅因为她自己不再是小姑娘了,而且她母亲也老了,她感到了内疚。这样,就更深一层写出了人情复得的不易。虽然表面上青菜把她拉回了小姑娘的年代,把她带回了那纯真的情意之中,但是人事已非,妈妈的潜意识中也还记得她是县长,而她自己虽然强调“在家里”,可是自己也微微感觉到一丝牵强。复归的童心,纯真的情意中还飘荡着缕缕哀痛。
“久在樊笼中,复得返自然”,陶渊明这两句诗最能表达女县长此时的心情。但对她来说,这“返自然”,就像吃一回青菜一样难得。因而“她要任性一回,撒娇一回……”然后再回到那“樊笼”里去。这令我们不禁想到,何时才能使社会本身成为一个充满温馨人情味的家,让人们自由、自然地生活? 而那些“樊笼”本身,无论是多么精美,毕竟把人与正常的人的生活隔开了,扼杀禁锢了许多美好的生命。我们每个人都曾在种种无形的“樊笼”中失却了一些童心真情,因而,这“青菜”就能带给我们鲜绿清爽的美感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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