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张岱
兖州张氏期余看菊,去城五里,余至其园,尽其所为园者而折旋之,又尽其所不尽为园者而周旋之,绝不见一菊,异之。移时主人导至一苍莽空地,有苇厂三间,肃余入,遍观之,不敢与菊言,真菊海也。厂三面砌坛三层,以菊之高下高下之。花大如瓷瓯,无不球,无不甲,无不金银荷花瓣,色鲜艳,异凡本,而翠叶层层无一叶早脱者,此是天道,是土力,是人工,缺一不可焉。兖州缙绅家风气袭王府,赏菊之日,其桌,其炕,其灯,其炉,其盘,其盒,其盆盎,其看器,其杯盘大觥,其壶,其帏,其褥,其酒,其面食,其衣服花样,无不菊者。夜烧烛照之,蒸蒸烘染,较月色更浮出数层。席散,撤苇帘以受繁露。
——《陶庵梦忆》
〔赏析〕中国的花很多,品种多,特点多,欣赏的方法也多。欣赏要根据花的品种特点来定,忽视了品种特点,往往越是热情也就越是亵渎,《菊海》就是一例。菊花特点何在?晚秋傲霜而开,这是它与百花卓然不群之处。由于有了“傲”的心性,所以一般地讲,菊花宜单独种植和欣赏,陶渊明“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可以认作是最得菊花意趣、最与中下层人民思想感情相通的。这里的菊,可能只是很平常的品种,三株五株,一丛两丛,不可能是名贵品种,更不可能是极尽雕琢、堆砌之能事的菊海。
这是一个带普遍意义的教训:许多民间的好东西、好习惯,一旦间被帝王官府所吸收,很快就会把当初最本质的长处糟蹋了。仍以菊为例,兖州张氏以“菊海”名世,果真是懂得、怜惜菊花吗?未必。他的园子“去城五里”,本来地理位置不错,完全可以为展览菊花找到一个合适的天然环境。也就是说,很可以造成一个或几个类如“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艺术氛围。然而园子主人故弄玄虚——来客进园之后,任其左寻右找,“绝不见一菊”,非让来客大大地“异之”一番不可。这不是艺术创作所必需的欲扬先抑,而是故意吊来客的胃口,是一种廉价的“剧场效果”。等到来客进入苇厂,主家这才陡地把自己的经营贮存,一股脑地“倒”给来客!所谓“倒”,就是违背菊花本身的天性素质去另搞一套,意在炫耀自己。主家集中了天道、土力、人工三大优势,惨淡经营,才搞出了自以为满不错的“菊海”。谁料本身不但不美,反而恰恰糟蹋了菊花最本质的美!兖州张氏大约属于当地的富绅,而他们所秉袭的王府习气,对于菊花的欣赏口味就更加不堪:“赏菊之日,其桌,其炕,其灯,其炉,其盘,其盒”……可以说,一切器物吃食皆“无不菊者”。这是在干什么?这哪里是在赏菊,而是在以菊比势、以菊摆阔;这不是瞻仰、体味菊花本体给人的种种启迪,而是把菊花也视为奴才仆役,为自己附庸风雅装点一个门面!我以为,无论是赏菊,还是赏其他的花,都应该有一个前提,那就是必须尊重被欣赏者。换言之,就是菊(以及其他的花)的天性素质是第一位的,绝不应该因欣赏者的不同口味而有所删削、变异。陶渊明的诗和行为,之所以得到传颂,无非就是因为他把天然的菊花摆到了第一位。能否做到这一点,就是真正意义上的品评鉴赏与附庸风雅的区别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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