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戏曲学家汤显祖的作品《牡丹亭》以其动人的传奇色彩和曲折的故事情节以及“愿天下人都成了眷属”的主题迷倒了一代代看客，鼓舞了无数痴情男女。在阅读《牡丹亭》尽请欣赏着段美妙的爱情故事的同时，我注意到了其中一个有趣的人物，他就是女主人公杜丽娘的闺塾老师陈最良，陈最良这一角色既可笑又可悲又可爱，估计将来我的命运和他没两样，反正不会好到哪里去。
陈最良，表字伯粹。祖父行医。自幼习儒。十二岁进学，超增补廪。观场一十五次。不幸前任宗师，考居劣等停廪。兼且两年失馆，衣食单薄。这些后生都顺口叫他“陈绝粮”。因他医、卜、地理，所事皆知，又改他表字伯粹做“百杂碎”。明年是第六个旬头，
也不想甚的了。有个祖父药店，依然开张在此。“儒变医，菜变齑”，这都不在话下幸亏他的本领比孔乙己强，除了会抄书外而且医、卜、地理，所事皆知，凭他这些看小病算小命看风水的小本事他获得断然比孔乙己好，所以他不会像老孔一样手脚不稳。 也正因为他年纪大了，学究气浓厚，所以被人举荐让南安府(辖大余、崇义、上犹)太守相中，一封请帖把他招进府教太守的女儿杜丽娘读书。接到请帖的他发出一声言不由衷的感慨“人之患(他用赣南方言读fan)在好为人师”，里面夹杂着浓厚的赣南音调。送请帖的府学门子打趣道：“人之饭，有得你吃哩。” 这是杜太守的如意算盘：“昨日府学开送一名廪生陈最良，年可六旬，从来饱学。一来可以教授小女，二来可以陪伴老夫。” 我认为在小姐闺房里授课，垂垂老矣的陈最良总比后生小子安全多了。
他的学生也不见单，出生于书香门第，男、女四书都已成诵了。因为杜太守感觉“《易经》以阳道阴，义理深奥;《书》以道正事，与妇女没相干;《春秋》、《礼记》，又是孤经;则《诗经》开首便是后妃之德，四个字儿顺口，且是学生家传，习《诗》罢。其余书史尽有，则可惜他是个女儿。” 所以陈老先生教杜小姐《诗经》。
在《闺塾》这一出中，陈最良老先生被女学生的丫头春香耍弄了一回，而他的迂腐确实让人发笑。第一天上课，学生杜丽娘领着丫鬟化妆后迟迟才到，陈老先生劈面就是以番训斥：“凡为女子，鸡初鸣，咸盥、漱、栉、笄，问安于父母。日出之后，各供其事。如今女学生以读书为事，须要早起。”杜小姐怪怪的答应了。天真无邪的春香驳斥陈老先生不讲情理快口就说：“知道了。今夜不睡，三更时分，请先生上书” 陈老先生没有搭理，问女学生是否已经温习毛诗，得到肯定回答后，就叫杜小姐念诗，杜小姐念了《关雎》前四句。他便接着解释道。“‘关关雎鸠’，雎鸠是个鸟，关关鸟声也。”春香不解，问，问他关关是什么声音，陈老先生只好硬着头皮做鸟叫声，实在可笑。
接着他又讲“此鸟性喜幽静，在河之洲。” 春香听不懂陈老先生的深奥沉吟便忍不住地插嘴道：“是了。不是昨日是前日，不是今年是去年，俺衙内关着个斑鸠儿，被小姐放去，一去去在何知州家。” 陈老先生可受不了春香的放肆，就怒叱道：“胡说，这是兴。”春香不解，接着又问：“兴个甚呢?”这下他忍着气不太好骂她朽木不可雕，粪土之墙不可圬。说：“兴者起也。起那下头窈窕淑女，是幽闲女子，有那等君子好好的来求他。”春香还是不晓得陈老先生莫测高深地在讲什么，问：“为甚好好的求他?”陈老先生再也收不了她的胡搅蛮缠，便骂她多嘴。 杜丽娘小姐知书达理，不想春香继续胡闹下去给老先生为难。她就解围说：“师父，依注解书，学生自会。