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麝月的性格和谈吐
前文已说过,麝月自知才不如袭人,貌不及晴雯,如有她们在场,心甘情愿退居副手,丝毫没有委曲之感。没有了她,怡红院的日常工作难以顺利运行,袭人和晴雯之间必有摩擦,宝玉势必左右为难,何况她还带来了情趣。她是一个非常重要而又极易为人所忽视的角色。
她充袭人的下手,已到心领神会,合作无间的地步。第二十一回是一个神情跃然纸上
的好例子:
……那袭人只管合着眼不理。宝玉无了主意,因见麝月进来(脂批:“偏麝月来,好文章。”),便问道:“你姐姐怎么了?”(脂批:“如见如闻。”)麝月道:“我知道么!问你自己便明白了。”(脂批:“又好麝月。”)宝玉听说,呆了一回,自觉无趣,便起身咳道:“不理我罢,我也睡去。”说着,便起身下炕,到自己床上歪下。袭人听他半日无动静,微微的打@③,(脂批:“真乎?诈乎?”)料他睡着,便起身拿一领斗篷来替他刚压上,只听忽的一声,宝玉便掀过去,(脂批:“文是好文,唐突我袭卿,我不忍也。”)也仍合目装睡。二人因此吵起嘴来,正闹之间,贾母遣人来叫宝玉吃饭,方往前边来,胡乱吃了半碗,仍回自己房中:
只见袭人睡在外头炕上,麝月在旁抹骨牌。宝玉素知麝月与袭人亲厚,一并连麝月也不理,揭起软帘,自往里间来。麝月只得跟进来。宝玉便推他出去,说:“不敢惊动你们。”麝月只得笑着出来,唤两个小丫头进来。宝玉拿一本书,歪着看了半日,(脂批:“斗凑得巧。”)因要茶,抬头只见两个小丫头在地下站着,一个大些儿的生得十分水秀。
(脂批:“二字奇绝,多少姣态包括一尽。今古野史中,无有此文也。”)宝玉便问:“你叫甚么名字?”那丫头便说:“叫蕙香。”(脂批:“也好。”)宝玉便问:“是谁起的?”蕙香道:“我原叫芸香的。”(脂批:“原俗。”),是花大姐姐改了蕙香。“宝玉道:”正经该叫‘晦气’罢了,什么‘蕙香’呢。“(脂批:”好极,趣极。“)又问:”你姊妹几个?“蕙香道:”四个。“宝玉道:”你第几?“蕙香道:”第四。“宝玉道:”明儿就叫‘四儿’,不必什么蕙香兰气的。那一个配比这些花,没的玷辱了好名好胜。“(脂批:”花袭人三字在内,说的有趣。“)一面说,一面命他倒了茶来吃。袭人和麝月在外间听了,抿嘴而笑。(脂批:”一丝不苟,好精神。“)由这一段,可以看出麝月和袭人中间似乎有默契,根本无须喁喁细商,自能像一对网球双打冠军,合作得天衣无缝。无怪下文宝玉在写续南华经时,第一句便是:
“焚花散麝,而闺阁始人含其劝矣。”
至于晴雯,麝月也是甘居其后,晴雯深知她的为人,二人间根本谈不上有什么利害冲突。第三十一回,晴雯撕了宝玉的扇子后,宝玉又将麝月的扇子夺过来给晴雯撕。麝月虽不以为然,不肯助纣为虐,但也没有公然站在敌对立场。(这一段有动作和对白,写得“极精神”。)第五十一回,袭人因母病回家,凤姐派人来问,知是晴雯、麝月二人侍候,随亦放心。第六十二回,宝玉生日向长一辈的行礼,跟随他的是晴雯、麝月二人。第五十一回,宝玉喝茶叫袭人,侍候宝玉的麝月没醒,晴雯反而醒了,二人起来,麝月到外面去看月亮,晴雯衣服也不披,想偷偷去吓她,宝玉高声警告,二人互开玩笑,极为友好融洽。麝月笑她:“你就这么跑解马似的,打扮得伶伶俐俐的出去了不成?”譬喻具体而别致,富于色彩和动作感,把晴雯写活了。第五十二回,晴雯抱病补雀金裘,宝玉这位少爷在旁越帮越忙,倒是麝月帮着拈线,一直陪她到钟鸣四下,补完为止。没有丝毫不甘愿做下手之意。
