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袁宏道
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今之人慕趣之名,求趣之似,于是有辨说书画、涉猎古董以为清,寄意玄虚、脱迹尘纷以为远,又其下则有如苏州之烧香煮茶者。此等皆趣之皮毛,何关神情?夫趣得之自然者深,得之学问者浅。当其为童子也,不知有趣,然无往而非趣也。面无端容,目无定睛,口喃喃而欲语,足跳跃而不定,人生之至乐,真无逾于此时者。孟子所谓不失赤子,老子所谓能婴儿,盖指此也,趣之最上乘也。山林之人,无拘无缚,得自在度日,故虽不求趣而趣近之。愚不肖之近趣也,以无品也,品愈卑,故所求愈下。或为酒肉,或为声伎,率心而行,无所忌惮,自以为绝望于世,故举世非笑之不顾也,此又一趣也。迨夫年渐长,官渐高,品渐大,有身如梏,有心如棘,毛孔骨节俱为闻见知识所缚,入理愈深,然其去趣愈远矣。余友陈正甫,深于趣者也,故所述《会心集》若干人,趣居其多,不然,虽介若伯夷、高若严光,不录也。噫,孰谓有品如君、官如君、年之壮如君、而趣如此者哉!
——《袁宏道集笺校》
〔注释〕 《会心集叙》:明万历二十五年(1597)作于徽州。《会心集》,袁宏道友人陈所学所编,今不存。陈所学,字正甫,湖北景陵人,官至山西巡抚,时任徽州知府。 孟子所谓不失赤子:见《孟子·离娄下》:“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者也。” 老子所谓能婴儿:见《老子》十章:“专气致柔,能婴儿乎?”
〔赏析〕李卓吾一篇《童心说》,袁中郎昔取其下半幅,化而为《小修诗叙》;今又取其上半幅,化而为本篇。然《小修诗叙》将卓吾的“童心者之自文”,结括为“独抒性灵”,解得更彻,当属青出于蓝;而本篇则将“童心”暗换成“趣”,说得更活,亦可谓别具风味了。
房内挂一幅松竹立轴,说是慕其高;房外种几盆冬梅秋菊,说是喻其志;架上置几具青铜尊爵,说是爱其古;地下焚一炉龙涎瑞脑,说是静其心。一部佛经,一杯清茶,凝神危坐,若有所思。出门环睹,无非酒肉尘埃,于是慨叹举世皆浊;入室自顾,触目古色古香,于是深喜唯我独清——这等角色,既自许为知雅趣者,常人见之,大抵也不敢不以知雅趣者归之。无奈若八字里注定着要撞上袁中郎的扫帚笔,那就惨了,免不得给扫落了“雅”字头巾,挑开了“趣”字长衫,活脱脱露出遍身刺着的“俗”字。字画也,古董也,寄意玄虚也,烧香烹茶也,哪般算不得风雅道上物?今言其俗,非但角色们将大鸣其冤,恐怕读者也将大惑不解。然而中郎自有一张利口、三寸辩舌叫你不容不服:砌假山、修树木,巧则巧矣,总不是真山色,自然葱绿;造琼浆、酿玉液,甘则甘矣,总不是真水味,自然清洌;莳异花、养名卉,贵则贵矣,总不是真花光,自然辉映;描丹铅、梳云髻,丽则丽矣,总不是真女态,自然婉转。彼砌与修、造与酿、莳与养、描与梳,皆出自人力,欲缘此求自然之趣,无异于缘木求鱼。袁中郎既已豁然说破这一层,读者想也欣然首肯这一说,那么,人生之趣,又怎能从辨字画、识古董中得之?徒知烧香烹茶之徒,又怎么不是皮相之士,怎么不是似雅而实俗?
山上之色,唯苍岩翠树间有之;水中之味,唯清溪白石间有之;花中之光,唯在桃之夭夭、灼灼其华;女中之态,唯在巧笑倩兮、美目盼兮。此色、此味、此光、此态,莫不是天然浑成、不假人力的,然则人中之“趣”,也唯有于自然而然的“人”中得之,识见、道理、礼教、宗法,都是人力所为,与“趣”何涉?中郎在《小修诗叙》里,第一推崇民间“无闻无识真人”所作民歌;此篇将最不知道理的孩童尊为最有趣者,也是出于同一机杼、同一心迹:民歌正因其随口唱出,最是自然之音,最不符格律,所以纯然是真诗;孩童正因其面容变幻无常,手足动跃不停,最是自然之人,最不合礼法,最不守规矩,所以纯然是真趣人。但是,人大抵总要不幸而长大,而成人的,如孟子所言“不失其赤子之心”的“大人”、如老子所言“专气致柔”的“婴儿”,又少得绝无仅有,大抵多少总有些儿“懂事”;而本篇又偏偏是写给成人读的,成人若自觉没了“趣”,个个痛哭流涕、不复聊生起来,将为之奈何?然而不须着忙,中郎自有妙药。第一是遁形山林,山林中人最不涉外界,所有“识见”顶多是樵采渔猎之术,所知“道理”顶多是不偷不抢、供养爹娘,绝不会诵诗读经、知书达礼。这般以食色为天性、自自在在了此一生,虽不免长大成人,心思却与孩童相去无几,说是真趣人,也八九不离十了。但山林毕竟有限,芸芸众生到底还得在皇上的文治光华下度日,又为之奈何?然而这也不打紧,中郎告诉大家:你不见那与“士君子”正相对照而又截然相反的“愚不肖”么?士君子处则且为良民,进则将为良吏,是以官府禁令不敢不从,宗庙灵位不敢不祭,婚丧喜庆不能操办得惹人闲话,衣食住行不能出格得令人侧目,算计下来,在礼法下奔走的日子多,大约也没空寻“趣”。愚不肖则不然,平居时全不存为人伦楷模的志向,睡梦里也不转作朝廷栋梁的念头,一味地沉酣酒色、纵情声乐。说他是堕民,也怡然处之;笑他是浪子,也不见回头:你骂你的,我行我的。虽不免应酬亲友时要一番客套,逢迎尊长时要尽到礼数,但算计下来,还是自得其乐的日子多。这般得了空便从心所欲,马马虎虎,也可算有趣之人。世间最没“趣”的是什么人?辨字画、识古董自然不算有“趣”,但照中郎的说法,这等角色还知道“慕趣之名、求趣之似”,沾了点“趣”的皮毛,因此不过可卑可厌而已。唯有那年岁又长、官位又高、替朝廷卖力的抱负又大的正人君子之流,真个儿动静不逾常矩,俨然是一代完人,浑身散发着礼教宗法之“理”的气味,那才是纯然无“趣”之人,非但可卑可厌,且又可憎可怕!如此看来,“理”之害人不浅,“趣”之专为救人,“趣”与“理”之作对,还不一目了然么?
中郎说“趣”唯会心者可知,笔者费了许多口舌,读者大约亦已会心了吧?如还嫌“趣”的定义不明,则笔者只有引《童心说》一段以明之了:“夫童心者,绝假纯真、最初一念之本心也。若失却童心,便失却真心;失却真心,便失却真人;人而非真,全不复有初矣。”“趣”,不就是“童心”么?中郎口口声声要人领会“趣”,不也正如卓吾老子奋力疾呼要人不“失却童心”么?《童心说》之震世骇俗,读者当无不知者,然则本篇标举“趣”字,其意义又焉可小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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