但把《诗经》大意，敷演一番。” 所以这一回中的陈老先生一板一眼的讲课，春香一次又一次天真的插话让我们看到了迂腐的老学究是怎样压抑人的天性，着也怪不得杜丽娘会抑郁成疾。 讲完书后，陈老先生吩咐春香取来文房四宝模字，结果让陈老先生大开眼界，春香拿的墨是画眉的螺子黛，笔是画眉的细笔，纸是女儿用的薛涛笺。砚是鸳鸯砚。老先生没听清楚问：“许多眼?” 杜说：“泪眼。”老先生又强不知以为知就骂道：“哭什么子，一发换了来。” 春香在背地里骂道：“好个标老头。” 杜丽娘描摹的字非常好看，惊得老先生忙问：“这是什么格?” 杜答道：“是卫夫人传下的美女簪花之格。”闲聊之际，杜丽娘忙问老先生：“敢问师母尊年?”老先生答道：“六十了。” 杜说：“学生想给师母绣两双鞋儿祝寿，请问老妇人脚是什么尺寸的?” 老先生答道：“美意领了，按孟子上的样儿，做个‘不知足而为屦’罢了。” 我认为自古以来的读书人，最缺的就是生活常识，这个皓首穷经的陈老先生当让不知道闺房里的‘文房四宝喽’。更要命的是说话时总爱引经据典，实在呆滞可笑。 过了一会儿，老先生发现春香在花园里贪玩，等了许久不会来，老先生急了，要取荆条抽她，并且教训道：“古人读书，有囊萤的，趁月亮的。”春香反驳道：“待映月，耀蟾蜍眼花;待囊萤，把虫蚁儿活支煞。”老先生气不过来说道：“照你说来悬梁刺股的人怎么样?” 春香戏说道：“比似你悬了梁，损头发;刺了股，添疤痆。有甚光华!”这下可不得了了，区区一个小丫头居然敢顶撞学术权威，杜小姐只好亲手教训她这个不是斤两的丫头。被笞打后春香向老先生赔过不是。老先生得理饶人，挽回了面子，说道：“也罢，松这一遭儿。起来。” 接着又教训道：“女弟子则争个不求闻达，和男学生一般儿教法。
你们工课完了，方可回衙。咱和公相陪话去。” 老先生前脚刚走春香就在背后骂他：“村老牛，痴老狗，一些趣也不知。” 读连忙扯着春香骂道：“死丫头，‘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他打不的你?” 着一出戏的矛盾焦点就是满口子曰诗云的老学究与不解书却天真烂漫的小丫鬟的冲突，读书人不识世事，不近人情，不通事理的一面一览无遗，作者对自己的同业下手真重啊!
所谓病笃乱投医，自从花神助杜丽娘梦会柳梦梅后，久思成疾，竟恹恹不起，久病在床。为了治好孩子的病，杜太守不仅请了太医，还清了道姑，甚至也把略通医术的陈老先生请来了。接下来就让我们看看这个儒医是怎么治病的。 刚走进杜小姐房门，陈老先生便教训道：“学生、学生古人有云‘业精于勤，荒于嬉。’你因为后花园汤风冒日，感下这疾，荒废书工。我为师的在外，寝食不安。幸喜老公相请来看病。也不料
你清减至此。似这般样，几时能够起来读书?早则端阳节哩。”春香说道：“到了端午少不了你的。” 两艘先生气不打一处来，答道：“我说端阳，难道要你粽子?”接着转身对杜说：“小姐，望闻问切，我且问你病症因何?”知情的春香便打趣道：“师父问什么!只因你讲《毛诗》，这病便是‘君子好求’上来的。”老先生不解，立马追问：“是那一位君子?” 春香说：“我只知道他是一位君子。” 这是老先生便故作高深地拈须晃头沉吟道：“这般说，《毛诗》病用《毛诗》去医。那头一卷就有女科圣惠方在里。” 春香问：“师父，可记的《毛诗》上方儿?” 陈老先生道：“便依他处方。小姐害了‘君子’的病，用的是君子。《毛诗》：‘既见君子，云胡不瘳?’这病有了君子抽一抽，就抽好了。”