到了偶而有机会和秋纹在一起时,麝月总是居先,一来是当之无愧,二来是当仁不让。第五十四回,宝玉在贾母花厅上看戏,离席外走,随身跟随的是麝月、秋纹和小丫头。
第六十七回,袭人出去探望凤姐,宝玉见了黛玉回来,见袭人不在,只有麝月秋纹在房中,因问:“你袭人姐姐那里去了?”麝月道:“左不过在这几个院里,那里就丢了他。一时不见,就这样找。”说话很自然而有担待,并不是在逞强出头。
照说,麝月口气如此老练,应该是极好的事务人才,讵知大谬不然。第五十一回,晴雯生病请胡庸医来诊治,要给他一两银子作为诊费。宝玉和麝月跑到平时袭人常取钱的螺
甸柜子去找:
……于是开了抽屉,才看见一个小簸箩内放着几块银子,倒也有一把戥子。麝月便拿了一块银子,提起戥子来问宝玉:“那是一两的星儿?”宝玉笑道:“你问我有趣。你倒成了才来的了。”麝月也笑了,又要去问人,宝玉道:“拣那大的给他一块就是了。又不做买卖,算这些做什么。”麝月听了,便放下戥子,拣了一块,掂了一掂,笑道:“这一块只怕是一两了。宁可多些好,别少了,叫那穷小子笑话。不说咱们不识戥子,倒说咱们有心小器似的。”那婆子站在外头台矶上,笑道:“那是五两的锭子夹了半个,这一块至少还有二两呢。这会子又没夹剪。姑娘收了这个,再拣一块小些的罢。”麝月早掩了柜子出来,笑道:“谁又找去,多了些你拿了去罢。这一段看了之后令人笑得肚痛。宝玉和麝月真是一对宝贝,明明是自己无知,一个反说:”这又不是做买卖“,另一个像唱双簧似的接下去说:”别叫那穷小子笑话。“细想麝月是元老派丫鬟,自小在贾府长大,书中没有提她有何家属,过的完全是供给制生活,完全不知外边的世面。生活在深宅大院中,一直没有机会同外界接触,无怪要和现实脱节,而婆子们要笑她们为副小姐了。脂评在回末总评仅提此节写得有无数波折,心细如发,大概是早已见到这现象,不值得大惊小怪。
在怡红院中,宝玉的主要精力放在周旋于袭人和晴雯之间,没有时间顾及他人,何况麝月处处故意退居二人之后?宝玉见了小红一面之后,翌晨不敢点名叫她,怕袭人等多心。唯有对芳官,宝玉公然亲近,因为芳官年纪还轻,大家以小妹妹视之,虽然后来照样也给王夫人所撵走。第七十三回,晚间赵姨娘的丫鬟小鹊来敲门密报,小心明天贾政问话,宝玉连忙准备理书,连累一房丫鬟们皆不能睡。
……读了没有几句,麝月又斟了一杯茶来润舌。宝玉接茶吃着,因见麝月只穿着短袄,解了裙子,宝玉道:“夜静了,冷,到底穿一件大衣裳才是。”麝月笑指着书道:“你暂且把我们忘了,心且略对着他些罢。”麝月劝得很正经,但听见宝玉关切的话一定有说不出的“窝心”之感。在如此紧要关头,宝玉于两大之外,还留意到麝月衣衫的单薄,就凭这句话,麝月情愿侍候宝玉一辈子。
麝月的真正能耐当然在能言善道,而且似乎不用思索,每一字每一句都好像经过锤炼似的,既合情,又合理。正十二钗中的探春和麝月有相通之处,说起话来,立场坚定,一句紧一句,到最后占尽上风,使对方无词以对。中国人常说:“善于泳者溺于水。她们两个的长处就是从不滥用她们的口才,找到了适当的时间、事件和对象,她们方才发挥所长,打赢了漂亮的一仗,同时也大快人心。第五十九回,麝月对付春燕的母亲,发现她无理可喻,就另施妙计,所以没有显出真本事。第五十八回,芳官干妈欺侮她不算,还打她,惊动了宝玉、袭人和晴雯,这婆子居然死不认错,还在发蛮,袭人唤麝月道:”我不会和人拌嘴,晴雯性太急,你快过去震吓他几句。“麝月听了,忙过来说道:
“你且别嚷。我且问你:别说我们这一处,你看满园子里谁在主子屋里教导过女儿的?便是你的亲女儿,既分了房,有了主子,自有主子打得骂得;再者,大些的姑娘姐姐们打得骂得。谁许你老子娘又半中间管闲事了?都这样管,又要叫他们跟着我们学什么?越老越没了规矩。你见前儿坠儿妈来吵,你也来跟他学。你们放心。因连日这个病,那个病,老太太又不得闲心,所以我没回。等两日咱们痛回一回,大家把威风煞一煞儿才好。宝玉才好了些,连我们不敢大声说话,你反打的人狼号鬼叫的。上头能出了几日门,你们就无法无天的,眼睛里没了我们。再两天,你们就该打我们了。他不要你这干娘,怕粪草埋了他不成。”袭人找麝月真是知人善用,晴雯虽然聪敏绝顶,但失之性子过急,没有张弓就射,往往不能中的。看麝月这一番话理路清楚,一步紧一步,而且话中含有杀着,不由对方不认输。她真正的代表作见第五十二回,晴雯发现坠儿偷镯子,病中将她打发走了,结果她母亲来领她回家,先向晴雯求情。
晴雯道:“你这话只等宝玉来问他,与我们无干。”那媳妇冷笑道:“我有胆子问他去!他那一件事不是听姑娘们的调停!他纵依了,姑娘们不依,也未必中用。比如方才说话,虽是背地里,姑娘就直叫他的名字;在姑娘们就使得,在我们就成了野人了。”晴雯听说,一发急红了脸,说道:“我叫了他的名字了。你在老太太跟前告我去,说我撒野,也撵出我去。”麝月忙道:“嫂子你只管带了人出去,有话再说。这个地方,岂有你叫喊讲礼的!你见谁和我们讲过礼!别说嫂子你,就是赖奶奶林大娘,也得担待我们三分。便是叫名字,从小儿直到如今,都是老太太吩咐过的。你们也知道的,恐怕难养活,巴巴的写了他的小名儿各处贴着,叫万人叫去,为的是好养活。连挑水、挑粪、花子都叫得,何况我们。连昨儿林大娘叫了一声爷,老太太还说他呢。此是一件。二则我们这些人,常回老太太太太的话去,可不叫着名字回话,难道也称爷,那一日不把‘宝玉’两个字念二百遍,偏嫂子又来挑这个了。过一日嫂子闲了,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听听我们当着面儿叫他就知道了。——嫂子原也不得在老太太太太跟前当些体统差使,成年家只在三门外头混,怪不得不知我们里头的规矩。这里不是嫂子久站的,再一会子,不用我们说话,就有人来问你了。有什么分证的话,且带了他去,你回了林大娘,叫他来找二爷说话。家里上千的人,你也跑来,我也跑来,我们认人问姓还认不清呢。”说着,便叫小丫头子拿了擦地的布来擦地。晴雯其实没有称呼错,只是争辩时发急,说话乱了章法。麝月出面说话,倒也不是完全为了代晴雯解围,而是澄清原则。第一步讲大丫头们的身分,第二步讲直呼宝玉之名是贾母定下的规矩,第三步则讲每日回话时总是用宝玉之名而不尊他为爷,第四步是足下一向在三门外头混,不知里面的规矩,第五步是坠儿有什么话要说,可找林之孝家的来找二爷(此地不称宝玉,盖对林之孝家的而言)说话。最后是足下请便,此地非留步之所。这一段说来抑扬顿挫,胜过最雄辩的律师的陈词。如果麝月事先知道宝玉会出家,一定有极动人的解劝可听,可悲的是宝玉非常理可喻,而且“悬崖撤手”是那么决绝,又是不别而行,识大体的宝钗,能言善道的麝月根本没有机会施展所长。在麝月而言,她无法了解宝玉的动机,我本有心托明月,谁知明月照沟渠,令人为她叹息。脂砚斋见到这一点,其中有一条批语可以用来为本节作结:“麝月闲闲无语,令余酸鼻,真所谓对景伤情。”
