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人沏好茶,把茶碗放在客人面前的小几上,盖上盖儿。当然还带着那甜脆的碰击声。接着,主人又想起了什么,随手把暖瓶往地上一搁。他匆匆进了里屋。而且马上传出开柜门和翻东西的声响。
作客的父女俩呆在客厅里。十岁的女儿站在窗户那儿看花。父亲的手指刚刚触到茶碗那细细的把儿——忽然,叭的一声,跟着是绝望的碎裂声。
——地板上的暖瓶倒了。女孩也吓了一跳,猛地回过头来。事情尽管极简单,但这近乎是一个奇迹;父女俩一点儿也没碰它。的的确确没碰它。而主人把它放在那儿时,虽然有点摇晃,可是并没有马上就倒哇。
暖瓶的爆炸声把主人从里屋揪了出来。他的手里攥着一盒方糖。一进客厅,主人下意识地瞅着热气腾腾的地板,脱口说了声:
“没关系! 没关系!”
那父亲似乎马上要做出什么表示,但他控制住了。
“太对不起了,”他说。“我把它碰了。”
“没关系。”主人又一次表示这无所谓。
从主人家出来,女儿问:“爸,是你碰的吗?”
“……我离得最近。”爸爸说。
“可你没碰! 那会儿我刚巧在瞧你玻璃上的影儿,你一动也没动。”
爸爸笑了:“那你说怎么办?”
“暖瓶是自己倒的! 地板不平。李叔叔放下时就晃,晃来晃去就倒了。爸,你为啥说是你……”
“这,你李叔叔怎么能看见?”
“可以告诉他呀。”
“不行啊,孩子。”爸爸说,“还是说我碰的,听起来更顺溜些。有时候,你简直不明白是怎么回事,你说得越是真的,也越像假的,越让人不能相信。”
女儿沉默了许久。“只能这样吗?”
“只好这样。”
选自《小说选刊》1985年第7期
【赏析】 一朵花可以预示满园春色,一滴水可以折射大千世界。《客厅里的爆炸》选择的是生活中一瞬间所发生的却又具有典型意义的细节,而表现的却是中华民族千百年来被扭曲了的某些传统心态,揭示的是社会生活、人际关系的复杂性。
记得王蒙在《微型小说是一种……》中说:“微型小说”是一种机智,一种敏感,一种对生活中某个场景、某个瞬间、某个侧面的忽然抓住,抓住了就表现出来的本领” (见《微型小说艺术初探》第1页)。王蒙这段话的意思是说,微型小说的作者要有敏锐的发现力和精当的表现力。
《客厅里的爆炸》所叙写的内容很简单。地点在某家客厅;人物是一主两客;中心事件是主人沏茶招待客人,水瓶没放稳,一下子倒了引起爆炸。就这样一件不起眼的小事,却被作者从生活的砂砾中拣起,并发掘出隐含其中的社会意蕴,可见作者有独到的艺术审视力。
然而,光有发现是不够的,还必须有恰到好处的艺术表现,才能使之成为艺术精品。为了使生活原型上升为艺术典型,为了能给读者以接受美学所认为的那种“期待视野”,作者构思作品时,似乎漫不经心,实又煞费苦心。首先,作者写了暖水瓶爆炸时主客双方的反应。在这里,客人中的那位父亲说了假话,是因为主人已在“没关系! 没关系” 这 “脱口” 而出的话语中显露了他的判断。而这“没关系”又与作品中出现的 “揪”、“攥”和“下意识的瞅”构成了微妙的反差。细细玩味,这一连三声“没关系”,似乎隐藏着“有关系,很有关系”的潜台词。也许正因为如此,作客的那位父亲为了“顺溜”,为了使碎裂声不那么“绝望”,才主动承揽了责任。
如果写“爆炸”是一个精彩场面,那么作者补叙其后的父女俩的对话,恰是“点睛”之笔。在这里,天真的女儿与“世故”的父亲形成了强烈的对比。“父亲”的那句“你说得越是真的,也越像假的,越让人不能相信”的话,也像一只暖水瓶, 在纷纭复杂的社会大客厅里爆炸。 这种哲理性的言语,与其说是作者构思时的天机偶发,不如说是其研究社会、研究历史、研究微妙错综的人际关系的积淀与感发。
人们常把微型小说称之为“微雕艺术”。然而,真正能在读者中产生强烈反响的艺术品,不能只满足于形式上的精雕细镂,而应在内容上有极大的浓缩性和高度的暗示性,能启发人们思考和想象,并具有隽永含蓄、意味深长的艺术美感。《客厅里的爆炸》正体现了作者这方面的艺术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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