听着陈老先生迂腐牵强的诊断杜小姐突然“哎也”一声，不知是憋不住笑把肚子弄疼了还是恰好想到那位君子。 这时春香忙着追问：“还有甚药?”老先生答道：“酸梅十个。《诗》云：‘摽有梅，其实七兮’，又说：‘其实三兮’。三个打七个，是十个。此方单医男女过时思酸之病。” 杜小姐听了不好辩驳只好叹气。这时春香又追问：“还有呢?”陈老先生答道：“再添三个天南星。《诗》云：‘三星在天’专医男女及时之病。”春香又问：“还有呢?”陈老先生老不正经地回答道：“俺看小姐一肚子火，你可抹净一个大马桶，待我用栀子仁、当归，泻下他火来。这也是依方：‘之子于归，言秣其马’。”春香说：“师父，这马不同那‘其马’。”老先生答道：“一样髀秋窟洞下。”杜丽娘忍不住笑道：“好个伤风切药陈先生。”春香补道：“做的按月通经陈妈妈。”杜丽娘问道：“师父不可执方，还是诊脉为稳。”陈先生看脉时居然按着杜丽娘的手背把脉，经过杜丽娘的提醒才不慌不忙地补救道：“女人反此背看之，正是王叔和《脉诀》。也罢，顺手看是。” 老学究不通医理，胡编乱造药方。既不正经地细研病理，又把诗经胡乱拆解，甚至还不会把脉，真可打，真可杀!好一个悬壶济世的世传儒医，倘若真的按照他下胡诌的药方下药的话，保准医几个就死几个。 牵强附会看病下药是中医的劣根，可叹所谓儒医陈最良先生也是这类货色。
杜丽娘死后，杜太守因为金朝南侵被南宋朝廷调任安抚使镇守淮扬，并且要求尽早起程。杜太守先谢过陈最良先生，商量遵照女儿的遗嘱把女儿埋葬在后院的梅树下，并且把后园隔开，独建一梅花庵，让石道婆和陈老先生一起照看。杜老妈认为须置些祭田才好。杜老爹恰好有漏泽院二顷虚田可用来维持香火费用。陈先生自告奋勇抢道：“这漏泽院田，就漏在生员身上。”石道婆不服：“咱号道姑，堪收稻谷。你是陈绝粮，漏不到你。”陈先生争辩道：“秀才口吃十一方，你是姑姑，我还是孤老，偏不该我收粮?” 好事不漏陈先生，这点掌管稻粮的好差使，陈先生断然不让。 还好，杜老爹在南安府任上有待学校，就让陈先生掌管祭田收纳。陈先生得利便讨好，他马上出主意要为杜老爹修生祠。这让石道婆骂了回去。 总之陈先生凭借读书人的体面依附权贵，取媚当道，见好处尽想归于己，没有一点骨气。
一天这位陈老先生在雪天救了进京赶考的柳梦梅，把他送到梅花庵调养，幸亏陈老先生确实懂得一些治疗跌打伤痛的偏方总算把柳梦梅的病给治好了。 不过在就小柳之前有一个有意思的情景： 当他听到柳梦梅喊救命时，他老先生现实毫不理会，说：“我陈最良，为求馆冲寒到此。彩头儿恰遇着吊水之人，且由他去。” 没走几步，又听到人喊救命，他缓过神来说:“听说救人，那里不是积福处。俺试问他。” 他就上前问道：“你是何等之人，失脚在此?”小柳回答道：“是读书人。”老先生道：“委是读书之人，待俺扶起你来。” 这位陈老先生虽然饱读诗书，但他似乎没把古人的教诲扎实地落实到行动上。 看到别人遇险不首先施予援手，而是婆婆妈妈一阵子并且确定对方是读书人之后才救。太不爽快乐。
至于陈老先生揽得梅花庵祭田掌管大权后有何作为，书中并没有忽略。且看梅花庵石道婆怎么评判：“俺这梅花庵，围着杜小姐而建，当初杜老爷吩咐陈教授看管。三年之内，则见他收取祭租，并不常行走。便是杜老爷去后，谎了一府州县士民人等许多分子，起了个生祠。昨日老身打从祠前走过，猪屎也有，人屎也有。陈最良，陈最良，你可也叫人扫刮一遭儿。倒是杜小姐神位前，日逐添香换水，何等庄严清静。正是，天下少信掉书子，世外有情持素人。” 亏了这位陈老先生揽了收租事，还一番心思筹钱给杜太守修建生祠，结果不知是无心还是有意，把生祠料理得一塌糊涂，租子却照样收。 治理小事尚且如此。委他以国事何如?恐怕更是一团糟，你还别说呢，还真让他攀上官了，听我细细道来。
