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代〕陈抟
白云先生卧华山之巅,方醒,有衣冠子金励问曰:“先生以一睡收天地之混沌,以一觉破今古之往来,妙哉!睡也。睡亦有道乎?”先生答曰:“有道。凡人之睡也,先睡目,后睡心;吾之睡也,先睡心,后睡目。凡人之醒也,先醒心,后醒目;吾之醒也,先醒目,后醒心。心醒,因见心,乃见世。心睡,不见世,并不见心。宇宙以来,治世者,以玄圭封,以白鱼胜。出世者,以黄鹤去,以青牛度。训世者,以赤字推,以绿图画。吾尽付之无心也。睡无心,醒亦无心。”励曰:“睡可无心,醒焉能无心?”先生答曰:“凡人于梦处醒,故醒不醒;吾心于醒处梦,故梦不梦。故善吾醒,乃所以善吾睡;善吾睡,乃所以善吾醒。”励曰:“吾欲学无心,如何则可?”先生答曰:“对境莫任心,对心莫任境,如是已矣,焉知其他?”因示以诗云:“常人无所重,惟睡乃为重。举世此为息,魂离神不动。觉来无所知,知来心愈用。堪笑尘世中,不知梦是梦。”
——《全唐文》
〔赏析〕睡和醒是对立的统一,没有睡也就没有醒。善睡,可以解除尘世的一切烦恼。故东坡有《睡乡记》,极言睡乡之甜之美,陆放翁在《睡乡》一诗中也说:“不如睡乡去,万事风马牛。”“睡乡”也叫“黑甜乡”,显然是以黑夜的“甜”衬托白昼的“苦”的。故东坡在迁谪到广州后自我解嘲说:“三杯饮饱后,一枕黑甜馀。”马致远在《陈抟高卧》一剧中也说:“笑他满朝朱紫贵,怎如我一枕黑甜乡。”说明“睡乡”确是摆脱世间羁绊、解除精神痛苦的好所在。它比起元亮醉菊、和靖妻梅、子陵垂钓、君平卖卜来,要潇洒得多,超脱得多。什么“鸡虫得失”,“蛮触争斗”,“黄蜂排衙”,“黑蚁争穴”等等纠纷,都能在“卧一榻清风,看一轮明月,盖一片白云,枕一块顽石”的睡乡中,淡化得一点痕迹也没有,真是现实生活中唯一的干净土。
但睡亦有道。如果不得其道,就会像《列子·周穆王》中的那个“老役夫”和“周尹氏”一样,或者“夕夕梦为国君,居人民之上,总一国之事”;或者“夕夕梦为人仆,趋走作役,无不为也;数詈杖挞,无不至也。”使得终夜勤劳,不得宁贴,问题就出在他们不懂得“睡乡”的三昧,即陈抟在这里提出的“先睡心,后睡目”。因为“心睡”则“不见世,并不见心”。如何才能“不见心”呢?陈抟又告诉我们:要“对境莫任心,对心莫任境”,也就是面对严峻的环境,要善于控制感情;面对感情的冲动,要善于适应环境。只有达到了这样的境界,才不会看到夏禹治水,封以玄圭,武王伐纣,兆以白鱼那样的“治世者”而动心;也不会看到乘黄鹤登仙的费文祎、骑青牛过关的老子道君而生羡。要把这些都看作过眼云烟,过耳秋风,“尽付之无心”之境,要“随所取而足,随所至而安,随所寓而乐”,才不会成为“乱扰扰红尘内争利愚人,闹攘攘黄阁上为官的贵人”,才能真正领略到“睡乡”的乐趣和妙趣。这决不是消极的厌世,而是积极的喻世;不是消极的避世,而是积极的刺世。马致远在《陈抟高卧》一剧中把他描写成为一个“酒醉汉”、“睡魔王”,说他“睡时节幕天席地,黑喽喽鼻息如雷”,“贪闲身外全无事,除睡人间总不知”,我觉得那不是真正的陈抟,而是马致远心造的幻影。陈抟不过是借睡以觉世之梦梦,借睡乡以讥世之汶汶,“堪笑尘世中,不知梦是梦”,正好说明他是借此来针砭那些“汲汲于富贵,慽慽于贫贱”的人,是借此来说明“巧者之奔走,不如拙者之自守;夸者之驰骤,不如静者之永久”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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