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朝·宋〕刘义庆
支公好鹤,住剡东山,有人遗其双鹤。少时翅长欲飞,支意惜之,乃铩其翮。鹤轩翥不能复飞,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林曰:“既有陵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养令翮成,置使飞去。
——《世说新语》
古今中外不知有多少人讴歌过自由。其中最感人的,莫过于裴多菲的名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二者皆可抛。”
然而,自由的可贵,并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在一般人眼中,因为它太普通,往往就容易被忽视。倒是那些失去过自由的人,更能体会到它的美好和珍贵。这也正如老人,更容易体会青春的动人和生命的短暂一样。
隐居山的高僧支公(即支道林)却爱好自由:他远离人世、泠然独畅,也实在逍遥自在得很。支公又爱养鹤,恰好“有人遗其双鹤”,岂不妙极?但当双鹤翅翼长成,眼看就要凌空飞去,他又惋惜了,于是就将鹤羽剪去。从此烟晨霞夕,长有云鹤相伴,日子当更充满乐趣。鸟兽原不过供人玩赏的,剪去翅羽似也无可非议。
然而双鹤却大不自在了。文中在支公“铩其翮”后,有一段颇传神的描写:“(鹤)乃反顾翅垂头,视之如有懊丧意。”其实鹤又哪里会表示“懊丧”之意?这里所反映的,恰恰是支公蓦然“视之”中的感觉,同时在他内心深处,也有了一个前所未觉的发现:人需要自由,鹤不也渴望着自由吗?它们“既有陵(凌)霄之姿,何肯为人作耳目近玩”?
这一发现,便促成了“养令翮成,置使飞去”的举动——酷好养鹤的支公,终于把心爱的双鹤,又送回了自由的蓝天。这是支公“好鹤”境界的升华,是从泠然独畅,进入与他人(物)共享自由的最动人的转变。其中所展示的,是对于自由的何其仁厚广大的爱心!
有些人却不是这样。他们对人、对物的爱,倒与支公开初的“好鹤”相仿。例如父母之“爱”儿女,就常常在好心好意间剥夺了儿女们的自由。他们总以为:孩子们羽翼尚未丰满,万万不可让他们随意行动。种种限制的结果,正如支公的剪去双鹤的羽翮,不过使儿女们更难实现在风云中搏击的渴望罢了。
自然界中的鸟雀,在教它们的雏子学飞的时候,往往是将它们赶下树枝的。为人父母者也需明白:每个儿女将来都必须单独地面对人生的风雨。为了让他们开拓自由矫健的人生,倒不如像鲁迅所说:“彻底地解放他们,让他们全部为自己所有,成为一个独立的人”(《我们现在怎样做父亲》)。这样的爱,才是使儿女获得成长自由的真挚之爱。
儿女的成长需要自由,创造着历史的庶民百姓,当然更酷爱自由。可惜在历史上,又有多少国君或“父母官”,考虑和关心过庶民的自由?许多暴君也“爱”自由,那不过是他们自身骄奢淫佚的自由;对于臣民、百姓,则非但不肯给予自由,甚至还变着法子,封住他们的嘴巴、禁锢他们的思想。于是就有了所谓“腹诽”之罪,有了请“卫巫”监视国人的可笑措施——这比起支公的剪除双鹤的羽翮,就要可怕多了。但是百姓毕竟不是禽鸟:“双鹤”在“铩翮”以后,只能“顾翅垂头”;百姓却是敢于豁出“生命”,为争取自由奋斗的。凶残的周厉王不准国人说话,曾经造成“道路以目”的景象,但也只有“三年”,国人便怒吼而起,把这个专制王朝推倒了。周厉王自己也终于孤零零的,被放逐到了“彘”地。倘若他能懂得国人也需要自由的道理,而像支公那样“养翮”放飞,让庶民在充分的自由中休养生息,结果恐怕就不是这样的了。
如此说来,“支公好鹤”所带给人们的,就不只是日常生活的启迪;它甚至还包含着如何与庶民百姓共享自由的、政治上的深刻启示了。但要能实现这一点,也须先有支公对于“双鹤”那种推己及人(物)的仁厚广大的爱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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