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张岱
自马臻开鉴湖,而繇汉及唐,得名最早;后至北宋,西湖起而夺之,人皆奔走西湖,而鉴湖之澹远,自不及西湖之冶艳矣。至于湘湖,则僻处萧然,舟车罕至,故韵士高人无有齿及之者。余弟毅儒,常比西湖为美人、湘湖为隐士、鉴湖为神仙。余不谓然。余以湘湖为处子,眠娗羞涩,犹及见其未嫁之时;而鉴湖为名门闺淑,可钦而不可狎;若西湖则为曲中名妓,声色俱丽,然倚门献笑,人人得而媟亵之矣。人人得而媟亵,故人人得而艳羡;人人得而艳羡,故人人得而轻慢。在春夏则热闹之至,秋冬则冷落矣;在花朝则喧哄之至,月夕则星散矣;在晴明则萍聚之至,雨雪则寂寥矣。故余尝谓,善读书无过董遇“三余”,而善游湖者亦无过董遇“三余”。董遇曰:“冬者岁之余也;夜者日之余也;雨者月之余也。”雪古梅,何逊烟堤高柳!夜月空明,何逊朝花绰约!雨色空濛,何逊晴光滟潋!深情领略,是在解人。即湖上四贤,余亦谓乐天之旷达,固不若和靖之静深;邺侯之荒诞,自不若东坡之灵敏也。其余如贾似道之豪奢、孙东瀛之华赡,虽在西湖数十年,用钱数十万,其于西湖之性情,西湖之风味,实有未曾梦见者在也。世间措大,何得易言游湖!
——《西湖梦寻》
〔注释〕 马臻:东汉人,任会稽太守时,开凿鉴湖(即镜湖,在今浙江绍兴市西南)。 湘湖:在今杭州萧山区西。 眠娗(miǎn tiǎn):同“腼腆”,害羞。 曲:指妓女居住区。 媟亵:轻薄、玩弄。 董遇“三余”:董遇,三国时魏人,好学不倦,尝谓读书须利用“三余”时日,即“冬者岁之余,夜者日之余,阴雨者时之余。” 何逊:哪会比不过。逊,逊色。 湖上四贤:指白居易(字乐天,曾任杭州刺史)、林逋(谥和靖先生,隐居孤山)、李泌(封邺侯,唐代宗时任杭州刺史,生平向往神仙不死之术)、苏轼(号东坡居士,曾任杭州知州)。 贾似道:南宋有名奸相,第宅在西湖葛岭。 孙东瀛:明万历间太监孙隆,号东瀛,任苏杭织造时,不惜重金修葺西湖名胜。 措大:指穷读书人。
〔赏析〕这是《西湖梦寻》开宗明义的第一篇——西湖总记。明圣湖为西湖旧名,据传说,“汉时,金牛见湖中,人言明圣之瑞,遂称明圣湖”(《西湖游览志》)。二湖者,以西湖早有外湖、里湖之别,柳永《望海潮》词所谓“重湖叠清嘉”是也。
话说“这西湖乃是天下第一个真山真水的景致”,如《儒林外史》所描写的:灵隐幽深,天竺清雅,一处处金粉楼台,竹篱茅舍,桃柳争妍,桑麻遍野;卖酒的青帘高扬,卖茶的红炭满炉,士女游人,络绎不绝。自东坡居士将她比作西子之后,种种品藻评赞,给这位大美人涂脂抹粉,陈陈相因,够腻味的了。如今,西湖寻梦的张岱,冷眼向湖,悉心审美,却大发了一通惊世骇俗之论。
一曰:“西湖为曲中名妓,声色俱丽,然倚门献笑,人人得而媟亵之。”实在唐突西施!怪论奇谈孰有逾于此者!然而,且莫摇头,先听析理。不同于世人“比西湖为美人、湘湖为隐士、鉴湖为神仙”之类泛泛的常谈,张岱别具手眼地指出:湘湖是腼腆僻处的未嫁处子;鉴湖是可钦而不可狎的名门闺淑;只有冶艳的西湖,人人得而媟亵之,艳羡之乃至轻慢之。因为对她太随便了,太熟识了,司空见惯浑闲事,俗人逛西湖还不就是当成狎妓那样,热闹一番、喧哄一阵、亲热一刻!这段议论,自然不是为的贬低西子的身价。揶揄调侃,讽世刺俗,真乃入木三分,触着了痛痒处。
二曰:“世间措大,何得易言游湖!”这又不啻将一盆冷水泼向随大流、赶热闹的游客骚人头上。可能令人不快,却是引人深思。西湖性情怎样,西湖风味如何,西湖最真最美的面目究竟在哪里,俗人何曾梦见!作者提示游湖存在着善游与否的绝大差别,他灵巧自然地引用董遇“三余”之说,指点迷津,示现妙境,点出世人心醉的这位绝世婵娟,门庭冷落鞍马稀之际,正是她显其真面目、露其真性情之时。湖上的秋冬远胜于春夏,月夕远胜于花朝、雨雪远胜于晴明!也许作者讲得太绝对化了一点儿,但好不容易呵,西子终究找到了自己的旷代知音。她那雪古梅之姿、夜月眬明之景、雨色空濛之状、静深灵敏之趣,一言以蔽之,别有风味之美,若非解悟此中真意者,断不能深情领略。月明林下,雪满孤山,雨中西子,常为游人所冷落,作者为西子悲,为“杭人不看月”“避月如避仇”(张岱《西湖十景诗》、《西湖七月半》)憾,故不得不出此愤世嫉俗之言。他的笔锋也并非指向有兴游湖的穷读书人。
清人李鼎《西湖小史》云:“今游湖者春时最盛,然半属‘看忙’;领幽味、赏清韵者有几?吴人嘲杭人为怕月,信非虚也。”空谷足音,录以备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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