柳梦梅掘了梅花冢，杜丽娘因花神相助还阳复魂，得到重生。他们很快就一起与石道婆席卷而去乘船下临安。结果一天前与小柳约定同看杜小姐的陈最良老先生发现园门不似往常地敞开着，庵内冷冷清清没香没灯，小姐的牌位也不见了道姑也不见了，小柳儿也走了，道姑的磬儿，锅儿，床席，一些都不见了。怪哉!莫非小柳儿与道姑私奔了，管他呢，去小姐坟上看看。咦?旧坟高高儿的，如今平下来了也。缘何不见坟儿在?敢是狐兔穿空
倒塌来?这太湖石，只左边靠动了些，梅树依然。仔细一看惊介，咳呀，小姐坟被劫了也。草窝里躺着棺材的木漆板头和大锈钉。池塘里浮着一片棺材。完了，你这个挨千刀的柳梦梅!你这个狠心的贼把小姐的尸骨抛到池里去了。先师说过，“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典守者不得辞其责。”俺如
今先去禀了南安府缉拿。星夜往淮扬。报知杜老先生去。 看来在这掘坟劫财的大逆不道的行径上陈老先生立场坚定，急得紧，恨得切，能及时报官，还不辞千里去淮扬想杜太守报信。对待那种逆事，陈老先生绝不含糊，封他个卫道士不为过。
他果真去扬州找杜太守了，结果淮阳被降金草寇李全夫妇统兵围住，他进不去就抄小路走，被李全的巡逻兵捉住。他供出去找守城的老杜，也共处他曾经在老杜家教过书。了解到杜夫人与丫鬟春香另在别处的李老娘计上心来。她安排吓人那两颗妇人头充做杜夫人与春香的人头给腐儒陈老先生看。陈先生被吓坏了，误以为真，这正中刘全下怀。刘全放他去劝杜太守投降。 在关押期间，李全让他讲些兵法，一身迂腐气的他乱敷衍一通，说“卫灵公问陈于孔子，孔子不对。说道，吾未见好德如好色者也。”李全不解，问：“这话怎么说?”陈老先生接着说：“则因彼时卫灵公有个夫人南子同座，先师所以怕得讲话。”因为李全的婆娘正在一旁，他遵守孔子遵循的礼数，不再妇人面前妄讲礼数，真是迂腐得可爱。
陈老先生一道淮扬就给杜前太守报了两条假噩耗：仪式嫡妻及丫鬟被害，二是女儿的坟被劫，这让杜大人伤心了好一阵子。最后杜大人修书一封让陈老先生送至溜金王李全的营帐。真可谓运筹帷幄之中，徐图决胜千里之外。 当时的刘全围城时也有难处，一怕南宋大军兼程策应，二怕金朝叱责无功。信中杜大人好语劝李全夫妇回心可保官禄。谈妥条件后李全夫妇打定主意，写下降表，让陈老先生回报南宋朝廷。
陈最良老先生阴差阳错交了好运，提杜大人传信招安了李全一众，被枢密大人门下引奏， 结果圣旨下来：“朕闻李全贼平，金兵回避。甚喜，甚喜。此乃杜宝大功也。杜宝已前有旨，钦取回京。陈最良有奔走口舌之才，可充黄门奏事官，赐其冠带。其殿试进士，于中柳梦梅可以状元。金瓜仪从，杏苑赴宴。谢恩。” 陈最良何德何能竟然这么便宜得了大官。
陈最良这一儒生的故事真的很有意思，作者在这部序曲中安插这么一个有意思的人物实在是高明，假如谁想研究中国古代知识分子除了看《儒林外史》，还得看《牡丹亭》和《红楼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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