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读唐人七言近体,随手闲自钞出,多至六百余章,而其中间乃至并无一句相同。弟因坐而思之: 手之所捻者笔,笔之所蘸者墨,墨之所着于纸者,前之人与后之人,大都不出于云山花木沙草虫鱼近是也,舍是即更无所假托焉。而今我已一再取而读之,是何前之人与后之人,云山花木沙草虫鱼之犹是,而我读之人之心头眼底,反更一一有其无方者乎?此岂非其一字未构以前,胸中先有浑成之一片,此时无论云山乃至虫鱼,凡所应用,彼皆早已尽在一片浑成之中乎? 不然,而何同是一云一山一虫一鱼,而入此者不可借彼,在彼者更不得安此乎?
(《金圣叹全集》)
【赏析】这一篇给友人的短简,实际是一篇诗歌创作论,全文仅200来字,主旨深邃、言简意赅。作者读唐诗多至600余章,发现所写内容“大都不出于云山花木沙草虫鱼近是也”,于是连连设问,先从读者读诗感受方面提出疑问: 为什么相同题材的诗歌,而“读之人之心头眼底,反更一一有其无方者乎”? 接着从诗歌作者方面设想,同是云山花木沙草虫鱼,作为诗歌材料,“彼皆早已尽在一片浑成之中乎”?这所谓“一片浑成之中”,存在于诗作者的 “胸中”,就是作者将主观感受与客观景物相交融的一个完整的意境,与王国维所说的“意与境浑”是同义语。诗歌作者的身份、经历、修养、遭际各不相同,即使相同景物,在此感受是喜,在彼感受则悲,诗歌意境便全然不同: “同是一云一山一虫一鱼,而入此者不可借彼,在彼者更不得安此”。因此,尽管客观景物相同,有千千万万独立人格的主观感受的诗人,就有千千万万独特的意境,而读者的感受也就一一不相同了。
本文是作者与友人谈读唐诗的随想,涉及诗歌创作的重大问题,却无干枯说教之嫌,娓娓道来,委婉动人。先说读诗,再说抄诗,然后“坐而思之”,一连发出三个问题,又不作正面回答,步步设疑,发人深思,而作者的主旨全在设问之中,足见作者行文之巧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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