小红
(一)小红的双出场
小红根本不是怡红院的丫鬟,虽然她住在怡红院,名义是丫鬟,但是身分却暧昧异常。任何人可以差使她,连小丫头都欺侮她,但又不属任何人管辖。她的来头见第二十四回
:
原来这小红本姓林,小名红玉,只因玉字犯了林黛玉宝玉,便都把这个字隐起来,便叫他小红。原是荣国府中世代的旧仆,他父母现在收管各处房田事务。这红玉年方十六岁,因分人在大观园的时节,把他便分在怡红院中,倒也清幽雅静。不想后来命人进来居住,偏生这一所儿又被宝玉占了。所以小红是第一个入住怡红院的人,那时大观园方盖好,元春尚未省亲,而省亲之后元春才命诸姐妹和宝玉迁入居住。她的资格比宝玉和元老系的丫鬟们还要老,但因此根本不属怡红院的正式编制,也没有名分。至于他的父母究竟是谁,要到第二十七回才透露,凤姐喜欢她口声简断,要收她为女儿,小红扑哧一笑,说凤姐认错了人,她母亲才是她女儿,自己还要小一辈。李纨在旁才说:“她是林之孝之女。”
倒也不是作者故弄狡狯,如在前处点明,那么这里一点没有出人意外的感觉,甚至于无话可说了。林之孝是二管家,林之孝家的则是女仆的总管,都很安分守己。脂评在“林之孝之女”下有一条批:
管家之女,而晴卿辈挤之,招祸之媒也。
那是以常理度之,在前八十回看不出小红曾向母亲处诉苦告状或林之孝家的有何作威作福之事。
由于小红的特殊身分,和她与贾芸之间的关系,(在前八十回二人发生了情愫,后三十回成了夫妇并在狱神庙为凤姐和宝玉出了大力,)她的出场也与前面所论三位怡红嫡系元老有别。《红楼梦》在写人物,尤其人物出场时极少用一般传统说部的全知观点,而是利用别人的眼睛来细看和打量,才显得细致,凸出和“如见如闻”。小红第一次出场见第二十四回,贾芸托焙茗去探听宝玉的消息,在书斋里呆等:
正自烦闷,只听门前娇声嫩语的叫了一声“哥哥”。贾芸往外瞧时,却是一个十六七岁的丫头,生的倒也细巧干净。那丫头见了贾芸,便抽身躲了过去。(脂批:“是必然之理。)恰好焙茗走来,见那丫头在门前,便说道:”好,好,(脂批:“二好字是摭掩半句来不到语。”)正抓不着个信儿。“贾芸见了焙茗,也就赶了出来,问怎么样。焙茗道:”等了这一日,也没个人儿过来。这就是宝二爷房里的。好姑娘,你进去带个信儿,(脂批:“口气极像。”)就说廊下的二爷来了。“那丫头听说,方知是本家的爷们,便不似先前那等回避,(脂批:”一句礼当。“)下死眼把贾芸钉个两眼。(脂批:”这句是情孽上生。“”五百年前风流孽冤。“)听那贾芸说:”什么是廊上廊下的,你只说芸儿就是了。“半晌,那丫头冷笑了一笑:(神情是深知房中事的。)”依我说,二爷竟请回去,有什么事,明儿再来。今儿晚上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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