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汪价
声色移人,余性亦有殊焉者。喜泉声,喜丝竹声,喜小儿朗朗诵书声,喜夜半舟人欸乃声;恶群鸦声,恶驺人喝道声,恶贾客筹算声,恶妇人骂声,恶男子咿嗄声,恶盲妇弹词声,恶刮锅底声。喜残夜月色,喜晓天雪色,喜正午花色,喜女人淡妆真色,喜三白酒色;恶花柳败残色,恶热熟媚人色,恶贵人假面乔妆色。至余平日,有喜色,无愁苦色;有笑声,无嗟叹声。窃谓屈原之《九叹》,梁鸿之《五噫》,卢照邻之《四愁》、《六恨》,贾谊之《长叹息》,扬雄之《畔牢愁》,殷深源之咄咄怪事,皆其方寸逼仄,动与世怼。惜不与介人同时,为作旷荡无涯之语以广之。
——《三侬赘人广自序》
〔注释〕 欸乃:船行时的摇橹声。 咿嗄:叹息声。 三白:一种名叫三白的酒。 《四愁》、《六恨》:检《全唐文》未见卢照邻有此文,疑为《五悲》、《释疾文》之误记。
〔赏析〕从来嬉笑怒骂,皆成文章,这是人所共认的。大抵嬉笑怒骂之类的佳作,用笔多带滑稽与讽刺,绝不是闹着玩的游戏文字。有了这样的认识,来看这篇“声色移人”的小品文,自然会有一番收获。
作者对声与色特别的敏感,对声与色的喜恶,也确有点古怪离奇。他漫不经心地罗列了许多声色现象,让人粗粗看去,但觉作者滑稽的可爱:生活中许多原本司空见惯的声色,对他来说,竟有那么多的喜欢和厌恶,忽东忽西地说上一大堆。撇开他所喜欢的不论,仅就其厌恶的部分而言,人们如果粗枝大叶地一览而过,不往深处想,说不定还会大笑作者心理变态,要不然像刮锅底声,花柳败残色,谁都知道刺耳难看,可那是免不了的生活和自然现象,干嘛非要你去厌恶不成?然而,只要你在语含滑稽,看似忽东忽西闹着玩的游戏笔墨背后,仔细琢磨,把一连串的喜与恶综合分析,就会发现作者是在不遗余力地讽刺社会上各种各样令人厌恶的丑陋无耻的现象,在不知不觉的喜恶之中,骂尽了千古,使人心为之大快。
从“恶驺人喝道声,恶贾客筹算声”到“恶热熟媚人色,恶贵人假面乔妆色”,文中始终紧紧扣住一个“恶”字,做足文章,与“喜”字形成一反一正的映衬对比,不用叙事,不用议论,仅用标语似的抒情短句,便将浓郁的讽刺意味传递给读者。看似嬉笑怒骂,任意挥笔,实际上却语语含义深刻,不作浮词,这在表现手法上与过去一些嬉笑怒骂的小品文有很大的不同。以唐代小品文大家皮日休和陆龟蒙来比较,他们创作的小品文,虽说文笔犀利,锋芒所指,上自封建暴君,下至贪官污吏,或说理议论,或托物言志,有很强的思想性和艺术性,但在以简驭繁、直抒胸臆、讽刺辛辣上,终不及作者此文来得干净利索。试看作者对每一种声色的厌恶讽刺,语语落到实处,将丰富的内容浓缩在极有限的篇幅里,极尽讽刺之能事。譬如“恶驺人喝道声”,是在讽刺狗腿子仗势扬威的丑态;“恶贾客筹算声”,是在嘲笑有钱人贪得无厌的丑恶表演;“恶热熟媚人色”,是在憎恶拍马奉承的小人卑躬屈膝的模样;“恶贵人假面乔妆色”,是在嘲弄当权者虚伪欺诈的可憎行径。凡此种种,皆不离讽刺,将作者愤世嫉俗的思想感情表现得淋漓尽致。
作者生活在明末清初,适逢新旧政权更迭之际,社会上各种各样丑恶混乱的现象充斥耳目,他自己也经历了不少的忧患。乱兵抢劫,盗贼截路,文字狱被囚,屡试不第等,一一都让他赶上了。然而,这一切并没有使他颓丧消沉,因为他是一个生性乐观滑稽的人。在作者生前就有人议论他的文章,好作游戏讽刺之语,他回答道:“方朔之《客难》,假难以征辞;崔实之《答讥》,因讥以寄兴。”又说:“游戏之语,虽圣人有所不废,而况为圣人之徒者哉?”(《三侬赘人广自序》)可见作者对旁人的议论是首肯的。他是在有意运用吐词滑稽,语含游戏讽刺的特点来作为表现自己思想感情的武器,从这篇小品文中,人们是不难感受到的。正因为如此,他对屈原、贾谊等大名人也敢于嘲弄,对他们一味穷愁哀叹,深表不满,指出面对封建社会种种丑恶的现实,面对人生的苦痛,何不达观超脱一点,免得自寻烦恼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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